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烁儿的脸色彻底冷了,她维持不住自己的假面,竟然不帮姚守说话,捂着额头说风寒了,要回去休息。
姚若准像是打了场胜仗,她笑着和姚若凌说了几句,连姚若凌也转疑虑为惊喜,低呼了一声「真的」。
姚若准故意看了我一眼,像是对我说一样拔高了声音:
「这么多年了,皇弟也算等到了。」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父皇打算立太子了。
姚斩要得偿所愿了?
不只是我,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众人神色各异,没人还有心思留在这里了——如果父皇下了决心,说不定明日早朝起议,下午诏令就发出了。
等不得了!
各家纷纷告辞。
我接了两个孩子等宫季卿,却见他和宣韦在风灯旁短暂说了两句话,不紧不慢地拄着手杖走来。
走到我身边时,还有心情摸一下我的手,「有些凉,把大氅披上。」
我心里乱得很,直接问他:「你说父皇要立姚斩吗?」
宫季卿摇摇头,「不到时候,不过他挺聪明。」
「为什么这么说?」
「宣韦说,他求娶嘉妱。」
我张大了嘴,实在没想到姚斩会这么做。
可转念一想,这一招实在是太妙了
31
「我想到了!」
在回府的马车上我忽地叫了一句,把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颂雅吓醒了,颂清拍了拍她的背让她缓缓神,颂雅却揉揉眼睛跟颂清抱怨:「你把我头发都弄乱了。」
颂清便把她的发带解开,用手慢慢理顺,再给她编辫子。
以前我和宫季卿得出去做农活,颂清就在家一边背书一边带颂雅,喂饭梳头洗脸缝衣服什么的都会干,把颂雅照顾得白白胖胖的,他自己还研究出来用一根红头绳绑双丫髻,当时整个村子的女人都来我家学呢,毕竟大多数人家里都买不起两根红头绳。
我想跟宫季卿说姚斩求娶尤烁儿这件事,但里面涉及一些阴诡,我拿不准孩子能不能听,索性闭了嘴,打算回府上了再说。
颂清却主动问:「娘亲想到什么了?」
「小孩子不能听。」
「颂雅已经睡着了。」
「你也是小孩子啊。」
颂清愣了一下,可见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
接着他把眼睛闭上,靠在宫季卿身上,像个听戏的大爷似的侧躺着,「我也睡着了。」
宫季卿拿了自己身后的软枕给颂清垫着,轻笑着跟我说:「好了,说吧,他们什么没见识过。」
也是哦,乱世之中,父母为了活下去,把刚出生的孩子炖了吃肉,男人们把战乱流离的女人抢回村子,关在鸭棚发泄兽欲,死了娘的孩子被继母大冬天赶去河里捞鱼,活活冻死……
在过去的几十年,人间如同炼狱一般,什么样可怕的事情没发生过。
如今这些,也不见得更难接受。
「夫君,我是想明白了你之前和宣韦是怎么对付尤满的。是姚斩求娶尤烁儿这件事让我想通的。」
宫季卿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心情很好地剥了一个橘子,然后一瓣一瓣地轮流喂到我们嘴里。
咬开橘子,嘴里都是酸酸甜甜的汁水,他用指腹擦了擦我的嘴角,「继续说。」
「唔……怎么说呢,就是跟阴谋不一样,这种的算是……算是……」
已经「睡着了」的颂清轻声补充:「阳谋」。
我忙说:「对,就是阳谋!
「姚斩想做太子,可父皇不放心他,怕他以后会对姚守不好,一直在他和姚守间摇摆不定。
「尤烁儿正是利用父皇这种爱子之心,以姚守做幌子搞出这么多事情,偏偏姚斩还不能反击,因为一旦他做了什么,立刻坐实他就是对荀贵妃母子不好。
「这个时候,他只能不停展现他对荀贵妃几人有多友善,可是这是夺嫡之斗,无底线的退让只会让他一败涂地,他要让,却不能一直被动挨打。
「他求娶尤烁儿这一招,是最精妙的做法!
「尤烁儿是女子,自身能量不小,还把荀家牢牢捏在手里,她要是嫁人,就能拉拢到强有力的盟友,她不嫁人,又可以一直住在宫里为姚守筹谋,进可攻退可守。
「可要是姚斩娶了她,尤烁儿的身份一下就不同了。至少荀家绝不会再那么相信她。
「在外人看来,尤烁儿嫁给了姚斩就是姚斩的人,不光是夫唱妇随那么简单,谁都知道,皇后比长公主更好。
「而对荀家来说,他们想做新君的母家,而不是新后的外家,他们不会再信任尤烁儿。
「而在父皇心中,姚斩要是娶了尤烁儿,再成为太子,将来尤烁儿就是皇后。姚斩即便不念兄弟之情,皇后也有能量保护弟弟,这足以表现姚斩对姚守的善意。
「废了尤烁儿这个执棋者,安了父皇的心,离间尤烁儿和荀家的关系,这就是一箭三雕。
「这件事妙就妙在他『没有一点坏心』,就像姚若准说的,是件『大喜事』来着。
「光明正大地算计尤烁儿,这就是姚斩的阳谋。」
宫季卿剥完了橘子,又开始剥核桃,马车摇摇晃晃的,灯光下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处有冻疮留下的伤疤,我有些心疼,将他的手握住,「我不吃了。」
他放下核桃,开始给我剥松子。
怪不得他一回来,我们全家都跟着胖……
「你们当初对付尤满,也是用的这个办法吧。
「光明正大地为前朝灵帝『解忧』,你们没有针对尤满,可偏偏那么『不巧』,每件事都指向尤满有不臣之心。
「你们是忠臣良将,你们为灵帝殚精竭虑,你们更『怕』你们的好同僚尤满行差踏错,所以不得不随时盯着他。
「反正在灵帝和众人看来,你们做的都是好事,尤满要是反抗,就是他心虚,他要是不反抗,早晚跟隋镶一个下场,对不对?」
一颗松子被塞进我嘴里,「娘子真厉害。」
我继续开动我聪明的小脑袋瓜,「可是这么要有前提,就是一定要掌握大势,要主动造势。一旦大势所趋,一切阴谋都无法抵抗。就像两军对垒,对方派出精锐骑兵冲锋,咱们却拉出一辆战车直直碾过去,任他冲锋军武技卓绝,也躲不过的。」
宫季卿不说话,就是看着我笑,笑得蔫坏蔫坏的。
我觉得他可爱极了,心里又有一点觉得自己不笨的小得意,主动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那你说这次尤烁儿会怎么破局?」
「娘子猜猜看呢?」
「我猜……她会立刻找个人把自己嫁出去。」
「颂清说说看?」
已经「睡着了」的颂清:「搬出宗法来,她是皇室公主,即便没有血缘,也不可为皇子妃。」
「颂雅说呢?」
同样「睡着了」的颂雅:「去找姥爷哭,说自己不嫁!」
宫季卿呼噜了颂雅的胎发,惹得颂雅「咯咯」笑起来,「我说,她要拿姚守做文章,把自己和姚守死死绑在一起。」
我心里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也有了应对的思路,便没有刚刚那么惊慌了,一时兴起提议:「那我们打个赌,看最后谁说得对?」
「好啊,娘子想要什么赌注?」
「谁赢了,谁今年元宵做大爷,大家都做小厮伺候。」
「谨遵娘子吩咐。」
第二天一大早结局揭晓,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竟是我赢了。
尤烁儿被父皇接回宫,父皇还没来得及说她的婚事,她率先掏出尤满的遗书和几件信物。
我们一开始都不信那是真的,可请几位名士鉴定过,的确是多年前尤满手书。
尤满的遗书上说,当年世事无常,有件事做父亲的一直忘了告诉女儿,那就是尤满的父亲老秃鹫与宣韦他爷爷老疯狗是师兄弟,两人一时兴起,给宣韦和尤烁儿指腹为婚了。
宣韦受过刑,尤烁儿嫁给他注定没有子嗣,所以荀家不会担心她家外孙女胳膊肘往外拐。
而尤烁儿嫁给宣韦,其他势力就会自动把宣韦和她看成一体。
对,没错,天底下不止我一个人脑瓜子转得快,尤烁儿从姚斩那里学到了这一箭三雕的妙用,拿同样的办法来对我们奉国公主府了!
32
宣韦是在年前同尤烁儿成的婚,依着尤家风俗,尤烁儿在黄昏时分出嫁,宫灯从皇城一路亮到嘉妱公主府,小半个京城都是红色。
宣韦脸长得好看,因为某些大家心知肚明的原因,面目始终保持着不辨男女的清秀,穿着喜服带着尤烁儿的轿辇骑马行过夜色,看不出多喜庆,反倒妖异得像是鬼怪志异里的场景。
豺狼娶亲,鹰鹫嫁女。
婚宴上姚守哭得伤心,小孩子憋不住话,嚷嚷着姐姐都是为了他,要是宣韦敢对尤烁儿不好,他绝不放过。
这次婚宴姚斩也来了,尤烁儿的婚事定了以后,朝中很快为他议了一位王妃秦氏,算起来那还是秦羡的远房族妹。
不过这个秦氏祖上搬去了西南,因着西南地理位置封闭,几十年战乱,愣是没受什么波及。
秦家牢牢把控西南,要不是家主实在太废物,天下乱成那个德行都不敢称帝,这个秦氏说不定如今也是公主。
娶到这么个皇子妃,姚斩就相当于得到了西南几十年累积的兵马和财富。
所以我以为尤烁儿嫁给宣韦,嘉妱公主府断奉国公主府臂膀,姚斩应该是愉快地坐山观虎斗。
可他并不开心。
看着宣韦与尤烁儿拜天地时,他紧紧握着手中酒杯,指节被压出青白色。
「小春!」
我被拍了一下肩膀,一转身就看见穿着大红斗篷的月盛炎。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束发戴冠,穿着马靴,手持皮鞭,眉毛上还沾着雪花。
我还从没见她穿这么鲜亮的红色,真好看。
她轻快地说:「事情办好了就回来了。」
我与她有默契地往僻静处走。
她问:「颂清他们呢?」
「学宫要大考,颂清给云雀和颂雅补课。夫君今天当值。」我将声音压得低低地补充,「他劝宣韦拖一阵子,他来想办法取消这场婚事,宣韦没听他的,他气得很,不肯来。」
「他们俩又吵架啦?」
「是啊,吵得可厉害了,宣韦骂他死瘸子,他骂宣韦死阉狗……」
月盛炎一脸震惊。
我当时听到的时候,也是这么震惊。
得亏他俩十几年的交情,不然凭这两句话,都该把对方弄死。
走到一处背风的游廊中间,四下没什么人,炎炎才告诉我她这次办成的事。
她以安置月家老人的名义出京,回到月家老宅,和当年被遣散或者受了伤退出的斩阎罗联络,为奉国府打通京城到岭南的信息线。
这件事情耗时费力,还得保密,必须要炎炎亲自跑一趟。
我觉得这事还是值得的,不管这条线有没有搭起来,至少炎炎比之前鲜活许多了。
父皇对她是好,可把她放在宫殿里,跟个菩萨似的供着,那不是给她大把时间去钻牛角尖吗,就算是好好的人都要憋出毛病。
哪像现在,出去一个月时间,回来都开始穿红斗篷了。
我决定这件事结束后,再给炎炎找点更高难度的事情做。
这可都是为了让炎炎生活有动力有目标,绝对不是因为我人手不够!
说完了正事,我们又聊回了宣韦和尤烁儿。
「本来乌禅即将来朝,办好这件事,他就能执掌紫禄馆,可现在尚了公主,尤烁儿一定会从中作梗。」
炎炎却说:「我朝又没有驸马不得任实权的说法。宣太傅有他的应对吧。」
「还有一个事我也觉得奇怪,姚斩虽然算盘没打成,不过尤烁儿和我们对上,他该乐见才对,怎么今天看起来不太高兴呀。」
「可能因为他喜欢过尤烁儿。」
「就算是喜欢也不能……」
我愣住了,跟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
「你你你……你说……」
「当年尤烁儿携荀贵妃投奔皇上,是姚斩给她开的城门,父亲跟我说过,姚斩对尤烁儿一见钟情。」
我惊讶到不知如何评价了。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再多的喜欢也在这些年的针锋相对中磨没了。我猜嘉妱听到姚斩求娶她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心慌吧。姚斩对她不差,就连周夫人也曾好心照顾荀贵妃,可她们母女做的这些事,降嫡为庶,贬妻为妾,哪一件不够姚斩恨她入骨的。」
炎炎说完才意识到,我正是尤烁儿「降嫡为庶」计谋的结果,忙说:「对不住,我不是说你不好。」
「我知道。」
尤烁儿将帮过她的周夫人由妻子变为妾室,将爱慕她的姚斩由嫡子变为庶子,我要是她,在知道姚斩求娶自己的时候也要害怕。
可姚斩此刻参加尤烁儿的婚宴,到底有几分快意,又有几分其他情愫呢。
如果尤烁儿是个普通女子,他曾经的情义或许能得到回应。
可如果尤烁儿真是个普通女子,又不大可能在乱世好好活下去,再遇到他。
「造化弄人呀。」
「小春,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多造化弄人,都是自作自受。」
我乍一听,觉得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仔细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自己做的选择,也怪不得老天。
33
尤烁儿果然借宣韦的驸马身份做文章,求父皇把宣韦调去荀二爷手下,看似升官了,实则丢了紫禄馆这眼看就要到手的地盘,还被荀家放在眼皮底下压得死死的。
宣韦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尤烁儿断他翅膀,他就撅折尤烁儿两条胳膊。
他先是以姐夫的身份奏请姚守出宫开府,再以丈夫的身份时刻跟着尤烁儿。
大多数皇子出宫开府都是好事,对姚守却不是,因为他笨。
或者说他不够聪明,一旦离开皇帝荀贵妃和尤烁儿全方位的保护,这个乖宝宝浑身都是破绽,是一块人人都能咬一口的肥肉。
之前支持姚斩的官员也奏请过姚守出宫,都被驳了,父皇毕竟心疼小儿子嘛,可宣韦身份不同,他是亲姐夫,姐夫怎么会害小舅子呢,对吧。
姚斩一派纷纷表示赞同,姚斩还非常「体贴」地推荐了几个幕僚给弟弟,说自己以前用着很顺手,相信弟弟也用得上。
阳谋这玩意儿,算是被这俩人玩明白了。
而宣韦缠着尤烁儿这事儿,办得就属实不厚道。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宣太傅,忽然化身「爱妻狂人」,无论妻子去哪儿都跟着,要是尤烁儿把他抛下了,当即化身「望妻石」迎风落泪。
荀家十二郎就在大街上遇到望妻石宣韦,两人还打了一架。
可怜的十二郎,被打得可惨了,本来是得了军功回京述职领赏的,这下直接被抬回去养伤,没有一两个月没法出门。
直到这时,京中众人才想起来,宣韦虽然是文官,可他当年和青蚺两人冲进禁军之中弑君,放到战场上,这就是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本事啊!
宫季卿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控制住手上的动作,给我的小白菜多浇了一瓢水,还把我的鞋子打湿了。
「宣太傅之前一直小心翼翼,为什么忽然这么高调?」
「他不想再等了。皇上忌惮他,嘉妱和显王也不愿他掌握权柄,他在朝中孤立无援,等下去也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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