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渡》作者:一颗子弹
第1章
我被接回侯府那年十三岁。这个年纪,我已经和阿爸出海打了七年鱼。
海上风浪大,一丝不注意,得用命填。阿爸的命就填在了里头,尸骨无寻。不过,我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讲究入土为安的。阿爸说,靠鱼活了一辈子,最后葬身鱼腹,也算是天道轮回。这一世销了债,等再投胎,就不必还了。
阿爸像所有南海人一样,喜欢将话说得轻松。他死的那天所有人聚在海滩上点火,烧掉了我们家的船。这样,亡灵就不至于一直溺在水中,更不会回来找活人的麻烦。至于我——
我十三岁,一个孤儿。按规矩,大家会帮我造一艘新的船。
侯府的人是在竣工那天来的。一见到我,有人惊呼,有人跪在地上开始抹眼泪。云边笃定地说:「这是来寻亲的,小桨,你要发了。」
云边是南海的异类。他怕水,不敢出海,专往东边的市集跑,做点白面猪肉买卖,知道外头的不少事。眼前这一出他就知道,戏本上叫做鹊还巢,两只鸟把蛋下错了地方,等小鸟长大了,再换回来。
我还是呆呆的。云边点一点我的额头:「意思就是,海里的不是你阿爸,京中的蒙恩侯,才是你阿爸!」
我说:「荒唐。」
云边摇摇头,雕起他午市要卖的椰壳来。他说:「一般这鹊还巢呢,巢里总还有只鸠。戏里都是这么演的,小桨,你要小心。」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小心。我问侯府来人:「跟你们走了,若是不习惯,还能回来吗?」
穿红色衣裳的嬷嬷说:「一切都是最好的,怎么会叫姑娘不习惯呢?」
穿青色衣裳的嬷嬷拽了她一把。又说:「姑娘是在这地方长大的,这地方也算对侯府有恩。姑娘想回来,谁也不能说道的。」
白沙上映着的太阳光锃亮,嬷嬷们都不适应地眯起眼。我问:「你们说的可都是真的?我阿妈……真在侯府等着我吗?」
我对母亲的全部记忆,只是一个温暖的感觉。她抱起我,一圈圈转着,哼着一首歌谣,面目模糊。我晃啊,晃啊,以至于我第一次上船的时候完全没有眩晕——我陷在记忆中的水波里,船是我的襁褓。
我居然能重新获得一个母亲吗?
嬷嬷们连声应是。穿青衣裳的说:「小姐,什么都在侯府等着您呢。」
十三岁真是个奇怪的年纪,老天把我的一切都收回去,又给我全新的。做了决定,我把造好的船寄在云边那里,到走的时候,人人都来送我。
「小桨,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呢?」
「小桨,越往北走越冷,可不要着凉啊!」
「小桨,到了地方,一定记得捎个口信啊!」
马车的轱辘在沙地上滚,我渐渐听不见我的族人,也看不见海了。
有生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远行到看不见海的地方。仿佛真是一只雏鹊,跟着年年北飞的候鸟还巢。
第2章
好白。
这是我见到蒙恩侯夫人的第一感觉——我不是很敢叫她母亲。她耳边坠了两颗圆润润白亮亮的珠儿,一丝凹痕也无。林家三叔是靠捞珠子过活的,就这一对,运气好也得两三年才能得着。
她白得就和那珠儿差不离,甚至有点没血色。这样的人,说她是我的母亲,我又觉得荒唐。
来的这一路上,嬷嬷们教了我官话,也教了我怎么见礼。偏偏现在我整个人都定住了,侯夫人也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半晌,她才说:「孩子,过来,叫我好好瞧瞧。」
她的眼泪在摸到我的手的那一刻流了下来。常年在海上捕鱼,手上的皮肤总会烂掉,平时不觉得,和她的放在一起,竟显得有些吓人。
侯夫人一把把我按进怀里,又把一个杯子摔下去:「你们都是些死人!陪小姐回来,这么久的路程,也不知道给她养一养!」
她身上陌生的香气一股脑冲过来,我浑身僵硬,被她胸前那块好看的绿牌牌撞了鼻子,眼眶一热,我就哭了。
旁边的侍女劝:「夫人,不要太动气了。您肚子里还有小世子呢。」
侯夫人愣了一下,才缓缓把我推开。她拿帕子为我拭泪,碰到我的眼角时,手又有点发抖。她说:
「当年,侯爷给你取了名字,叫端仪。可惜阴差阳错,这名字如今已给了你姐姐。我为你取了一个新的,叫端识,端庄的端,知识的识,你觉得好不好?」
姐姐?侯夫人的语声很温柔。可我还是得说:「夫人,我有名字。」
她脸上的表情凝滞了一瞬:「从前这些东西都不好,以后不提了。你有新名字,新身份,此后是我们蒙恩侯府的二小姐。」
她说这话的时候用上了一点威严。我不知道如何答复,众人都噤声。座下一个女孩儿适时开口:「妹妹这是还不习惯呢。」
侯夫人松了口气似的,说:「是我性子急了。端识——」
我努力跟上这个新的名号。侯夫人把女孩也招到身边来:「见见你姐姐。」
一只很美丽的鸠。云边扯的闲篇我竟然也记到心里了。她隆起的眉骨很像我阿爸,那么她的其他部分——我记忆里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突然有了脸。那种残存的、几乎像是我臆想出的温暖,如涨潮时的海浪翻涌上来,漫过我的眼睛,化作泪水。
「端识,你这是怎么了?」
侯夫人见我愣住,又拉住我的手:「咱们这样的人家,不会把养过的女孩儿送回去。何况你养父母那边,实在是受苦……」
我说:「他们都不在了。您不知道吗?不然我怎么肯来呢?」
陈端仪的身躯轻微地颤了颤。侯夫人顿了一下,说:「那就更是天意啊。以后,序过姐妹,端仪是大小姐,你是二小姐,你们就如同胞一般,相依相伴,不也很好吗?」
官话的调子真柔和,里头就算藏了刀子,一时半会也分辨不出。我感觉迎头一棒,如梦初醒:
「天意?
「真好。真是这样,按您说的,我阿爸阿妈,给您生了一个女儿,又养大了另一个。您却说他们的死是天意?」
侯夫人面色发白,想辩解什么,又不肯张口,最终紧紧地将嘴抿了起来。屋里的人都僵住了,好像被她的表情冻成了一团冰。
我又看向陈端仪,她生得太柔弱,骨头架子比我小一圈,实在难以称作我的姐姐。
侯夫人也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几句话解围,就像刚刚那样。陈端仪也确实没沉默太久:「妹妹说得很是。孩儿身仗养恩,忝居侯府,已为失格;如再一味恭顺,不顾生恩,更成不孝。」
坏了,这说的是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但侯夫人已经一手捂着心口,一手颤颤巍巍指着她,说:「好!你很好!」
那根手指又逡巡到我,对上我,好像更愤怒了:「我真是好命,有这么两个女儿!」
我还是没理解眼前的情况。不过,我很快理解了后来的事——我被接回侯府的第一天,就风风光光地和大小姐一同被罚跪了祠堂。
第3章
侯府的高墙我没见过,祠堂就更是新鲜东西。好歹一进去我就懂了,袅袅的白烟从祭品上方升起来,原来是座神庙嘛。
「你们要供这么多神仙?怎么也没有立像?」
陈端仪垂着头径自跪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神仙,是祖宗。」
「祖宗?」
她抬头,嘴巴微张:「你不知道祖宗?」
她讶异得好笑,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儿,我这时才发现她哭了。我俩对视了一会儿,我想起来掏手帕:「给你。」
陈端仪没接,好像看我看呆住了。末了,游魂似的问我:「父亲母亲……不在了?」
我也呆住了。我说:「你是为了这个才哭的?」
还是好荒唐。我千里迢迢北上,没找到想象中的父亲母亲,找到了陈端仪。一个能和我在别人家的祠堂里,哭自己的父母亲的陈端仪。
我说:「阿爸是春天走的。阿妈——」
真奇怪,我从未这么叫过任何人,今日却说了两次。此时此刻,我实在不想被从小就有母亲的陈端仪比下去,所以我决定说谎:「也是今年春天。一场大风浪,两个人就都没了。」
陈端仪的眼圈又红了。她问:「你可有牌位带在身上吗?我一定要祭拜一番的。」
我又问:「牌位?」
花了很长时间,我才知道在这里死去的先辈享受着神仙一样的待遇。陈端仪指着牌位同我解说,哪一个是蒙恩侯的父亲,哪一个是他的祖父,哪些是更远的。更远的那些,牌子上缀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上去十分复杂。
「逢年过节,都要拜祭,从小就要学这些礼的。」
我说:「他们也会保佑你们吗?像神仙一样。」
陈端仪点点头。
「那还说得通。在我们那里,死人不管活人的事。」
「那人死了怎么办?」
「要不然,就抛到海里叫鱼吃了。要不然,就随着船一起烧了。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带不走。」
陈端仪的脸色有些苍白:「会不会太不恭敬了?」
我说:「怎么会呢?死人不管活人的事,活人也不要管死人的事。如果活人想得太多,念头太深,反而会搅扰他们入轮回呢。」
她又问我:「那如果我们——如果子孙后代想要留个念想呢?」
我说:「他们能留在我们身上的东西已经留在我们身上了。」
阿爸曾经是这么说的,现在我又说给陈端仪听。
她垂着头,若有所思,一阵沉默后,才又开口:「我是真的想过和你换回来……不是贪图富贵。你信吗?」
「我信,」我深吸一口气,「因为我也想回去。你们这里往东看都看不到海,我憋得慌。」
「海是什么样?」
「很多的水,聚在一起,变成蓝色的,」我又觉得这些话实在说不尽,「你去了才能知道。不过,你这个身板,一上船,恐怕就叫海风吹跑了。」
陈端仪不好意思地笑,她一笑,颊边有两个小漩儿,像鱼钩抛在水里。
她问:「你说你有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小桨,」我说,「划船的桨。」
「小桨,」她念了念,「以后,母亲不在,我就这么叫你,好吗?」
这个「母亲」指的是侯夫人。终于有人念我的名字,我觉得好像耳朵里被人扯出一团棉花,畅意极了。我说:「好。」
「你能也给我取一个吗?」
我怔了一下,陈端仪期待地看着我。我从侯夫人那得到一个与她相称的新名字,现在她也想要一个。她本来会有的名字。她要我来取。
我看着她的眼睛,里头好像有一汪深水。原来这才是我妈妈的眼睛,我想。然后我说:「阿妈说过,如果再有一个女儿,就叫小舟。」
第4章
我有一对异色的眼睛。一只是黑色,一只是海水的颜色。
阿爸对我说,阿妈的眼睛就是海水的颜色。所以,我不是怪孩子,我只是在娘胎里难以取舍,最终每人继承了一半。
原来这也是一个谎言。
第5章
「这是桨。」小舟悬腕,落下一个墨色饱满的大字。
我盯着看,摇摇头:「不像。」
「那舟呢?」小舟又在旁边写。
「这个倒有点像,」我拿手比划着,「这一点是帆。」
小舟把毛笔递过来,由我在舟字周边画了四笔。
「这些才是桨。」我满意地说。
我从前确实是不认识字的,要小舟——我现在习惯这么叫陈端仪——一个一个从头教起。
早先跪祠堂的风波,由侯爷出面平息了。他下朝归府,气势汹汹地走进祠堂的大门,彼时我跪得七扭八歪,险些倒在小舟身上睡着了。小舟慌忙扯起我行礼:
「父亲大人万安。孩儿言行无状,致母亲与妹妹失和,实在——」
蒙恩侯甚至没答复,只是挥了挥手,小舟就没声了。他盯着我的眼睛,一言不发,直到我觉得脖子都抬酸了,才说:
「你母亲不懂事。以后由你带着——」
「端识。」小舟接上。
「嗯。」
我与生父的第一次会面就这么结束了。我目瞪口呆地问小舟:「死祖宗要跪,活祖宗也要跪?」
小舟目光躲闪,显然不适应我的用词,但是她还是很快小声说:「活祖宗更要跪好。」
她颊边又有两个漩儿,一忽闪就隐去了。打那天起,我就跟着小舟识字。她本来还要教我女什么工的,李嬷嬷说我的手养养才好摸料子,不然怕把料子刮了。
李嬷嬷就是奔到南海接我的那个青衣裳的嬷嬷。我和她还算熟悉,不过夜里她往我身上搓油膏的时候,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白花花的一大罐,在帐子里点着灯,从手指尖抹到脚趾尖。
「小姐受罪了,受大罪了。」
她老这么嘀嘀咕咕。此外还有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譬如抹到我的脚的时候,说「骨头已经硬了」云云。
我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南海去?」
李嬷嬷说:「小姐才回侯府几天呢?至少要和老爷、夫人过一个年,一家团圆才行啊。」
我们没有这个节日。但听嬷嬷讲,是在冬日,天冷了,会开始下雪,天地之内一片洁白,是我没见过的景致。哪怕为了这个,我也得继续忍耐。
等过了年,我想。我带小舟回去,请她吃新鲜的烤鱼,她太瘦,需要多补一补。侯府里的餐食精致,可吃不痛快,每每搛两筷子就叫撤了。她就是这样再吃十三年,也赶不上我呀。
这样想着,李嬷嬷恰好抹完了一个面,将我翻过来。我笑嘻嘻地对她说:「嬷嬷,你对我真好。」
她怔了片刻,眼圈突然红了。这一下真是突兀,搞得我都不敢笑了。
李嬷嬷说:「小姐是有福气的。」
然后她为我掖好被角,吹熄了灯。
第6章
到我长出来一身新皮的时候,蒙恩侯的话递进来,让我出去见客。
客是山上来的,叫什么「元清先师」。小舟说,这人是前几年才起来的,颇受京中的惇王爷礼遇,圣上就给了他封号。
什么先师呀,王爷呀,圣上呀,我是听得一团糨糊。在这方面,就算小舟拽着我的耳朵给我恶补,也效果不大。学到最后,我只问她一句话:
「侯爷的女儿,在这京中能得罪谁?」
小舟拿了两个金镶宝的缠枝花树,一插上就坠得我头皮发沉。她说:「刚刚说的这些,王爷,圣上,你都不能得罪。」
我说:「那元清先师可以得罪咯?」
小舟没立刻回答。她盯着铜镜,似乎要检查我的妆容,但明明直接看我的脸更清楚。我猜她是又跑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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