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上一回,元清先师来家里……就有人去接你了。」
小舟把我的脸扳过来,认真地说:「父亲很相信他。你也要认真对待,不能得罪。」
哎,到头来一个也不能得罪。
真见了元清先师,我才知道就是个白胡子老头而已。不过,南海人寿命要短些,这样须发尽白的活人,我倒还真是觉得新奇。
侯爷也在座。他指了我:「这就是学生那异瞳的女儿了,先生看看。」
元清先师果然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起来。和侯爷上次看我的样子一般无二,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瘆人。
「一玄一碧……」他嘴里嘟囔了些什么,「中孚,你从前行善反得恶,皆是先人余殃,罪不在你。有女如此,如同天降,可解先人流厄承负之灾,是你陈氏的福分啊。」
侯爷一下子松散下来。他又说:「……实在是阴差阳错。上一回,学生这家事,让先生见笑了。」
茶汤泛起薄雾,和线香燃起的袅袅白烟混在一起,我只感觉看不清楚,也听不明白。
我只好直接问:「你们要用我的眼睛吗?用来做什么?」
烟雾定住了。
蒙恩侯这才正眼看我:「端仪没教你规矩?先师在此,岂有你小辈胡吣的份!」
我被他吼得一愣,元清先师倒在一边笑呵呵说:「中孚。你这养气功夫,很不到家啊。」
侯爷道:「小辈冲撞先生,实在不敬——」
「哎,」元清先师一挥手,「你这女儿,天生天养,爱自然,不要很拘着她。」
他笑眯眯地看看我:「来。」
我向前走一步。
「好孩子,爷爷不用你的眼睛。留在此处,将来自有你的大事要做。」
我还是听得晕晕乎乎。我问:「做完大事,就能回南海去吗?」
蒙恩侯的胡子好像又吹起来几根。元清先师对我说:「做完大事,四海宇内,当再无束缚。」
第7章
晚间,我在小舟屋里卸了钗环,就势和她挤在一起。
「今日那先师有没有为难你?」
「应该没有,他说的话我都听不懂。」
小舟:「……明天我们就得开始学读文章了。」
「啊?可是我还没有认识很多字,」我说,「不过他叫我留在这地方,做一件大事,这个我听懂了。」
「什么大事?」
「不知道。他说做完这件大事就再也不舒服。」
小舟:「……无论如何要快一点学。」
第8章
还未到冬天,侯夫人在屋子里已经用上了手炉。她穿着家常的短袄,外面再罩一件比甲,不细看看不出肚腹的起伏。云纹透雕的窗子,漏几分天光在她脸上,她眯起眼:
「我还是觉得有些冷。」
侍女琼枝退下去,又捧了一床锦被来,盖在她小腹上。琼枝说:「月子里受了寒,等小世子生下来,再养一个月子就好了。」
老人家都这么说。十三年前的冬天,她生端仪——不对,是端识——的时候,真冷啊。稳婆捧出来皱皱巴巴的一个小女孩,眼睛还睁不开,她看了一眼就昏过去了。
等她再醒过来,女儿好像大了一圈似的。她的奶娘王嬷嬷说,这是孩子在胎里就养得好,生下来才能长得这么快。
她就信了。她怎么能信了呢?还是她实在想不到有另一种可能?
琼枝为她按着腿,一双手真热,她的腿脚却冰凉。侯夫人的手盖上琼枝的手,问:「今日真带她去见那老道了?」
琼枝应是。又补充:「先师也认下了。」
侯夫人的手底下一下子用上了劲:「什么先师!他就是个……」
她恨啊,真恨。
端仪不像其他女孩贞静,小时候尤其好动。后来给她把脚裹起来,更是寻死觅活,侯府都快被她闹塌了。好不容易从那之后转了性子,十三岁,都到了要相看的年纪了,侯爷突然告诉她,这不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生下来就被换走了,他亲手换的——就为了那一双他觉得不祥的眼睛。
她当时是真的快疯了。侯爷是怎么对她说的?
「锦棠,当时我想摔死这孩子的,可我怕你月子里伤心。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为什么要换,为什么要养别人的孩子?你知不知道我的心?
「我敬你是孩子的母亲。不然,我直接把这孩子接回来,说是别的女人生养的,不就免了这些争端?你也要体谅我,锦棠,我的好锦棠。」
侯夫人魏锦棠阖上眼。她嫁到蒙恩侯府二十年了,人人都说这不是一门好亲。蒙恩侯陈信陈中孚,往上数三代,是陈国的亡国之君,在大军杀到眼前的时候才想起投降,据说极尽谄媚,惹得大周太祖发笑,才赏了他的子孙后代一个爵位。
这样的人家,在新朝,瞧着是什么都有,却也是什么都没有的。她父亲为了一个侯夫人的名号好听,也将她嫁了过来。
她就和这样的男人过了二十年。嫁妆银子流水一样填出去,为他打点花销。早几年捧着裕王爷,裕王爷倒了,又捧上惇王爷,乃至人家相交的道士,也巴巴地以老师的名号请进家里来。
「我一片忠心,只要有一个人把我这些话递到圣上前头,咱们家就不一样了,锦棠。到时候,我也领了要差,你也有一堆太太夫人围上来奉承,日子好着呢。」
这样的话她也听了二十年。本来,她随口附和就是了,可那道士开口,说她十三年前诞下了一个异瞳的女儿,能化解陈氏的祖宗业力。
陈信涎着脸,就还和哄她拿银子时一样的做派,对她说:
「锦棠,咱们是有这么一个女儿的。」
魏锦棠睁开眼,从溺水一般的回忆里拔出来。琼枝问:
「夫人,可是又头疼?我去寻些薄荷片来。」
她摆摆手。琼枝又说:「大小姐来了。」
陈端仪走进来,手上还有一盅汤。她轻手轻脚地行礼,问:
「母亲身上可好些了?」
魏锦棠点点头,问:「带的什么?」
「黄芪炖鸽子。是补气升阳的。」
琼枝退一步,端仪服侍她喝汤,一口一口用尽了,她才感觉心里暖和了一些。她握着端仪的手,说:「端识回来那天,我实在做得不好……」
陈端仪一惊,马上跪下说:「父母无过,您不可——」
「端仪。」
陈端仪抬起头,发现母亲哭了。她还没说完的孝道卡在嗓子里,可是不说这个,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深宅里的女儿,从小由奶娘带着长大,她对母亲从来都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魏锦棠说:「你明天来,把她也带进来吧。」
陈端仪点头。她实在没见过母亲如此脆弱的模样,大多数时候,母亲端庄、淡漠,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可现在就好像她真的病了,病在府医也诊不出的地方。
小桨这个时候会怎么做?陈端仪突然想。
她那样的人,大概会采取最简单的办法。比如——陈端仪站起身,有些生疏地将母亲揽入怀中。
「我带她来。妹妹在外头,性子也养得很好,您应该高兴才是……不要哭。」
屋里陷入了完全的安静。二十年来头一次,魏锦棠失声痛哭,泪水落在自己女儿的衣襟上。
第9章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不一样的是侯夫人终于肯见人了。小舟说,她之前是有些动了胎气,才闭门休养的。
我心有戚戚:「咱们把她气得这么狠么?」
「你当日说得很好。母亲是自己心里过不去,」小舟叹了一口气,「现在过去了。」
侯府里这些大人的事,我真是一件也搞不明白。我只能听小舟的,每天和她一同往侯夫人屋里问安去。
小舟真厉害,能教我读书写字,还能陪侯夫人弹琴绣花。我有些害怕侯夫人的屋子,柜子打得太大,窗子开得太小,进去总觉得阴森。可是小舟往那一坐,整个屋子就亮堂许多了。
我就不同了。我往那一坐,让教我礼仪的苏嬷嬷眼前一黑。
侯夫人说,苏嬷嬷是从宫里退下来的老人了,专管公主起居的。她特意请回来,就是为了我能脱胎换骨,好参加不久之后的惇王妃生辰宴。
脱了三日,我的手心被苏嬷嬷的竹篾拍肿了。我问侯夫人:
「不去行不行?」
侯夫人的面色很复杂:「王妃娘娘亲自下帖子请的你。」
或许是意识到这种强硬的劝导对我没用,侯夫人又补充:「你学好了,就可以多出去转转,不也很好吗?」
确实是很好。侯府再大,我也待得厌烦了。于是我只好又给自己打打气,投入到和苏嬷嬷的缠斗中去。
另一边,我的文化课程也进行得如火如荼,都不必说别的,单看我学会了「如火如荼」这个大词,就很不一般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第一次看到雪。早上醒来,我发现外头大亮了,完全已经误了苏嬷嬷的早间功课。我从拔步床上蹦起来,头狠狠地撞到了立柱,还来不及痛,就喊:
「李嬷嬷!我迟了!」
李嬷嬷一脸慈爱地揭了帐子进来,说:「小姐,天还早着呢。这是下雪了。」
我一下子精神了,往外头跑。果然只要一点天光照下来,因为一切是白色的,就能把四方映得亮堂堂的。一片片檐瓦都隐没在天地里,侯府一下子延展开,变得无边无际,就像——
李嬷嬷和侍女追过来,不由分说给我披上大氅:「小祖宗!冻着了可如何是好!」
我适时地打了一个喷嚏。
非常不幸,第一次看雪,我就被李嬷嬷宣布得了风寒。虽然我觉得自己很健康,但好歹能逃掉几天的礼仪训练,侯夫人也叫我不必再去请安,好好将养。
小舟来看我。她的侍女青杏还抱着一柄琴,我一下子苦了脸:
「今天还要学这个?」
我于弹琴一道实在没有天赋。叫我练半个时辰琴,还不如叫我写一百篇大字,又或是头顶盘子站一炷香的墙根。小舟捏捏我的脸,说:
「今天不学。你想听什么曲子,我弹来给你解闷,可好?」
好,当病号待遇真好。我缩在被子里,觉得心满意足。
「什么都行吗?要是我只会哼,不知道谱子呢?」
「弹不出来,算我这小十年白学了。」
小舟笑吟吟看着我,两只黑色的眼睛,弯成月牙儿。我想起什么,轻轻地哼起来记忆里不成曲的调子:「弹这个,好吗?」
渺远的声音,一下子就在她指尖变成真的。我只觉得十几年随着水波摇曳的心突然稳稳地落在一片地上。小舟问:
「怎样?弹得对吗?」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点点头。小舟又说:「调子好,可有没有词来配?不限韵,四四五五的句子。」
这下我清醒过来了:「小舟!好姐姐!我还生着病呢!」
小舟狡黠地眨眨眼,一副「我知道你就是为了逃课」的表情。她说:「又不是作律诗。小桨,你很灵光的,想到什么,写出来,说不定就很好。」
……我觉得我是真的有一点病了,说不定发热了。青杏已经麻利地指挥我的侍女铺好纸、磨好墨,小舟执笔,等着我念。
我说——又或者是我记忆里的阿妈在说——我竟有些分不清这是不是我写的:
「一舟飘飘,一水迢迢。踏遍浪中月,误为天上桥。」
「果真很好,」小舟写完了,又读一遍,「胜在新奇。小桨,你若再学些格律,更不得了,将来能做个大诗人。」
侍女们也附和起来,我脸上发烫,这下肯定是烧起来了。小舟拍拍我的脑袋,说要去服侍侯夫人用午膳了,下午再来看我。
「到时候有没有下阙?外头可有现成的实情实景。」
……早知道不装病了!今天完全应该去找苏嬷嬷上课!
第10章
陈端仪再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小桨趴在桌子上睡了,脸上还蹭了好些墨。
小桨的侍女也和她一样不靠谱,这时候才急急赶来遮掩:「大小姐,我们小姐温书呢……」
「你把她掰过来看看,是温书呢?」
陈端仪哭笑不得,这妮子说用功也用功,写的半张纸还压在手臂底下。她稍一用力,抽了出来,看见上面写的是:
「一去萧萧,一梦遥遥。晓来千层雪,翻作海底潮。」
青杏问:「小姐,二小姐这是写的什么?」
陈端仪拿着那张纸的手攥得有些紧,小桨安然睡着,看起来和平时一样无忧无虑。她心头没过一阵酸涩。
「她想家了。」陈端仪轻声说。
第11章
苏嬷嬷果然名不虚传。惇王妃生辰前,我的坐姿、站姿都已经和小舟差不离了。只有走姿还差一些,据说是因为我的脚太大。苏嬷嬷指使我踮着脚走,结果我总摔倒。她不服输,夜里挑灯为我造出了一双斜跟鞋,后头高些,前头矮些,一穿上,果然非常不同。
「这下像个侯府小姐的品格了。」
侯夫人左看右看,很满意,封给苏嬷嬷五百两银子。我战战兢兢,这一下我比小舟更高了,出门的时候无论如何躲不到她后面。
人有时候真是不能学太多知识。想我刚来侯府的时候,虽然什么礼数也不懂,但也不怕丢脸。马车内壁上还挂着族人送我的熏鱼呢,就这么进京了。现在想来,侯夫人把一身鱼味儿的我揽进怀里,也挺不容易的。
懂得多了,即使是最期待的出门,我也有些不自在。小舟安慰我,说:「王妃娘娘不会与你说几句话的。剩下的,你得罪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的心落回肚子里。到了地方,惇王妃果然很忙碌。和我一样的「世家贵女」,她一边拉着一个,夸赞几句,我怀疑她甚至连人和脸都对不上,就换下两个人了。
小舟告诉我,老惇王爷是当今圣上早逝的兄弟,两人一母同胞,老惇王自小残疾,一心辅佐圣上登基,可惜在圣上登基前,就为救圣上而死。他死后极尽哀荣,儿子直接袭了王爵,现在也深得圣上宠信。
我听这些东西脑袋痛:「你到底是怎么记住的?」
「熟能生巧。」
「那为什么要记这些啊?」
小舟眨眨眼:「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等了好一会儿,惇王妃前头终于排到了我和小舟。她一手拉上一个,还没等我自报家门,说几句吉祥话,周围的夫人太太全围过来了。
惇王妃饶有兴致地问:「你就是元清先师嘴里那个异瞳女?」
我本能地觉得有些不舒服,但还是说:「正是民女。」
她身边就有一个贵妇人说:「这异瞳,我只在书里见过,没想到今天借王妃的光,也能开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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