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透过他的指缝看他,他在半黑暗中沉默,蓝色的眼睛仍然亮如波光粼粼的海面。
中也的另一只手握着酒杯,每说一句话就会喝一口酒。
仿佛是酒给了他说下去的勇气。
“乔伊,跟我回横滨。”
我张了张嘴,刚要回答,嘴唇忽然被他的手指捏住了。
这个轻浮到近乎顽劣的动作,和平时有礼有节的中也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你先不要急着拒绝。”他说话时并不看我的眼睛,视线落在别处,“我会在这里工作一阵子,半个月,一个月,嗯或者更久,在我离开之前,你考虑考虑。”
我在心里琢磨,他来这里果然是为了工作,但菲利普亚小镇这种偏远又贫穷的地方,能有什么港口Mafia想要的东西呢?
“黑手党的确让人难以产生好感,但是这里、这里也没多好啊,买个蘑菇都有不怀好意的家伙接近你……”
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口中不怀好意的家伙,是指在买菜时路过的一名少年,少年赞美我的眼睛是大地的颜色,并提出想要亲吻一下的请求。
结果差点被中也揍飞出去。
“交代吧,”正在喝酒的橘发青年手指一顿,不满地问道,“这种事是不是经常发生?”
“没有经常,就这一次。”
小镇上的女人少,男人多,大家又有着法国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浪漫基因,五岁的小男孩就会送花表达喜欢了。
“是么?”
中也的脸忽然凑近,他的双颊都染上了艳丽的绯色。
我知道这个状态意味着他快喝醉了。
喝醉酒的中也智商不到三岁,一会儿又要闹着和青花鱼比划了。
“中也大人,今天就喝到这里。”
我准备收起红酒,却被他拽住了酒瓶。
“……我还、还能喝!”
“下次再喝。”我只好哄道,“我给您留着。”
中也慢慢地抬起眼眸。
这是极其漫长的一眼,我看到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悲伤。
“乔伊。”
“……嗯?”
“我能护住你。”
“嗯。”
“……钢琴师他们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
他像是在向我保证,又像是在向他们保证。
隔着六年的时间和空间,他还在思念着旗会。
“这不是中也大人的错。”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和我不一样。很不一样。
他怪自己当时不够强大。
我只会怪被杀的哥哥当时不够强大。
背负着挚友死亡心结的中也,即便白日里潇洒不羁,但内心深处始终有被阴影笼罩之处。
他喝了一些酒,将醉不醉的时候,才能讲出来。
除了我这个和港口Mafia毫无关系,又是旗会成员家属的人,他也没地方说了。
“我相信中也大人。”我点了点头,“您一定能保护我。”
他这才满意地闭上眼睛,头一歪,往前栽去——
他竟然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屋外的Mafia成员早已等候多时,其中一人讷讷地问道:“中也大人今晚在这里留宿吗?”
“不留。”我替他回答道,“这里太简陋了,请带他回旅馆。”
“是。”
旅馆再破旧,条件肯定比这里要好。
望着中也红彤彤的睡脸,我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鼻子。
他立马皱成了猪鼻子,还一拱一拱的。
连他的鼾声都特别可爱。
“做个好梦,中原中也。”
我想了想,拿出纸折了一只纸鹤,画上眼睛,塞进了他的风衣口袋里。
——再破例一次吧。
下不为例,我对自己这么说。
……
第二天早晨,我刚起床打开门,就看到院子里的秋千上坐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他正在和树上那只大肥鸟互瞪。
“早安,中也大人。”我走了过去,“我马上去为您准备咖啡——”
一只袋子朝我递了过来。
我接过袋子打开,里面是巧克力糖球,软曲奇和一些高级点心。
“中也大人在哪里买的?”我好奇地问,“菲利普亚小镇似乎没有这些零食。”
闻言,中也的表情古怪起来。
“……咳咳,别关注这些细节。”
“不能说吗?”我猜测道,“难道这些巧克力糖球是Mafia走私来的?”
“笨蛋,谁会走私零食!是——”他翻了个白眼,“总之是正规渠道来的!”
这个正规渠道更可疑了。
见我光看不吃,中也才肯告诉我,这些是从他的部下那里买来的。
他有个部下和我一样喜欢甜食,不远万里也要背着点心出任务,中也花了半天时间,才说动对方让出一半。
……不愧是中也。
如果是森鸥外,绝对强取豪夺了,还要哄部下卖给他一半,不可能的。
不过也正是这样宽厚的中也,才深深地吸引了哥哥他们吧。
“谢谢中也大人。”我拆开一颗糖球丢进嘴里,“我有半年多没吃到了,真怀念。”
这话说着有点心酸。
中也嘀咕道:“谁让你跑来这里。”
我又拆开一颗,举到他的唇边:“中也大人要不要也来一颗?”
夏季天亮的早,山里的风吹个不停。
风吹起中也的刘海,刘海下的眼神也跟着飘忽,荡起了一圈涟漪。
在他张嘴的那一刻,我收回了手,将糖球精准地扔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想起来了,中也大人又不爱吃甜食。”
中也:“……”
“哈哈中也大人上当了。”
青年无奈地叹气,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纸鹤——是我昨天放进去的那只。
“乔伊,这是你给我的吗?”
我没有否认,因为他的部下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
“在我的故乡有个传说,纸鹤可以让人梦到过世的人。”我装出好奇的样子,“所以中也大人梦到我哥哥了吗?”
他没吭声。
“没有么?传说好像不灵验呢。”
“灵验。”中也顿了顿,“灵验过两次。”
“真的吗?”我又假装激动,“太好了,中也大人。”
中也并不激动,他沉默地看着纸鹤。
长久的沉默令我有些心虚。
“难道是噩梦么?”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犹豫着问道:“你是精神系的异能力者吗?”
“啊……怎么可能?”我笑了起来,“我要是能控制别人的精神,那我早就控制森先生把Mafia金库免费对广大市民开放了。异能力又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
他打断我:“乔伊,我没有恶意。”
他继续他的推论:“我自己折的纸鹤不灵,其他人折的纸鹤也不灵,只有你离开Mafia那次留下的纸鹤,和昨天晚上的这只纸鹤有用。”
“可是中也大人,我给您送过不止两只纸鹤。”
“两只纸鹤的共同点是都被画上了眼睛。”
“我那是画着玩的。”我也开始了我的推论,“是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到我想到我哥哥,又聊到了关于旗会的话题,所以才会梦到他们——”
“我不会做梦。”
“……”
中也重复了一遍:“我自有记忆开始,从来没做过梦。”
我过了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轻声问道:“那您还算是人类吗?”
*
来到菲利普亚小镇的第二百零一天,我一样东西没拿,也没和一个熟人打招呼,从山路悄悄离开了。
Mafia的干部中原中也还坐在我家的院子里,一边研究地形图和接下来的工作,一边等我中午买菜回去。
不可能回去了。
我迈着不擅长运动的双腿,累得气喘吁吁,气恼地想着,自己为什么要多事?
为什么要忍不住同情个体?
原本这件事在条野采菊那里已经画上了句号——以他失去双眼为代价。
谁能想到,我又会心软。
谁又能想到,中原中也根本不是人类。
他不是人类,不会做梦,于是我的谎言圆不过去。
幸好他逻辑自洽,认定我是精神系的异能力者,才勉强让我暂时喘口气。
——我果然应该去更远的地方。
去爱伦坡的书里。
不,去外太空或者海底深处。
“乔伊!”
身后传来了中也的声音。
糟了,他竟然追过来了。
我赶忙蹲下身体,假装收集蘑菇。
“奇怪,我记得山大菇在这附近——”
一双黑色的男士皮鞋在我的面前站定。
“中也大人,午饭要用到的山大菇还没找齐,请您耐心等待——”
他不关心午饭,也不关心山大菇。
“这么多年,你一直像这样东躲西藏吗?”
膝盖狠狠中了一箭。
他一下子说到了我最难堪的地方。
“我只是喜欢到处旅行。”
“哦,像逃命一样的旅行?”
面对咄咄逼人的中也,我也不再礼貌:“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们港口Mafia都不东躲西藏,我凭什么?”
“是啊。”中也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地反问,“作为一名黑手党,我都不逃避,你凭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他是森鸥外派来诈我的,昨晚的醉酒和悲伤都是他的表演。
一脉相承的黑泥精。
“收起你的杀意,你杀不了我。”他朝我伸出手,“我也不会伤害朋友的妹妹。”
朋友的妹妹。
对,朋友的妹妹,仅此而已。
我没有握中也的手,而是拽着他的裤子,借力站了起来。
我故意用了很大力气,将他的裤子扯松了。
中也眼角抽了抽,我立刻嚷嚷:“要允许朋友妹妹的淘气!”
他气笑了:“你可以再来一遍。”
“真的可以吗?”
假的。
下一秒,我被重力操控,浮了起来,两条腿在半空中乱蹬。
今天的中也和昨晚的判若两人,简直像是被森鸥外夺舍了。
“快放我下来!中也大人这样欺负我,我哥哥他们死不瞑目!”
中也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他的西裤。
气死我了!
“昨晚哭着说会保护我的人是谁啊?”
“我才没有哭!”中也皱眉,“不要给我加戏。”
他停顿了片刻,声音平静下去:“我不会再问你关于异能力的事了,你不用担心。”
我也平静下来了,他缓缓地将我放回地面上。
“我告诉你我不会做梦,只是提醒你,你会暴露异能的可能性。”
“如果我的出现,会让你失去栖身之所。”
他从我身旁绕了过去。
“那么应该消失的人是我才对。”
……不对。
他明明可以不告诉我他不会做梦的事。
但他宁愿暴露自己的秘密,也想提醒我。
“等一下,中也。”
这是我第一次不用敬语叫他。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时的嘴角竟然是上扬的,毫无被冒犯的不悦。
“虽然不能告诉你我的异能力,但我觉得你人还挺不错的。”
中也挑了挑眉,嘴角持续上扬。
“作为情报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什么?”
“其实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发生,衣服是我自己撕碎的,中也你仍然是个处男,好了,以后不要自卑了。”
中也终于笑不出来了。
“笨蛋,谁自卑了啊!!!”
第16章 16 吵架
16
中也告诉我,他来菲利普亚小镇是为了寻找一种宝石。
早些年他刚加入港口Mafia时,负责过宝石的专线,对它的交易和护送方式都比较了解。
“西山那边的矿区听说挖到了价值连城的宝石,镇上也有人在那里工作。”
莎拉和戈尔登的父亲就是西山的矿工,原本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小卖部老板,为了满足儿子离开大山的愿望,才会去矿区打工挣钱。
“不过他们已经失联很久了。”
我带中也去莎拉家了解情况,他们一家对他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
“哎呀,你就是那个每到星期三和星期五都打电话过来的乔伊小姐的男朋友吧?”
……罗拉太太不记事的毛病又犯了。
中也眉角跳了跳:“男朋友?”
他真会抓重点。
“是青梅竹马!”戈尔登瞪了他母亲一眼,“乔伊小姐解释过很多次了,真是的,妈妈你一点记性都没有!”
罗拉太太抓了抓头发:“抱歉,乔伊小姐,我是看你今天心情很好。”
“等等,每到星期三和星期五打电话过来是什么意思?”中也用日语问我。
“公家的电话费,可以报销的。”
“那人是谁?”
“我在日本的青梅竹马啊。”
“……没听你提过。”
中也的态度让我想起了我的哥哥。
以前我和条野出门玩,回来时他也这样盘问我。
久违的令人不爽。
“我没提过的事多着呢。”我不满地说,“我又没有向你汇报的义务。”
“……”
中也生气了。
他的生气不表现为大吵大闹,而是在很细微的方面。
比如此刻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三颗巧克力糖球,一颗给了莎拉,一颗给了戈尔登,剩下的那颗应该是给我的——
我下意识伸手去接。
但他竟然把糖球又塞回了口袋里。
我的手伸在半空中,尴尬到只能摸一下窗台,假装关心卫生状况:“罗拉太太,您家的窗户擦得真干净。”
“这都是戈尔登辛苦擦窗户的功劳!”
我冷冷地看着中也,他的表情有微妙的得意,仿佛是在说:【我又没有什么都给你吃的义务】。
可恶!有巧克力糖球了不起啊!
中也有零食,又有经历和故事,很快就把莎拉和戈尔登俘获了。
两个孩子再也没看我一眼,一左一右地缠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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