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造的假身份,要看穿不难。他们之所以不查,只是不相信像你这样的人,能真的报复到他们头上。你本来是什么打算?下毒?行刺?无论如何,你都要搭上一条性命。」
「不搭上性命,又怎么做呢?」云姨娘说,「少奶奶,您不明白。大周律白纸黑字写着,奴不能告主,告主者绞。没人能管我们这档子事——」
「奴不能告主,我来告。」
「什么?」云姨娘觉得自己听错了。
「少奶奶,您真愿意……可您是侯府的千金,王府正经的少奶奶,您和我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陈端仪说,「何况,我并不是和你扮菩萨。他对奴婢做下的事,是罪,却无法追究;他对我做的事,甚至不算是一个罪名。
「他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解脱。我们的祸福是一体的。我不是在帮你。我是在帮自己。」
云姨娘静了静。每日请安,她仿佛今天才看清自己主母的面庞。她说:「殷显真该死,对么?」
陈端仪没再回答。她只是对云姨娘说:
「好好活着。该还给他的,不会少了你的那一份。」
第29章
上京城的街头巷尾都传着这么一件事,说是蒙恩侯家的小姐趁着圣上从避暑山庄回銮,闯了圣上的仪仗。
「蒙恩侯家的小姐?哪个小姐?」
「还有哪个?未嫁的只有一个,就是那位异瞳的小姐!」
「好些人都听见了,告的是她姐夫,话里面还有许多人命。你说这事奇不奇?」
书生拿着手中的《大周律》,摇头晃脑地念道:「冲入仪仗内,所诉不实者,斩。这是天大的冤情啊,捂也捂不住咯。」
「说是京郊那块地方都被围起来了。」
外头这些事,我是一概不知道。见了皇帝老儿的面,把小舟的诉状递上去,我就被拿下圈到大牢里了。这地方不见天日,狱卒送东西进来的时候才有光。一开始,我还在心里数着进来了多久,但一切很快都陷入了混沌。
季行之说,这通常是审讯的重要一步。一个人如果遗忘了时间,就会开始遗忘自己的身份,遗忘执念,遗忘对主人的忠诚。渐渐地,所有伪饰和秘辛都会被侵蚀,成为一张口就可以说出来的信息。
我说:「我是去告御状的,又不是去刺杀皇帝的,为什么审讯我?」
大约是因为「刺杀皇帝」这四个字,季行之又被我吓得脸色发白。他说:「你能到皇帝身边,被皇帝看见、听见,本身就值得审讯了,何况你要告的还是惇王的儿子?有心人看来,你肯定是受人指使。」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都是一片黑暗。这确实是一个审讯的好方法,此时此刻,我感觉我好像不在这里,回到了六岁那年,第一次夜航,阿爸把我放在船尾,他在前面掌着舵。
夜里的海很可怖,发出轰隆隆的吼声,而我们那么单薄,好像黑夜要吞没我们,海也要一起合围。但我坐在船尾,看着阿爸的背影,感觉他永远知道方向,永远能带着我逃脱。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么小的时候。我张开口,想喊阿爸。
阿爸,我做得对吗?
阿爸,上京城真的很辛苦。
我一直想要回家。阿爸。你走了多久?你变成海里的一条鱼了吗?
我想要叫他。可发出声音的那一刻,我又看不见他了。
「没关系,」我轻轻地说,「我早就学会自己掌舵了。我会……我会救自己,也会救下你的女儿。我很厉害的。」
我抓住手底下的稻草,大海也从我眼前消失了。我咬住自己的舌尖,从那里尝到一点血,换来了头脑暂时的清醒。
冲进仪仗、把事情直接摊在皇帝面前、尽可能闹大,这些事进展到现在,皇帝没有直接杀了我,而是还在用审讯的手段,说明一切都是正确的。我不需要皇帝完全相信我,但他是皇帝,他同样不信任惇王。最重要的是,惇王一系最大的政治资本老惇王已经死了。皇帝不会允许他的后人践踏一个完美的死人标杆。
我现在也能想通这些事了。血腥味从我的嘴巴,一直蔓延到鼻腔。
有人敲了敲隔壁的墙。
「哎,你是为什么进来的?」
是狱友。
季行之还告诉我,牢里不会有人轻易和我说话,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生或死。如果有人无端跟我搭话,我说的话一定有人在听。
我说:「我替我姐姐递状纸。」
「你姐姐为什么不来?」
「她来不了。太危险,我不想叫她死。」
「所以她做缩头乌龟,送你来死?」
我笑了。我说:「你不知道。
「她替我受了很多苦,甚至本来都不必过这样的人生。她爱护我,抚慰我,所以我为她的心也是如此。我不怕为她死。
「不说远的,当年老惇王爷为救圣上身死,一定也是这样想。天下子民,手足之情,一同此心。」
小舟,我现在也能说很漂亮的话了。我知道怎么组织语言,知道讲给谁听。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对么?
在黑暗里,我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能听到桌椅的声响,能听到人脚步慢慢远去的声音。
不知在混沌里又过了多久,有人带着圣旨来了。殷显的案子,三司会审,圣上亲听。
第30章
我再见到小舟,是在会审的当场。
她也被收押了一段时间,我一看就知道。但她跪在那里,腰挺得那么直,我就也知道她没有被打垮。
惇王正脱了官帽,向圣上痛陈有子不教之过。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蒙恩侯在家里提起来都得向王府方向作个揖的人,现在全身抖得厉害。
这里的人多奇怪啊。可以视有些人的人命轻贱如此,又可以视某个人的意愿高于一切。可以一向视律法如无物,又可以突然采用最好的审判来彰显正义。
惇王和他旁边跪着的惇王妃还在不断地磕着头。圣上挥手,对小舟说:「陈氏,你来说。」
小舟深深地拜了下去。我听见她说:
「妾妇与夫君,有夫妻之义。亲亲得相首匿,夫君即使有罪,妾妇也该隐瞒。」
「这话不错。那你为什么还递御状?」
「圣上容禀。妾妇家学,以忠为始。圣上以律法为理国之绳墨,以仁爱为治国之大道,而夫君素以律法为无物,视人命为敝屣,以仁爱为妄言。夫君之所为,可谓不忠,妾妇如加隐匿,更为不忠之甚。
「王爷与王妃,拳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然爱子之心、夫妻之义,皆须在忠君之后。非此,众人渐相隐匿,不从圣意,乱由此生也。」
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响在每个人的耳朵里。我看见惇王妃看小舟的眼神,里面居然是恐惧。
小舟只是回以微笑。
圣上说:「惇王,你可明白了?」
这时节明明天气已经很凉,惇王脸上却渗出晶莹的汗珠。到底是在朝堂上浸淫了多年,他没再理会惇王妃投向他的求救似的目光,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下去:
「臣,明白。一切听凭圣裁。」
第31章
这一年的史书里,惇王三子殷显,因滥杀无辜,论罪当死。
史书里没有记载的地方,泥土里翻出许多白骨,在家乡的土地上,被再一次细致地安葬。
第32章
陈端仪再一次走进大牢里的时候,已成为自由身。
她顺着皇帝的意思行动,皇帝也愿意给她行方便。是以她说已经尽忠,仍想探望殷显以全夫妻情义的时候,没有遭到什么阻拦。皇帝需要聪明人。用她这种完全的『孤臣』,敲打尾大不掉的惇王,实在太合心意。
至于她和殷显看上去是不是有私仇,一个将死的废人,又有谁会管呢?
她嘴角泛起一个笑。铁牢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拉开。殷显抬起眼,似乎想看清来人,又被纷乱油腻的头发挡住了视线。
「是我,夫君。」
陈端仪贴心地说。自从她在大殿上把夫君这两个字和罪人绑定,她就特别爱这么说,或许在殷显死前,她还有不少机会说。
「贱人!贱人!」
殷显挥舞着手臂,又被铁链锁住,够不到陈端仪分毫。他在地上徒劳地翻腾,就像一条将死的鱼。
「你以为我会状告你什么?」陈端仪离他又近了些,逗他再用些力气,「殴妻?那没有人会管的。」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没关系。大周律管得到的,让它管。管不到的,我自己管。」
一道亮突然照到殷显脸上,原来陈端仪掏出了一把匕首。
殷显用手撑着退后:「你不敢把我怎么样。我……我父王不会不管我,还有我母妃——」
「你母妃已经叫你父王休弃了。」
「不……怎么会?她为我父王生儿育女,她服了我爷爷的丧……」
「你父王,急着和你们母子俩撇清关系,自然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如此识相,皇帝会给他娶一位新妃。」
陈端仪踱步,欣赏他的挣扎。
「你现在只是个将死的囚徒。死前怎么样,究竟怎么死,谁会关心?你死了,天底下所有人都会拍手称快。」
她转了一下刀,削下殷显的一块鼻子。牢房里顿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陈端仪转身,朝后说:「我试过了,是开刃的,你也来吧。」
殷显不可置信地看着云姨娘走了进来。他连疼痛都觉得有些麻痹了:「怎么会是你?连你也……」
云姨娘接过刀的手是颤抖的。但马上,她就又准又狠地扎了进去:
「这一刀是替我妹妹还的。」
殷显来不及问妹妹是谁,就剧烈地翻滚起来。陈端仪皱着眉头,一脚踩上他手上缠满铁链的地方,好将他固定。她附身下去,轻声说:
「夫君,才刚开始,你要记得数啊。」
第33章
从牢里出来,我见了季行之。这段时间,他好像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他急切地说:
「端识,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父亲母亲都说要退婚,我不愿意。我想现在就带你走——」
「退婚吧。」我说。
「什么?」
「从我决定要冲撞仪仗开始,我们俩的婚事就不可能进行下去了。更别提你还差一点也被我卷进牢里。如果我是你父母,我也不会同意的。」
季行之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你当真一点也不留恋我吗?」
「我很感谢你。」
不论是为了他的一点感情还是为了公义,季行之确实做了我需要他做的事。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仅仅如此吗?」
我没有再回答。然后我看着他的眼睛黯淡下去,手不自觉地攥起来。
我说:「你有自己的前程。你在我身上觉得新奇,甚至向往成为我这样的人——但你有自己的前程,而且我知道你不可能就此放弃。
「再过几天就是秋闱了。你该回去好好准备。」
季行之说:「本来说,秋闱之后,就办我们的婚事。」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问:「你要从这里走了,是么?」
「我的确要走了。」
我说:「祝你高中。以后为民请命,做个好官。」
第34章
走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和小舟的双双入狱,对病重的蒙恩侯是个沉重的打击,但他毕竟不是个那么容易就死的人。殷显案毕,小舟得到皇帝金口玉言的夸赞后,他又大喜过望,神采奕奕了。
毕竟这么多年,他要表的忠心,从来没能像两个女儿一样直接报到皇帝跟前。如今,他显然又要借着这个东风,壮一壮自己在朝中的声势。
蒙恩侯陈信从美梦里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绑在椅子上。
他惊慌地四处扫视,只看见我一个人。
「端识,这是怎么回事!」
「父女两个,聊聊天,」我拍拍黑色的木头桌子,「在你最喜欢的地方。不好么?」
祠堂里的香,袅袅地燃起来。白烟围绕着灵牌,饶有一番意境。
「你怎么敢这么对你父亲!」
我笑了:「凭我们是亲人呀。殷显,我不敢直接杀,他总有亲人会追究。你不一样呀。你的所有亲人,都不会追究你的死了。
「何况,把你烧掉,你吃了什么东西,仵作也检不出来了。」
陈信脸上的表情如同见了鬼。他脸涨得通红,险些被自己的气息呛住:「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快把我放开!」
「我说的是真的。你有这个下场,把我换走的那一天就该想到。」
我盯着他的眼睛,捕捉其中缓缓升起的战栗。
「你知道吗?就算是你这样肆意地篡改我和小舟的命运……如果她在惇王府能过得好,如果她嫁了人,能和我们以前看的那些戏本子一样,什么琴瑟和鸣,什么举案齐眉,如果你不是在她受苦后又露出那样丑恶的嘴脸……我愿意饶你不死的。
「比起发生这些事,我宁愿饶你不死,陈信。我宁愿和你父女天伦,阖家欢乐,举起酒杯和你演戏。有一天我也会嫁人,然后我把自己的孩子生在这种高高的庭院里,哪怕一辈子见不到海。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从十三岁起,我就是一个孤儿了。我阿爸在那一年死了。我愿意坐着你们的马车,走那么远的路到京城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我留在这里,牺牲我的一切,改变我的一切,你以为又是为了什么?
「我曾经想有个家的,父亲。」
这两个字说出来,我笑着,而蒙恩侯的脸渐渐在我眼前模糊起来,隔了一层水光。我说:
「你完全不能明白,对么?你视之如敝履的东西,一个虚无缥缈的感觉,有人渴求一生。」
蒙恩侯说:「你先放我下来,端识。以前是父亲做错了,想得不够周到,现在你姐姐的案子也结了,结果不是很好吗?以后,我们一家五口,我再也不让你姐姐嫁人了,一辈子养着她。我们就是好好的一家人啊,端识,你放父亲下来——」
「不过我也不能明白你。」我说。
我转向祠堂里的一排排灵位,从上到下看下去,多少次了,仍然还是那么陌生。
「承负之灾……家族业力,是吗?
「你一生就为这种东西奔走。你害怕死去的先辈,害怕他们的余荫阻碍你的忠诚,害怕他们的刚烈映衬出你的卑劣,甚至你也腹诽他们的卑劣,因为明明你也是同样卑劣,却不能一样地在皇帝面前表演。」
「父亲,要解开这一局还不简单吗?」
我拎起油桶,开始往牌位上泼洒,多么好的木头啊,外头涂一层焦油,防水防潮,就是不耐火烧。造船用这种木头最好,能在风浪里航行几十年,也能轻轻松松地跟主人一齐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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