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谁都可以牺牲。
迟渊哂笑。
叶憬果真不再辩驳,凤眸黑沉,“……也罢,但你谨记,将来切莫辜负蓉儿。”这话便是要替迟渊瞒下此事的意思了。
几个大夫为迟渊上过药,宋钰最后又把了脉,确定无性命之忧,才肯放迟渊回他自个儿院里。
回到卧房,迟渊一坐便是半个时辰,莫白没敢打扰,就在门边静静守着。
许久,迟渊似乎在回过神,单手捏了捏茶盏,茶水已经凉透了。
莫白赶紧颔首,“属下这就去烧水。”
这院里没有婢子,只有莫白与三两个小厮,算上迟渊,都是一帮糙老爷儿们,做事比不得女人细心,这么多年,迟渊也习惯了。
他叹了口气,“再取些吃食……”话音一顿,又想到什么,“对了,你回去看看,那食盒是否还在,若还在就提回来。”
莫白瞪眼,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也随之一抖。
迟渊抿了口冷茶润唇,一脸坦然道,“如今粮食紧缺,还是少些不必要的浪费。”
莫白:“……”
好在因为叶蓉,别院里的婢子们都忙着东奔西走,谁也没在意那只遗落的食盒,莫白原路返回时,正好看见两个洒扫的准备过去收拾。
莫白及时制止那两人,接过食盒打开,里面只有几张冷硬的酥饼,上头是一层凝固的糖油,一看就不是将军爱吃的。
他撇撇嘴,还是把食盒带了回去,这次倒是细心了,提前热了一轮,只是到底比不上刚出炉的好吃。
迟渊咬了一口,费了些力气嚼咽下去,让人意外的是,入口并不十分甜腻,反倒有股蜜糖的清甜。
不知不觉的,一份酥饼让他就着茶水吃完了,吃饱喝足,又休整一夜,待过了晌午,迟渊方在莫白的陪同下前往水牢。
水牢设在别院最北面,是叶憬掌权后命人修建的,历来关押叛敌军奸细或叛逃之人,里头亡魂不计其数。
刚踏跨过牢房门口,便感觉空气似乎都能氤氲出水汽来,眼前一片阴暗,不见天日,虚无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腐朽血气,耳畔还有囚犯挣扎时铁链碰撞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夹杂着阵阵毛骨悚然的惨叫。
迟渊莫白都是见惯了血腥之人,步入水牢,皆面不改色,一直走到牢房最底端,夹道两旁出现泛着红光的水渠,水渠一路蜿蜒汇聚到地下的血池里,血池中央则伫立着一座玄铁打造的水牢,用来关押最是穷凶极恶之徒。
芙蕖就关在里头,外衫尽去,只着一件薄薄的里衣,双手双脚用铁链捆束着无法动弹,大半截身子就这么沉在血池里。
她被关了整整一夜,此刻双手吊起,披头散发,耷拉着脑袋不知生死。
迟渊藏在斗篷下的大手,没来由的有些发颤。
好在有昨夜宋钰那番话,狱卒没对芙蕖动刑,只是如今寒冬料峭,光是泡在水里一夜,已经让芙蕖昏死过去。
迟渊赶紧命人打开水牢,待铁链一松,芙蕖整个人滑了下去,就此沉入血池之中。
迟渊脑子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双脚已淌入血池,及时托住她滑落到一半的身子。
此举吓到了莫白,“将军,你的伤……”
他的话像是提醒了迟渊,他这才感觉到伤口碰了水后泛起的阵阵疼痛,一双剑眉几乎拧成了川字,强忍着伤口崩裂的疼痛,把芙蕖抱了出来。
莫白在血池边等着,眼见他出水了,下意识伸手要接过芙蕖,迟渊却径直掠过了他,只丢下一句话,“去请宋钰,要快。”
莫白:“……?”
这入戏也太快了,人昏迷着呢,演了芙蕖也看不见啊。
到底还是按下了腹诽,莫白紧着在后头,一出水牢就直奔荣华园,这几日若无意外,宋钰都会在叶蓉的院里。
果不其然,去的时候宋钰正在给叶蓉施针,只不过施针需得解开衣裳,宋钰身为男子,只得蒙眼,在两个婢子的陪同下完成诊治,待结束后,宋钰莫名惊出一身的汗。
约莫也是忌惮叶憬那个护妹狂魔,他要是知道每回诊治需得解了叶蓉的衣裳,估计回头就要扒他三层皮,是以他听到外头响起莫白的声音,顿觉解脱。
“那个,迟渊大将军派人叫我了,在下就先告辞了。”宋钰蒙着眼收拾好东西,小跑着离开了。
倒是榻上的叶蓉一脸羞恼,拢紧衣裳,磨牙嚯嚯,“……怎么又是他!”
这是她毒发后第一回醒来,且是在宋钰施针过程中幽幽转醒,看到为自己医治之人竟是宋钰,她便气得想打人,偏又浑身无力,只能任由那双手,捻着细如牛毛的银针在自己身上乱扎。
边上婢子赶紧过去给她顺气,“小姐千万别动怒,宋神医叮嘱过了,您务必要保持平和,切莫动怒,以免诱发寒毒……”
叶蓉
只得深吸几口气,稳住自己的火气,心里暗暗发誓,等她痊愈了,定要第一个拿宋钰开刀,以解她心头之恨。
宋钰哪里知道叶蓉已经恨上自己了,一出门见到莫白,他便松快大笑,“兄弟来得真是时候,可是迟渊大将军的伤口崩裂了?”
“是。”莫白僵硬地点了下头,板着万年不变的死鱼脸,“不过,将军让我请你,是要你救姜国公主。”说罢,又将芙蕖在水牢泡了一夜之事告知宋钰。
宋钰一听是芙蕖出事了,立时脚下生风飞奔过去。
他到的时候,玉珠刚给芙蕖换了干净衣裳,只是那惨白到近乎透明的小脸,已经宣告了情况不妙。
这病恹恹的样子,都快赶上叶蓉了。
宋钰二话没说,直接搭脉,眉头也随之皱起。
迟渊心头咯噔一下,“如何?”
“有些棘手。”宋钰将芙蕖的手重新掖回被角里,“前半个月算是白忙一场了,除此之外,她心中有劫,似是陷入了梦魇无法自拔,这是导致她昏迷不醒的最大原因。”
迟渊想到先前看见的那一幕,沉默许久,长叹一声,“罢了,尽人事,听天命吧。”
芙蕖在意之人,始终是她的哥哥,可惜迟渊不是她哥哥,叶憬更不是,她若放不下,只能继续自讨苦吃,迟渊也帮不了她。
宋钰没闲着,从药箱里翻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放入芙蕖口中,“此药药性极强,能在短时间内强行提起一个人的精气,但也只能用这一次,她若能醒来,一切都好办,若是醒不过来……”
宋钰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在场之人皆沉默,宋钰离开后,玉珠便紧跟着去后山煎药,莫白也被遣到院外,屋里只有迟渊一人守在床头。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芙蕖平稳的呼吸,伴随着炭火燃烧的哔啵声。
迟渊静坐许久,一遍遍回想过去,回忆七年前那场宫变,看着芙蕖的眼神也从最初的一丝怜悯,渐渐化作一潭死水。
定是入戏太深,让他生出错觉了,他怎么可以同情姜国公主?
忽而有风吹过,微阖的窗棱晃了晃,似是顷刻间拉回了迟渊的思绪,他起身走到窗前,正欲锁窗,才发现庭院外的秋菊不知何时谢了,只剩几簇干枯的枝桠轻轻颤动,落了细细的碎雪。
玉珠这会儿端着汤药回来,约莫是被这场雪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捧着汤药一个劲儿哆嗦,口中哈气连连。
迟渊示意她放下汤药,可以出去了。
玉珠看了眼榻上依旧沉睡的芙蕖,冲迟渊福了福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临走时,贴心地带上了门。
迟渊端起汤药试了试温度,刚刚好,不冷不烫,他没犹豫,仰起脖颈先饮了一口。
有过一次喂药的经验,如今再做,他不似最初那般羞恼,已然心平气和,吻上芙蕖的双唇时,就好似触碰一颗剥了紫衣的晶莹葡萄。
只是芙蕖没有第1回 配合,牙关咬得紧紧的,苦涩的药汁在迟渊口中打着转儿,他只好用手钳住芙蕖的下颌,强迫她张开嘴。
有了外力帮衬,药汁顺利渡入芙蕖口中,迟渊如此反复几回,最后一口药汁饮下时,他俯下身,两片唇畔相触的刹那,鸦色的睫羽轻轻扫过他的鬓角。
迟渊浑身一震,猛地掀开眼皮,果真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第12章 缅怀小公主是小公主,叶蓉也只是叶蓉……
又是一个漫长黑夜。
芙蕖独自行走,没有方向,也没有一丝光线,她仿佛是个不知疲倦,无法停下的木偶,被一根根无形的丝线操控,强迫她一直走下去。
从炎热酷暑走到了凛冽寒冬,有雪花落在她的眉眼发梢处,她只能拢紧了单薄的衣衫,继续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长的路,过了多少时辰,总算在茫茫的冰天雪地里,感受到一丝温热的气息,那气息好似一个怀抱,将她整个身子圈住。
舒服的,惬意的,她闭上了眼,靠在那虚无的怀抱里,依恋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直到体内升起一股暖流,她终于有了再度睁眼的力气。
梦境里的无限黑夜消失,柔和的光线投入她的眼眸,芙蕖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
原来,不是梦呢。
芙蕖缓缓勾起嘴角。
倒是杀人不眨眼的迟渊大将军被她这一眼吓得魂飞魄散,蹭地直起身,呼吸心跳全部乱作一团。
“你……”迟渊愕然,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芙蕖紧跟着坐了起来,张开双臂扑过去,环住了他的腰身。
还是这个感觉,还是一样的气息。
芙蕖将脸埋在迟渊胸膛处,默默感受他身上的温暖。
迟渊回过神,就要推开芙蕖,却听芙蕖闷闷的声音响起,“迟渊哥哥,谢谢你……”
她一句没头没脑的道谢,让迟渊的手僵在半空,末了,他还是轻轻拨开芙蕖的肩头,让她稍稍离自己远些,好挽回一些脸面。
“方才有些误会,我绝无轻薄之意……”
与芙蕖视线交汇的瞬间,迟渊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轻咳一声,“你的情况不妙,我只能用这样的法子给你喂药……”
说话间,他掌心里沁出一层薄汗,脸颊莫名烧得慌。
倒是芙蕖,像是忘了先前发生的事,眨着一双茫然无辜的眸,“迟渊哥哥,你……你是病了吗?”
她往前挪了挪,小手从被窝里探出,贴上迟渊的额头。
迟渊再次被她的动作惊吓,迅速制住芙蕖的手腕,“我没事,你别乱动。”
“噢……”芙蕖一脸悻悻,唯独不见或恼怒,或羞愤的神色。
迟渊屏息打量她,确认她没将自己喂药之事放在心上,他才暗暗松了口气,“你既然醒了,想必是没事了,我让玉珠进来。”
不等芙蕖答话,他便落荒而逃,一直跑出了将近二里地,只给芙蕖留下一扇撞破的门板,在寒风里来回摇曳。
芙蕖望着被撞开的门板,阵阵寒风裹着飘雪进了屋里,她浑然不觉冷,心口处像是被人点燃了一把火,依旧暖融融的。
当夜玉珠就找了工匠过来修门,因为动静太大,芙蕖睡不着了,索性披衣下榻,趴在一张小茶几上练字,这茶几还是玉珠想办法给她弄来的,芙蕖很喜欢,只是趴着练久了,难免腰酸背痛。
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翌日一早,风雪稍停,莫白就顶着一张冷脸出现了,身后还有几个小厮,正合力抬着一张柏木大漆彩绘平条书案,除此之外,还给芙蕖带了新的笔墨纸砚,并几副迟渊的字帖。
东西是送给芙蕖的,玉珠却比正主还要高兴,一看这架势,便认定迟渊是对芙蕖上心了。
单说那些个笔墨纸砚,每一样都是曾经的御贡之物,寻常人家便是花钱也买不到。
不过芙蕖珍视的还是迟渊的字帖,她捧在怀里跟稀释珍宝一般,往后一个月,芙蕖就待在屋里练字,精气神好的时候,还会让玉珠教她继续做好吃的。
约莫是有了那一次大张旗鼓的照拂,小厨房的嬷嬷对芙蕖和颜悦色许多,要什么给什么,好在芙蕖是个节俭惯的,从不铺张浪费,倒也用不了多少粮食。
只是做了这许多,大部分是进了迟渊腹中,连着一个月,芙蕖都没再去想哥哥,像是一觉醒来,凭空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迟渊敏锐察觉出她的异样,猜测她大抵是知道怕了,便也不在芙蕖面前提起叶憬。
这日吃了芙蕖做的鸡丝凉面,迟渊心情尚佳,走到窗前指点芙蕖。
练了月余,芙蕖的字较从前进步甚大,也能识文断字,迟渊便在下山外出给叶蓉带话本时,顺带给芙蕖捎上两三本,供芙蕖打发时间。
一来二去,转眼到了冬至。
不仅芙蕖身子大好,脸颊丰润起来,北辰王千娇百宠的义妹叶蓉,也能下地外出了。
上回寒毒发作得太过突然,笄礼一切从简,叶憬答应等她身子彻底康健了,再为她补办一回。
不过叶蓉思来想去,还是不甘心。
养病这一个月,迟渊来探望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正好今日冬至,阖家团聚的日子,叶蓉决定妆点一番,她要盛装出现在迟渊面前。
而迟渊也在自个儿屋里换了新衣,绛红色团莲纹圆领长袍,腰间扎条玄色暗金玉带,墨发束冠,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他往铜镜前一站,便是一派闲雅慵懒的矜贵气度。
他边整理玉冠边吩咐道,“若是殿下问起,就说我有事出去了。”
莫白瞅了眼墙上悬挂的九九消寒图,忍不住提醒道,“将军,您莫不是忘了,今日冬至。”
迟渊动作一顿,愣住了。
按以往惯例,今日他需得到文思堂用膳。
可他昨日才答应了芙蕖,今日要去看她新练的字帖。
忖了忖,迟渊还是决定遵循旧例,“罢了,芙蕖那儿你派人说一声,就说……我临时有急事脱不开身,不必等我。”
莫白闻言张了张嘴,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看着迟渊冷脸出门,到底没开口。
而这一切,总会有人点破。
迟渊一如往常,没什么表情出现在文思堂,堂屋里摆好了宴席,烧着地龙,为了照顾叶蓉,里头甚至有些热,迟渊刚一进去便脱了狐裘,冲主座上的叶憬抱拳行礼。
叶憬还是一袭玄衣,高傲如同天神,他睨了迟渊一眼,迟迟没应声。
迟渊也无甚反应,保持着行礼的动作。
二人互相僵持,直到叶蓉出声打破尴尬,“迟渊哥哥的伤刚养好些,哥哥,还是别让他站太久了。”
叶憬不打算轻易放过迟渊。
迟渊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他。
叶憬微微扬起下颌,正欲诘问,便瞧见迟渊衣袍上的绣着的团莲纹,眼神凝了凝,半晌才道,“不必拘礼,坐。”
“多谢殿下。”迟渊自始至终没什么情绪,恭敬一如从前,对于叶蓉,他只在落座后,客客气气朝对方点下头。
这让叶蓉有些失望,她低头看着身上的繁复宫装,默默攥起裙摆。
9/58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