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
「嗯?」
「你说……这就是元清先师要我做的那件大事吗?」
吸引到一个贵公子,订一门好亲?
为了这件大事,更改我的命运。做了这件大事,扭转家族的命运。
难道就是这么一件事么?
小舟沉默了片刻,问:「但还有什么更大的事呢?」
我回答不出。小舟还有两个月出阁,我的婚期定得更远一些,要等季行之参加完秋闱。十六岁,女子一生中最大的事好像就的确这么做完了,如此轻易,甚至比不上写一首新诗,谱一首新曲。如此轻易,显得我们人生中从前的沉重时刻都只是一种偶然。
但我们并排躺在一起,听得见对方心如擂鼓。
我们前程已定,我们前途未卜。
第17章
「……三公子房里,又打死了一个丫鬟。」
「知道了,」惇王妃拎着茶杯盖儿,在杯沿打转,「还按规矩来吧,有家人,赔五十两银子。没有,就送出去葬了。」
「是。」侍女菡萏应道。
「等他有了媳妇,能管着他些,就好了。」
「蒙恩侯家的小姐,人品没得挑。娘娘以后,保管不必多费心了。」
「看了她这几年,我当是没看错。我就看重她一个『忠』字。换做其他的世家千金,娇惯着长大,哪来那份韧劲?」惇王妃轻叹一声,「可惜在这个姓上。」
菡萏陪笑:
「配三公子,哪里就算亏了她呢?」
「……嗯。」惇王妃饮了口茶,笑意在唇边淡下去。
第18章
二月初一,宜嫁娶。惇王府送来的聘礼,加上嫁妆,一共二百四十抬。女子一生要用到的东西,都在其中。
二百四十抬,都蒙上红布,远远望去,简直像一条红色的河流。我的小舟在这条红色的河流上蜿蜒而下,到我看不见的尽头。
第19章
陈端仪来过很多次惇王府了。惇王妃爱下帖子请她,她只能依从。从前,她倒也想过惇王妃会给她找一门什么亲事,不成想最后是嫁了过来。
她对这门亲事没有过具体的想象。亲事在她读的书里是门当户对,是舅姑纺绩,是相夫教子,这些大而泛的四字词语。后面缀着一些行为要求,比如恭顺、卑下、敬慎。她也知道夫妇之道,参配阴阳,在奶娘那里看过避火图。但她不知道再具体一点的事。
比如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在自己枕边呼吸。比如自己的一生取决于他的喜恶,但他视这门婚事为耻。
「母亲老糊涂了,居然给我定了一个冒牌货,」殷显居高临下地 看着她,「听说你是什么渔民的孩子?」
又凑近嗅嗅:「倒是没有腥味儿。」
陈端仪全身都僵住了。她看着殷显的手,那只手生得太大,上面有青筋暴起。这只手能折断我的脖子,她突然想。
她带着一生的家当嫁进来,和一个能轻而易举杀死她的人共处一室。陈端仪的眼前突然开始晕眩,四字词语们悬在空中,慢慢离散。
殷显还在说话:
「你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先骗侯府养你这么多年,又骗我母亲聘你进来?
「说话啊?母亲不是说你很会说话吗?」
那只手牢牢地攥住她的脖子。青杏一声惊呼,想扑过来,被殷显一脚踢开。陈端仪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舌头拼命地往外伸,她的手挣扎着想把殷显的手掰开,却好像碰到一块铁石。
或许是她的面部表情太难看,殷显松开了手:
「倒胃口。」
陈端仪跪坐在地上,全身脱力,止不住地干呕。她最遥远的想象里也没有过这种场景。太奇怪了。她不该在这里。这个时间,她应该沐浴完,有时候她抚琴,有时候她看书,小桨在一边练字。
今天小桨的字没有人给她看。
殷显俯下身来,说:「你既然不知道天高地厚,嫁了进来,至少应该有一点本事。不然,你就算这么死了,爷都只觉得无趣。
「渔民的女儿,有什么新鲜招数?
陈端仪想起那些关于大海的话。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如果她确实是在海边长大,她想,她应该在五六岁的时候上船。她应该学会识别风浪,学会识别暗礁,她应该习惯起伏,习惯疼痛。最后,她就学会了航行。
她用一整晚想象自己是在航行。
第20章
绷子上滴了两滴血,我才感觉手上一疼。
这一下扎得很深。李嬷嬷给我包扎,心疼得不得了,也不知道是心疼我,还是心疼那差几针没绣完的盖头。
「幸亏是盖头,重绣一个不打紧,要是嫁衣,滴上血可麻烦了。」
「重绣一个?」我瞪大了眼睛,险些跳起来。
「……我绣个底,」李嬷嬷说,「小姐添几针就是了。」
京城里这些人,总觉得带血的东西不吉利。月事不吉利,针扎破了一点也不吉利。这等无稽之谈放在平常,我大概会争论一番,但现在我看着那两滴血,心里真有些烦躁不安。
我问:「我什么时候能去惇王府看姐姐呢?」
李嬷嬷说:「哪有这么快的?娘家人太快上门,新妇的心会浮起来,在婆家扎不下根。
「小姐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大小姐是惇王妃自己看中的,得了婆婆青睐,这婚事还能有错?倒是您自己,哎,季公子虽然看着好,人家家里头想什么,咱们不知道呢。您这个性子,说好了是爽直,说不好,就是容易叫人下绊子……」
「嬷嬷!」
「又怎么了?」
「我要睡了。您留着明天再念叨吧!」
外头的玉兰花都开了。往年春天,小舟会和我一起制玉兰花膏。今年她不在侯府了,我得自己做好,给她送去。
第21章
陈端仪有时候觉得自己是鬼。
也许其他人都看不见她,她想。所以王府的下人们对她和殷显之间的相处习以为常;所以无论是惇王妃,还是她的妯娌们,都还在和她愉快地谈笑。
一定是这样的。但有时候这些人又会看见,比如侍女给她上妆的时候。又或者是惇王妃沉静地告诉她,在屋里要立得起来,如果连夫君的意思都体会不到,日子毕竟不会好过。
「我对你期望是很高的,端仪。从你十三岁说的那一番话开始,我就记住了你。不然,我当初也不会不顾你的出身,聘了你来。
「端仪,不要叫我失望。」
那一番话?那一番什么话?哦,是她跪下来,说她不敢有死的风骨,说她要为殷家人尽忠一世。
陈端仪蓦地笑起来,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青杏被她唬了一跳。青杏也没问,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小姐。」
陈端仪问:「他今天没来。他去了哪?」
青杏说:「在云姨娘房里。和几个侍婢在一起。小姐,这样其实也好,他不来,咱们就不会——」
陈端仪说:「叫你去打听的,你打听清楚了么?」
「打听清楚了。侍婢、姨娘都是今年新进的。」
「你觉得像他那样的人,以前不抬姨娘就算了,身边会没有人么?」
青杏抖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都死了。」
陈端仪看着窗外,只觉得日光刺眼。
「都死了。天子脚下,好一个惇王府。」
青杏扑通一声跪下:「小姐。咱们被哄骗了啊!小姐。一定有什么法子,一定有法子,您不能就在这……」
陈端仪微微地俯下身去,抱着青杏,青杏的头伏在她膝上,整个人都在抖。昨天夜里,她瞧见青杏咳嗽,帕子上有一摊血。她轻轻地拍着青杏的背脊,好像在拍自己:
「没人哄骗咱们。说给我的,说给父亲听的,就是惇王府的小儿子。听了这几个字,什么也顾不得了。我说,咱们怎么不自己想一想呢?皇帝的亲侄子,天底下,一半的女人给皇帝选,另一半给他家。这样的人,是为了什么,和我们结亲?
「父亲没想,母亲没想,我也没想。我真觉得自己是了不得的人才,我真以为,这世上有人会因为我品行好,因为我品行修得一等一的好,就给我一门好亲事。
「青杏,咱们从前是失了智了。以后……」
陈端仪自己也打了一个哆嗦。以后,以后,以后!
「以后,咱们得找路子活下去。」
第22章
「三少奶奶的妹妹来了。」
王府的门房通报进去,我等了一会儿,就有婆子出来引路。穿花过柳的,到了一个写着「积善」牌匾的门前。里头平平整整,没什么水,也没有很多花草。
真不像小舟该住的地方,我想。接着就听见人叫:
「二小姐。」
这一声细细的,是青杏。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像是扑多了粉。她说:「二小姐,我们姑爷刚回来。您先到东边厢房里等一等……」
虽然有些奇怪,但我本来也没想和这便宜姐夫问好。我依言就要往东厢走,突然听到屋里很大的一声响动,像是什么砸在了地上。
我看着青杏。她的嘴微微张着,不说话。
「小舟?」
没有人应。「小舟?小舟!」
我高声呼唤着,跑进了主屋。「小——」
一屋子的宣纸飘散,当中砸着一个砚台。墨泼到地上,纸上,泼到摔倒在地的小舟身上。始作俑者坐在榻上,饶有兴致地问我:
「小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娘子闺名。」
我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小舟朝我摸过来,在说什么,青杏在后面喊什么,我都听不清了。
「殷显,我日你亲爹!」
我一拳砸在他的眼睛上。
殷显一时不察,痛得整个人缩起来。他右手抵住我的胳膊,左手朝一边摸。小舟惊呼:「小心!」我转头看,她指着床榻边悬着的一把红缨枪。
我勾了勾脚,先殷显一步拿在手里。冰凉、沉重,像我很久没握过的舵。殷显这时候才睁开眼睛,他看着我,突然露出一个笑:
「你比你姐姐有趣多了。」
枪尖抵着他的前胸,他故意向前挺了挺。
小舟大喊:「别冲动,端识!」
我问殷显:「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
「我对你姐姐做的事可多了。二小姐,不愧是琴阳公主转世,也是这样的刚烈。我对她做的正是我朝太祖要对琴阳公主做的事,你懂吗?
「哦,你说刚刚?我说了不喜欢她在我的卧房里写字,弄得一屋墨臭味儿,她非要写。那我能不发怒吗?你真该体谅体谅我,二小姐。」
杀了他。
现在就杀了他。我想。我转动手腕,就要往里挺刺——
「端识!」小舟冲上来抱住我的手臂,「他死了,你也活不成。别为这种人死,别为这种事死……」
她看着我,满眼泪水。那双眼睛不属于十六岁的陈端仪,仿佛她活了很多遍,又死了很多遍。
我放下手臂,仍然将枪尾牢牢握在手中。我说:「我带你回侯府。青杏,去给姐姐收拾东西。」
青杏得救了一样跑进内室。
殷显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嗤笑:「你以为蒙恩侯府能护住她什么?你父亲就是我父亲养的一条狗,说他是我父亲的狗,还玷辱了我父亲的声名。他甚至连你二小姐打我一拳的血性都没有。
「二小姐,我敢担保,不出三日,令尊,哦,我的岳父大人,就会把你姐姐送回来,还会给我赔礼道歉。你敢和我赌吗?」
我说:
「我不和你赌这个,殷显。」
小舟靠在我身上,病态地轻盈,像地上被揉皱的宣纸。我连搂着她,都不敢花很大力气。
「我赌你会死得很惨。」
第23章
侯爷说要和小舟单独谈谈。我手里还握着那柄红缨枪,立在他书房前面,季行之看着我发呆。
我问:「你来侯府做什么?」
未婚夫妻见一面,礼法上很宽松。季行之打着请教侯爷学问的旗号过来,不料我去了王府。
他说:「看看你……有没有新诗。」
见我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又问:「大姑奶奶怎么样?哎,陈家大小姐,出阁前也是京中有名的诗家,出阁以后,竟然一概不做了。怪不得人说,女子一嫁作人妇,灵气都磨去了,有道是珍珠也变作——」
「什么?」
「鱼眼睛。」
我看着季行之,觉得他人形的皮囊外头突然裹了一层壳。这层壳里头发出的声音,不像人说的话,反而像沼泽里的水声。
他还在说:「当然,你出阁后不会这样,我不会叫你这样——」
我提起红缨枪,刺向他的面中,季行之惊呼着连连退却。
「端识!」
「闭上你的嘴。」
他的嘴巴紧紧闭上了。我只感觉今日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脑袋,然而又没能见血,顶得我生疼。
「季行之?」
季行之抿着嘴看向我。
「你读书,读律法么?现成的大周律,你可知道?说话。」
「那当然,我可是家学渊源,我爷爷原来领的就是刑部——」
「我有一桩案子,要问问你怎么判。」
「什么案子?」
「杀人案。」
第24章
陈端仪跪在自己父亲的书房里。
「你想做什么?」
「父亲,孩儿想和离。」
「荒唐!」
蒙恩侯下意识地痛斥,顿了一顿,声音又和缓下来:「你才出阁多久?满京里谁家的女儿,因为这个和离?
「那可是惇王府啊,端仪。你从小,读那么多书,学琴、学舞,在外头饮宴、交际,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吗?你忍心就叫你这么多年的努力、你母亲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你妹妹还没嫁人。你弟弟还没长成。你是长姐,难道也不考虑他们?端仪,你本来只是个渔妇的女儿。」
蒙恩侯踱步到她面前,阴影罩下来,陈端仪觉得只好像又回到了殷显手中。她看见自己的父亲俯下身来,对她说:
「是因为我一时怜惜,你才有这十六年的锦绣年华,现在,不正是到了你回报父亲、回报侯府的时候吗?」
陈端仪低头,看见自己手上一枚珍珠的戒指。那是她五岁那年,蒙恩侯送给她的生辰礼。她的第一个戒指,戴到如今,因为手指还在生长,每年都要去改。她看着那个戒指,觉得她命运的诅咒在此完成了闭环。她看着那个戒指,那戒指的形状就像一滴眼泪。
4/7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