此刻闲来无事,萧绰站在暖阳里,顺手将书翻开,一行行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他随意择了一处为开头,原本只是随意瞧瞧,未曾想这一看还真的看了进去。他看过原文,转而去看评注。很快,评注中的一段文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余展卷读游记,所述云峰烟岚,碧水清流,令人神驰魂萦,恍若梦入仙境。若可化作白鹤,乘云而去,便可涉千山,濯足万川,与清风为侣,与明月相伴,尽赏世间奇绝之美。奈何尘世羁绊,步履难逾咫尺,唯倚案临窗,观浮
云远逝,听风过林梢,寄渴望于诗文之间,以慰心中寥落。倘有来生,当作游子,遍历山河,了却夙愿。”
“与清风为侣,与明月相伴。”萧绰反复呢喃这两句。恍惚间,积在心头的浮灰似被一缕清风吹散,这清丽的文字,婉约的笔触,令他有了一种如沐春风之感。他仿佛随着落笔之人站在险峰之巅,流水之畔,倏忽间大梦一场,最终还是落回四方的天地间。
寥寥数笔文字,勾勒出一个人的灵魂的一角,而那一角好似一面镜子,让他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双手缓缓垂下,萧绰望着地面怅然若失,片刻后回过神,他转头看向冯钰:“这书是哪儿来的?”
冯钰丝毫不露破绽,镇定自若地颔首道:“微臣这便去吩咐人去查。”
萧绰没再多说什么,只将那游记收了起来。回到寝殿后,他一边继续细读那本游记与评注,一边等待着冯钰那头的回信。
冯钰心思敏锐,知道这回信不能立刻就给,给得快了,容易使人丧失神秘感,得吊一吊萧绰的胃口。
果然,萧绰的心像是被那几笔字勾住了似的,及至到了深夜即将就寝时,仍抱着那书不肯撒手。
这书究竟是谁留在那里的?
不会是往来皇宫的朝臣,萧绰暗暗地想,因为朝臣们出入皇宫皆是为了公务,不会把这种闲书带在身上;也不会是往来巡逻的禁卫。禁卫们都是武将,大字不识一个,但凡有这样好的文采,该去考功名才是,何至于干这苦差。
多半是宫里的哪位女官或是内官,萧绰的手指轻轻拂过字迹,越看越觉得那笔迹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但无论对方是谁,都是自己的知音。
同样受困于宫墙,同样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
行于山水天地间,多么奢侈的愿望,单是想想便令人心潮澎湃。他真想立刻就把那人找出来,然后温一壶酒,就着这本书与对方谈天说地。
萧绰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再睁眼时,已到了次日晨起的时候,而那本游记仍被他握在手中。
心头的好奇感越发浓烈,他缓缓起身坐在床榻上,旁边正有内侍在挑幔帐,他瞟了一眼,睡眼惺忪的哑声道:“去同伴伴说,让他快些查,朕今日便要知道那游记的主人是谁。”
内侍应了一声,转头便将这话传给了冯钰。冯钰不敢再多卖关子,趁着下朝后,他走在萧绰身边,压低声音道:“陛下,人已经查出来了。”
萧绰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脚步也跟着一顿,他回头看向冯钰:“是谁?”
冯钰直截了当地回答:“是皇后娘娘。”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萧绰的预料,他愣了一下,确认性的又问:“怎么会是她呢?你确定没弄错?”
冯钰颔首:“不会有错。”
萧绰还是不肯相信:“不应该啊,皇后的东西怎么会被落在那里?”
冯钰早已将说辞反复斟酌过,此刻正好派上用场:“此事说来也巧,原是南偶然看见娘娘的这本书,觉得有趣,遂借来赏读。不知怎的,在碧涛林逗留时,不慎把书遗留在那里,如此恰好被陛下捡到。”
萧绰眉心微沉,若有所思的将目光望向远处,远处是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顶,好似一道道的璀璨的金色波浪。
忽然一阵凉风袭来,繁荣的思绪被一扫而光。他想起前日去看望卫婉时,她的宫人以她疲累为由将自己挡了回来,自己原想着次日再去,哪知公务繁忙,一拖拖到了今天。
萧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悠悠的吐了出去,心里莫名生出不曾有过的期待感:“走,去坤宁宫,瞧瞧皇后。”
与此同时,坤宁宫里正是热闹。
沉香拿来了支花毽,进屋时一副喜气洋洋的表情,献宝似的拿给卫婉看:“宫里小丫头们做的,奴婢瞧着挺精致,就要了过来。”
叶南正好也在,她近几日总与卫婉待在一起。一来,她现在是卫婉的人;二来,彼此相处几日过后,言语投机,心意相通,渐渐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其实叶南对待卫婉没有别的招数,无非是夸她,真心实意地夸。夸她才情斐然,夸她心怀慈悲、性情和善,同时又提及皇后虽是天下女子的表率,却不该仅仅只做个“表率”,而是该利用自己的身份做些实事,为那些还在苦难混沌中挣扎的女子点一束光。
从未有人与卫婉说过这些话,也不敢去说。自打嫁入皇室,她就被期望要求去做一位“典范”,要严肃端庄,不能随意露出笑容;要循规蹈矩,万事依照章程来办。她渐渐被淹没在各种各样的训导与规则中,失去自己的个性,失去了作为人最基本的欲望。
她变得越来越迷茫,越来越不知所措,直到遇见叶南。叶南的眼光与见地不同寻常,说出的话,时常令自己生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也曾怀疑过叶南的动机,怀疑她是否只是为了讨好自己,但见她真诚的表情,说起话来有理有据,随即打消了这个猜疑。
多少年了,她终于开始重新找回自己。与其拼命成为一位象征性的好皇后,不如去做更好的卫婉。荣耀不该成为枷锁,反而应该变成她的阶梯,承载着她通往更高的地方。
叶南看着沉香手里的花毽,笑着问道:“这东西好漂亮,是做什么用的?”
沉香诧异的冲着叶南一扬眉毛:“你没玩过花毽?”
叶南自知露怯,但想来并不是大事,也就只笑了笑:“没有,这东西怎么玩儿,你教教我。”
沉香勾了勾唇角,目光转向卫婉:“我玩这个远不如娘娘,娘娘可是踢花毽的个中高手。”
“真的假的?”叶南故作惊讶:“娘娘,要不您试试?”
卫婉正坐在桌案前打香篆,听闻这话连忙拒绝道:“不成不成,且不说我许多年没有碰过这个,再者,我身为中宫皇后,在人前跑跑跳跳的像什么样子?”
叶南不依不饶:“反正这会儿正清闲,外面天气又好,一直闷在屋子里,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好天光。”
沉香这会儿正在兴头上,也跟着起哄:“娘娘,您好久没玩了,要不就试试罢?”
卫婉禁不住他们的一致劝说,短暂的迟疑过后,她半推半就的走出宫殿,站在殿前的空地上。
积雪早已消融,空地上干净平整,正是踢花毽的好地方。
卫婉心里也有些痒痒,从前在闺阁里玩的东西,进了宫再未碰过。此刻这花毽重新拿在手里,她不禁有了一点跃跃欲试的冲动。
既然要玩便好好玩。她卸下了头上的钗环,又将裙角掖进腰带里,露出一双穿着膝裤的小腿。膝裤的边缘嵌着一圈小金花,俏丽又华贵。
拿着花毽站在空地正中央,她扬手抛起花毽,然后看准位置抬脚一下下踢了起来。前几下是找感觉,及至踢到第七下,她开始带上了花样儿。
快踢两下后一个翻身,正正用脚尖接住,叫做“花开并蒂”;踢三下用肩膀顶起,这叫“一飞冲天”。
裙摆与袖口随着动作飘扬在空中,卫婉恍若一只振翅起舞的蝴蝶。
周围人都被殿前都动静吸引过来,不少小宫女小内侍都扒在廊柱后面偷看。
卫婉越踢越兴起,动作越发游刃有余,花样翻新,看得人目不暇接。最前面的几个大宫女都在替卫婉拍手叫好,众人的注意力全部被卫婉的动作吸引,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萧绰的存在。
第49章
049浮云
萧绰早已在门口站了多时。刚才来时,他隔着宫墙便听见了另一端的嬉笑声。本着不扫兴的态度,他提前示意侍从们噤声,不动声色的进了坤宁宫,站在回廊的台阶上观察着卫婉。
卫婉全然不知萧绰的存在,她身姿敏捷,动作轻盈,原本白皙的脸庞显出云霞般的血色,衬得整张脸鲜活粉嫩。额前的碎发随着跑动跳跃垂了下来,如云似絮的飘在眼前,为她原本平淡的眉眼添了一丝灵动的气韵。
萧绰从未见过这样的卫婉,他一时新奇,忍不住想要长久地看下去。然而片刻后,不知周围是谁发现了他,随着一声高喊:“拜见陛下。”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向他投射过来。
卫婉听到声音也停了动作,笑盈盈的脸上顿时笑意全无,惊慌的颜色
占据了她的双眼。她快速将额前的碎发掩去耳后,又理了一下衣裙。疾步穿过跪倒在地上的人群,她站在萧绰面前,很紧张的见礼道:“臣妾不知陛下来此,怠慢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萧绰表情有些讪讪的,因为自觉破坏了气氛,心里含了几分愧疚:“无妨,你踢花毽踢的这样好,朕怎么从前不知道?”
卫婉对踢花毽这事儿原本就心虚,此刻听萧绰这样讲,她来不及推敲语气里的轻重缓急,下意识地以为对方是在责备自己。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她惶恐的低下头:“是臣妾失态了,臣妾以后再也不会……”
“不不不,朕不是这个意思。”萧绰连忙伸手将卫婉搀扶起来。
卫婉的胸口仍在剧烈起伏,大口大口的热气呼出肺腑,恰好喷在萧绰的脖颈处。
萧绰在暖流的吹拂下凝视着卫婉,凝视着她翕动的鼻翼,红润的脸颊,以及如小鹿般清灵的双眼。处处都新鲜,样样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好风景。
想起自己原本的来意,他回过神,轻声问道:“前日朕来看过你,你的宫女说你累了,提前歇息了,于是便没再进去打扰。不是病了罢?”
卫婉快速一摇头:“不是,臣妾身体无虞,陛下安心。”
萧绰抿了抿唇:“那便好。”他目光落在卫婉的额角处,额角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细汗,汗珠子在阳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细碎的莹光。捏着袖口,他伸手想要替卫婉拭汗,卫婉不知其意,条件反射式地向后躲了一下。就是这么一躲,躲出了萧绰的满心愧疚。
自己之前究竟是有多么冷漠,才会让妻子这般畏惧自己,待自己这般疏离。
“不必这般拘谨,朕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萧绰垂眉敛目地看向一旁:“皇宫也是你的家,你尽可以自在些,做你喜欢的事,不必太过循规蹈矩。”
卫婉依旧神色怯怯:“是。”
这声“是”字应过后,两人不约而同的没了话。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好在沉香及时走上前,出声打破了僵局:“陛下,娘娘,您二位不如进殿内叙话。外头风大,娘娘这才刚发了汗,吹了风容易着风寒。”
“对对。”萧绰回过神来,他受了沉香的提醒,脱下大氅,顺势披在卫婉身上:“走,朕陪你进殿坐坐。”
卫婉被萧绰的举动弄的有些受宠若惊,目光直愣愣的看向萧绰,她嘴唇动了动,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若搁在以往,她一定会说些有关感谢的客套话,可是直觉告诉她,那些冷硬刻板的言辞不该在此刻出现。
卫婉跟着萧绰走进殿内,沉香紧随其后,叶南则在萧绰看见自己之前便及时的避了开。
这次见面的时间并不算长,萧绰挂心着政务,仅待了片刻便走了出来。离开前,他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试图寻找叶南的身影,可惜还是失望收尾。
他几乎可以认定叶南确实在躲着自己。
眉心沉了沉,萧绰暂时按耐住心绪,没多说什么,只径直往乾元殿而去。
冯钰走在他的身边,两个人踩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冯钰穿红,萧绰穿紫,两人身上一龙一蟒,若单看背影,不去仔细瞧,很容易让人以为前方走着的是对儿兄弟。
二人后方还跟着二十来名随行的侍从充当仪仗,堪称阵势浩大。为了不让那些人打扰到萧绰,冯钰特意做了嘱咐,不让他们跟的太近。
萧绰一边走,一边回忆刚才经历的种种画面。他表面平静,心里却似有风掠过湖面,掀起阵阵涟漪。回头打量着冯钰的侧脸,他与冯钰说起了贴心话:“说起来朕与皇后也是少年结发,朕从前以为自己对她已算是善待,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然而如今一瞧,才发觉朕与她相伴多年,却对她的脾气秉性一无所知,作为夫君,实在显得过于冷情薄性,这些年着实是冷落了她。”
冯钰笑微微地看向前方:“陛下与娘娘都还年轻,还愁将来没有琴瑟和鸣的时候?”
“那倒也是。”萧绰深以为然地一点头,脑海中回忆起这些年与卫婉相处的瞬间。一幕幕场景从后往前漂浮过眼前,末了转到了永安帝身上。
卫婉是当初永安帝亲自下旨指给他的正妻,他当时不明白永安帝的深意,只以为永安帝是忌惮储君势力过盛,才做出这样的决策。
因此后来在面对这位出身低微、姿色寻常的女子时,他的心里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如今时过境迁,他褪去少年人的稚气,站在与永安帝相同的位置上,忽然就明白了父亲当时的用意。
他一边走,一边将心里的感悟说给冯钰:“其实现在想想,父皇当初为我的婚事一定费了不少心思。东宫储君的正妻身份不能太高,以免将来外戚势大,也不能太低,容易遭人看轻,五品官家的嫡女就正正好。且又出身清流门第,家世清白,教养良好,自幼受诗书熏陶,内秀又不招摇,活泼又不过分跳脱。”
冯钰应声:“先帝一直对陛下寄予厚望,终身大事自然也不会马虎。”
萧绰不置可否,沉吟片刻,他忽然一摇头,像是在否认什么,在叹息的同时感慨道:“有时候看同样的东西,只因为立场不同、心态不同,看到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结果,真……”他望向远方,远方是浮云漫天:“真有意思。”
当夜,意料中的,萧绰去了卫婉的寝宫。相较于从前的以礼相待,卫婉明显感觉到萧绰的举止间投入了感情。
意乱情迷间,萧绰在卫婉耳边唤了声:“婉婉。”
这声“婉婉”唤的卫婉心神一荡,眼角无声的落下一滴泪,泪水浸入发丝,她侧过脸,故意没让萧绰看见。
次日清晨,萧绰留在坤宁宫用早膳。若搁在以往,卫婉恐怕还会站在萧绰身边伺候他布菜,然而今日她坦然地坐在萧绰对面,也拿起筷子享用起了美食。
趁着此刻气氛悠闲,她咽下口中的酥饼,放下筷子,向萧绰提起了一件事:“陛下,有件事臣妾想求您允准。”
萧绰端起碗正要喝粥:“你说。”
卫婉垂眉敛目的柔声道:“臣妾自从正位中宫以来,发觉了宫里积了不少事儿,旁的倒是不急,只有一件事,是桩沉疴恶疾,怕是等不了徐徐治之。”
萧绰听卫婉态度严肃,语气郑重,他快速将碗里的粥扒拉干净,接过宫女手中的帕子抹了抹嘴:“究竟是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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