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请郎中来。”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往外走,脚步急得像是带了风。
片刻后,太医院的杨殊被请了过来。
杨殊如今已升任院判,素日里专管照料萧绰的起居病疾。方才萧绰在宫中听闻冯钰急匆匆去寻太医,二话不说,直接做主将人派了过来。杨殊匆忙赶到府里,还未落座,便被冯钰催着提脉诊断。
诊脉的过程并不长,叶南静静坐着,伸出手腕,任由杨殊替她搭脉。杨殊将手指落在她的脉门上,片刻后,眉头蹙了起来。
医者素来寡言,杨殊没说话,只是将手收回,起身对着冯钰略略一拱手,便自顾自地出了屋子。
冯钰三步并作两步,紧紧追了出去。两人一路穿过回廊,行至一处月亮门前,杨殊停下脚步,轻轻拢起袖子,掌心贴着掌心,像是要借着摩挲的力道驱散心里的不安。片刻后,他抬起眼,望着冯钰。
“夫人这病症来得奇异,不似寻常疾病。”他语调缓慢,像是每一个字都要在舌尖斟酌三分才肯落下,“可若依杨某的见识来看……已有血竭之兆。”
月色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泛出一层薄薄的冷光。
冯钰的心猛地一颤,像是被人用刀生生剜了一块,连声音都带上了破碎的气息:“什么意思?”他的嗓音发紧,透着难以察觉的颤抖:“你说清楚。”
杨殊抿了抿唇,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又移开,像是不忍直视。他是行医多年的人,见过太多生死,可这一刻竟有些迟疑,不知该如何将这至暗的真相剖开。
冯钰盯着他,情绪像是绷在一根拉到极致的弦上,他攥紧拳头,咬牙催促:“你快说啊,别这般支支吾吾的。”
杨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开了口:“冯公公,您还是――”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在寻找措辞,最后却还是落得平直无情:“还是早些为夫人准备后事罢,恐怕……也就是一个月左右的事了。”
夜风吹过,带起廊下的一角帘子,像是要把这句话吹散。
冯钰的耳朵嗡的一声,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像被掐住了。片刻后,他猛然睁大眼睛,目光猩红:“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后事?她好好的,她能吃能睡,能走能动,哪里像是要准备后事的人?”
他抬起手,想要指着杨殊质问,可手刚抬到一半,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样,猛地一软,整个人猝然跪倒在地。他死死地抓住杨殊的袍角,指节发白,声音透着撕心裂肺的恳求:“求求你,救救她,无论用什么法子,哪怕是要我的命,也可以!”
他眼眶通红,哽咽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杨殊大骇,忙弯腰去扶:“冯公公,使不得!杨某是陛下派来的,岂敢不尽心?可是医者救人,也得讲究能救得了才行……”他长叹一声,声音里竟透着几分力不从心的疲惫:“这病……实在是有心无力。”
冯钰却听不进去,他的眼神像是被某种绝望点燃,死死盯着杨殊,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答案来。胸膛剧烈起伏,连声音都透着绝望的狠意:“我不管!”他红着眼,咬牙切齿地低吼:“你得救她,你得救她!”
他像是疯了一样,双手攥着杨殊的衣角,拼了命地摇晃,目光里尽是破碎的乞求。他不要什么后事,他只要她好好的,只要她活着。
第83章
083流芳
叶南坐在桌前,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摇曳着,像她此刻纷乱而难定的心绪。
屋外风声渐紧,偶有风穿堂而过,窗棂被吹得轻轻作响,像是人低低的叹息声。她低着头,心里反复翻腾着如何开口的念头,却始终没有想好该说些什么。
门外忽然响起极轻的脚步声,接着门扇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冯钰小心探进半张脸,怯生生地望了她一眼。
叶南察觉到动静,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进来啊。”
冯钰却犹疑着迟迟不动,只是双手揪紧袖角,站在门边低着头,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子,畏惧着要承受的责备。
叶南心头微微一酸,索性起身,朝他走了过去。她刚走近一步,冯钰却如惊弓之鸟般后退半步,目光也随着动作一阵闪躲。
“药……”冯钰局促地开口:“药方我已经给了怀贞,他去抓药了,应该很快就能送来。等他回来,我就去煎药。”
叶南听了这话,眼底忽然涌上几分难以言说的涩意,沉默片刻才轻声道:“不必麻烦了,没用的。”
冯钰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神色间满是惊惶:“有用的!怎么会没用?”他目光颤颤地盯着叶南,语调里带着强烈的祈求:“你要相信太医,听太医的话,一定会有用的……”
叶南望着冯钰泛红的眼眶,胸口像被人捏住一般:“阿钰,你听我说――”
“不听!”冯钰猛地后退一步,惶恐地摇头:“我不要听!你若告诉我,你又要走,那你……那你还不如给我一刀,直接杀了我……”
他的声音哽咽了下去,颤抖的肩膀透着明显的慌乱与惶恐,几乎像是在乞求她手下留情。
叶南心中一痛,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想要将他抱入怀里,却被冯钰仓促间躲开。
“你别碰我。”冯钰低声道,声音虚弱而哀切:“你别碰我,我怕我再碰你一下,就再也放不开了……”
说完,他转过身子,近乎逃一般地疾步走了出去。
叶南望着他慌乱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脚步声渐行渐远,心底仿佛被剜掉了一块,骤然空了下来。窗外的风依旧轻轻吹着,像是在叹息她们注定逃不开的劫数。
很快,汤药送来,她没再多加言语,只仰起脖子,将汤药一饮而尽。
苦涩顺着舌根蔓延开去,很快便化作温暖的困意,萦绕于四肢百骸。她倚在榻上缓缓闭上眼睛,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惚间感到身侧微微一沉。鼻端萦绕着一股清冷的湿意,叶南眉头轻皱,半梦半醒间摸索着伸出手,触到冯钰的肩头,却骤然被那一片沁骨的冰凉惊得睁开
眼睛。
冯钰就坐在床榻边,背对着昏黄的烛火,肩膀微垂,身上的衣裳被露水沾湿,潮湿而冰冷,沉甸甸地坠在身上。袖子上还沾着些许碎草和泥屑,依稀透出几分狼狈的模样。
叶南顿时心头一沉,赶忙支起身子,握住他的手腕:“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去了哪里?”
冯钰轻轻一动,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那一双眸子里透着疲倦,还有未散尽的茫然。他迟疑着低下头,慢慢开口道:“昨夜睡不着,心里乱,就去了趟城外的普化寺。”
叶南微微蹙眉:“你去那里做什么?”
冯钰没有立刻答话,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那里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令他无措不安。短暂的静默过后,他终于轻声道:“我去求菩萨,求菩萨大发慈悲,放过你,也放过我们。”
倏忽间,叶南心口像是被钝刀轻轻划了一下,刺痛伴着酸涩,叫她喉咙都堵得发紧:“你……”
冯钰眼圈微微泛红,语调低到极致,几乎听不真切:“南,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我不能再失去你。”
叶南鼻尖泛酸,想说些什么,可喉头却如堵着什么东西,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冯钰转过身来,攥着她的衣袖,声音细碎低哑,带着卑微的恳求:“我知道我幼稚,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能求的都求了,能做的也做了,老天若还不肯放过我们……”他摇了摇头,垂眸苦涩一笑:“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叶南心头一震,再也忍不住将他揽入怀里。冯钰顺从地靠进她怀中,衣料上透出的冰冷潮意贴着她的胸口,凉得让人心疼。
窗外的风呼啸着刮过屋檐,夹杂着天光将至时的露气和清晨湿润的冷意,一点点沁进屋内。叶南抱着怀中这个湿漉漉的人,低声在他耳边道:“阿钰,你听我说,就算没有我,你也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冯钰的脸紧贴在她肩窝处,鼻息带着隐忍的呜咽,轻轻摇了摇头,像个倔强又无助的小孩:“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已经约好了吗?说好离开京城,找个安静的地方去过属于我们的日子,春天赏花,冬日围炉,整日整夜地腻在一块儿,再也不分开的。你怎么又要食言?”
叶南听了,心头狠狠一疼,千言万语卡在喉咙口,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她不敢再答应,也不忍再拒绝,唯有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些,仿佛这样就能把他嵌进自己身体里,从此永不分离。
二人就这么紧紧相拥,直至东方天色破晓,天光一点点洒进来,驱散了室内的寒意,却驱不散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那片浓重阴云。
冯钰原本打算寸步不离地守在叶南身边,但如今朝中局势紧张,各种要紧的公务堆积如山,宫里头又连着催了几次,耽搁不得。他只能万般不舍地离开了叶南,临行前还特地留下怀贞,叮嘱再三,让他寸步不离地守着。
晌午时分,叶南独自躺在庭院里的躺椅上,仰头望着漫天飘忽的浮云,正出神时,听到有脚步声渐渐走近。她顺势转过头,看见怀贞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
怀贞低眉顺眼,声音也低低的:“师娘,喝点茶罢。”
叶南朝他摆了摆手:“茶先放下,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
怀贞听了这话,把茶杯搁下,乖顺地搬了张小马扎过来坐下,心里虽然有许多想问的,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只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叶南微微偏头看他,柔声说道:“怀贞啊,除了你,我再没有旁的人能托付了。等我不在了,你师父就交给你了。你把他看紧些,若他要做傻事,一定要劝住他。”
怀贞听得心口发酸,嗓子眼里发堵:“师娘,若我劝不住呢?”
叶南听他这么一问,反而笑了,笑容温和而无奈:“你若劝不住,便骂他,骂醒了再劝。实在不行,就告诉他这是我临走前的吩咐,若他敢不听话,就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他,一定回来找他算账。”
怀贞听她这样讲,忍不住眼眶泛红,鼻尖阵阵酸涩,赶紧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小声说道:“师娘,这些我都记下了。”
叶南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神色愈发柔软起来:“你师父这人啊,看着处处精明,其实骨子里最是心软,半点苦都见不得别人吃,可偏偏他自己呢,一辈子受的苦难比谁都多。我原想着能够一直陪他走下去,可到了头却还是……”她顿了顿,声音里已经染上了浓浓的酸意,停了片刻才慢慢将那股酸楚压下去:“到底还是没能陪他走到最后。”
怀贞听得心头发紧,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道:“师娘,真的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叶南收回目光,嘴角勾出一点苦涩的弧度:“我从前不信命,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不信。不过好在有你陪着他,总归不至于太孤单。”
怀贞抬眼,目光坚定却悲伤无比:“师娘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师父,决不让您挂心。”
叶南听了,面上总算浮出一抹欣慰的笑来:“那就好。”
晌午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洒满了院落,暖融融地落在叶南身上,她仰起头望着湛蓝得一丝云也无的天空,面上的笑容淡淡的,眼底却隐隐藏着一层无处排解的无奈与惆怅。
往后几日,冯钰一有机会,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叶南。
药炉就支在门外走廊上,他日日亲自添柴、生火、煎药,一道一道工序,绝不假人之手,非要亲眼盯着药汁从药炉里缓缓流出来,方能稍稍安下心。
叶南明知这些药汤根本起不了作用,可一对上冯钰满怀希冀又惶恐的眼神,便半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他递来,她便很痛快地喝下,一碗又一碗,喝到最后,药效未显,只余满口的苦涩与身子愈发沉重的虚弱。
这日,冯钰照旧将药碗端进屋里,小心翼翼地递到叶南唇边。叶南低头喝了两口,突然胸口泛起一阵剧痛,下一秒一股腥甜混杂着苦涩的味道直冲喉头,她忍无可忍地剧烈咳了一声,鲜血随着药汤一起喷溅出来,落在被褥与衣襟上,点点斑驳,触目惊心。
冯钰被这猝然发生的一幕惊呆了,他瞪着眼睛,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碎裂在眼前。直到听见动静的怀贞从外头慌慌张张地冲进来,他才像是从梦中惊醒,动作僵硬地拿起一旁的帕子,替叶南擦去嘴角和下颌的血迹。
叶南抬眼看向他,见他一副惶恐无措的模样,心头顿觉难过不已。抬手握住冯钰颤抖的手掌,她下意识地使了点劲,想借此给他一点力量:“我没事,你别担心。”接着又努力地牵动唇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只是可惜了你这番辛苦,药都撒出去了。”
冯钰却像是未曾听到一般,只呆呆地望着她,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神里满是失魂落魄的惊惶。他机械地摇摇头,声音干涩又微弱:“没……没事,我再去熬一碗。”说完,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攥紧那块染血的帕子,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门。
“师父!”怀贞在他身后焦急地喊了一声,他却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此刻正巧没人,他推门进去,随手将门反锁上。门板咔哒一响,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顿时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后背紧贴门板一点点向下滑落,最后蹲坐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低头盯着掌心里的帕子,上面的斑斑血迹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收拢手指,攥紧帕子,无声地痛哭起来,哭得浑身颤抖,几欲窒息。可是哭到最后,却依旧什么办法也没有,除了再熬一碗根本无用的药汤,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背后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紧跟着怀贞的声音传了进来。他语气焦急:“师父,您快出来看看呐!”
第84章
084千古
冯钰听见怀贞的喊声,慌忙将脸上的泪痕胡乱擦去,转身推开门,红着眼睛急步往回走。
踏进门槛的刹那,他猛然怔住了。只见叶南坐在床榻上,唇角鼻端俱是鲜红的血迹,甚至连那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也被血色染透,触目惊心。
刹那间,冯钰只觉得心头轰然炸裂,一阵剧烈的眩晕直冲脑门。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南……”
叶南察觉到他的靠近,刚预备偏过脸去避开,冯钰却已然
快步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中。他的身体在发抖,呼吸也颤得厉害,药炉的苦涩气息在他衣襟间弥漫开来,将叶南牢牢地包裹其中。
叶南缓缓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体温将自己环绕,喉咙里一阵阵泛起苦涩。冯钰身上的药香太浓了,浓到呛鼻,可再浓的药,也治不好她的伤。
半晌,她才勉强扯动唇角,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阿钰,别看了,怪吓人的。”
冯钰却像是没有听见,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声音发着颤,像是费尽了毕生的气力才吐出这句话:“南,是不是只有放你回去,你才会好起来?”
叶南闻言蓦地睁开眼,惊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58/64 首页 上一页 56 57 58 59 60 6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