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回当着阿雀、阿鹤的面,不要细讲你们为何挨打。”阿鹭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
李擎痛快答应,阿鹭才松开手。
阿雀看看,也慢慢放下手,撑在膝上,想继续听他们聊天。
阿鹭突然想起事情被扯远了:“你过生辰,他就借花献佛送你一壶酒,自己也喝了一半。前日他看我还不顺眼,怎么今日送我的礼物比送你的还用心?”
李擎没想到她绕了一大圈就是想问这个,重复了阿适的话:“他说一看你骑术就没练多久,万一摔了我还得挨打。是看在我的份儿上,他才送你的。”
数年后,阿鹭在信里提及这第一件礼物时,特意讲了李擎这番理由,并说,当时就觉得颇为牵强,可想不到其他原因能让他的态度在一日之内陡然一转。
晏如陶则回复,未料到长岭深信不疑,已去信令其对镜自照。
此乃后话
,这时的阿鹭犹疑不假,可内心却是喜悦。她早就想好好练习骑术,阿兄也说过,长枪在马上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李擎昨日特意上门,加上了在马上比试的条件,她有些意外,还是应了。
他前脚离开,她后脚就牵着振羽出去练骑术,没跑两圈就遇上同样抱佛脚的李擎。两人遥遥认出,一句话没讲,各练各的,直到日头西沉才各自回家。
这比试,阿鹭没瞒着阿娘。
毕竟近几日除了生辰,她都得出门跑马,逃不过阿娘的眼睛,所以不如一早就说明白。
贺宁只说不准宣扬,省得叫人围观。在她看来,输赢倒是其次,一个小女郎好勇斗狠,传出去怎么嫁人?
阿鹭自然不知这些想法,生辰后连着两天从晨曦练到日落。不得不说,安上晏如陶送的新马镫,骑起来确实稳定又省力,上身挥动棍棒时,不必分太多精力在腿脚上。
越感受到此物好用,越觉得让李擎捎句话表示感谢有些失礼。
比试当天,阿鹭早早到了,她坐在马上抬手遮眉,看着天边的朵朵白云和大小丘陵,心情极为舒畅,合上双眼仰起头,感受夏阳的灿烂。
晏如陶远远看到她这副自在的模样,马蹄声一近,阿鹭转过头,眼中还有着未退尽的笑意。
他的坐骑也是一匹白马,下马时阿鹭留意到马鞍正是上回阿耶送的,而马镫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她也翻身下马,走上前端端
正正行了个礼:“生辰那日收到晏郎君的礼物,在此谢过。长岭表兄说这对马镫费了很多心思,我这几日用来也觉很是稳当,多谢晏郎君一番苦心。”
公事公办!
又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晏如陶咬着后槽牙,可心里又止不住地念着眼前这小女郎吃过的苦头,狠不下心像之前那样冷嘲热讽,只得说了句“不必客气”。
阿鹭看他有些扭曲的脸,也很疑惑。这次可是真心实意道谢,这人在别扭什么?
猜不准,于是沉默。
两人静静对立了片刻,终究还是晏如陶忍不住开口:“今日比试,可有把握?”
原来是担心马镫太过稳当,她比试赢了叫李擎难堪。
这人行事古怪,既怕自己摔了李擎挨打,又怕李擎输得太难看,只能说真是“仗义”。
“并无十分的把握。”阿鹭自以为谦逊地说道。
晏如陶乐了:“也就是说,八九成是有的?”
阿鹭看他笑得开怀,心中奇怪,问道:“郎君究竟盼着谁赢?”
他眼睛转向另一边,手背在身后:“自然是长岭。”
阿鹭嘀咕了一句“不像”,嘴唇撇了撇。
晏如陶觉得她这副模样像是卸下些心防,心中的结顿时解开。
或是因为有“马镫”这份礼物的情谊铺垫,或是此时天地广阔、草木青翠,周围并无各色人等处处留意窥探,自由的气息让她不自觉流露出真性情,实在可贵。
他正准备再逗她多说几句话,就看
到她回过身,他跟着看过去,两驾马车、三匹马,浩浩荡荡而来。
晏如陶瞥了她一眼,果然已整理好表情,端庄严肃。
就像深夜凝成的一抹晶莹秋霜,天光初现便退去不见,叫人遗憾。
马车里分别是林、李两家的夫人和稚童,令阿鹭意外的是,姑父竟也骑马同来,后面还跟着两只细犬。
“我听说了比武的事,特意调了半天假,你们两个可要全力以赴。”李宣威很是畏热,夏日里鲜少这般跑马,此时满头大汗,说话间拿袖子擦了两回。
可他早盼着儿子成才,如今既肯下功夫比试,他自是要到场。
阿鹭笑着点点头,又冲李擎示意,二人翻身上马,慢慢向远离人群的方向走了十几步才停下。
“阿姊!阿姊最厉害了!”
林家马车边站着扬臂高呼的阿雀、阿鹤,看到阿姊回头看向这边,摇头晃脑地笑着。
李家的两个也不甘示弱,李承仗着年纪稍大,爬上马车踮着脚喊着“长岭长岭,必赢必赢”!
阿慕在李宣威怀里,也前倾着身体,扯着小嗓子叫着“必赢”,可爱的模样逗得李宣威胡须直抖。
最为淡定的就数两人的阿娘,正挽着手坐等好戏开场,还不如一旁的唐愉和晏如陶来劲。
“一顿芙香楼的饭,赌不赌。”
“赌。”
“我赌阿鹭赢。”
“我也赌她赢。”
唐愉扬眉:“同一个人还赌什么?”
晏如陶耸肩:“咱俩赢了让阿岭请。”
唐
愉抿唇思索片刻:“可。”
随即意识到不对:“你居然不站在阿岭那边?”
晏如陶摊手:“我为何要白请你一顿饭?”
唐愉无言以对,看向正朝他们挥手示意、咧嘴大笑的李擎,抬起手象征性地招了招,带着同情的意味儿。
李宣威放下阿慕,宣布规则:“立下一炷香,燃尽时若未分出胜负,即为平手。点到为止,力有不逮时及时喊停,以免坠马。再提醒一句,此地有风,香燃尽的时间会大大缩短。”
说罢接过车夫递过的香和火折子,将香插在土中,点燃后大喊:“比试开始。”
阿鹭左手拉住马缰,右手将长棍背在身后,双脚踏着马镫,一夹马腹,向李擎冲去。
李擎见阿鹭攻势十足,轻扯缰绳闪躲,想突进到她左侧攻击。阿鹭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将长棍换至左手,准备横过来拦他一棍。
李擎倒不怕她左手对上自己。他擅马上拉弓,左右手都练过,但为求稳妥,他松开缰绳,双手持棍去迎上这一击。
阿鹭只觉左手腕一震,长棍有韧性,受到击打后弹到她的左手手臂,好在她戴着阿兄送的护腕和指套,没有痛到脱手。
她有些低估李擎的力气,毕竟是个男子,又比她大了三岁,不该轻敌。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勒马掉头去追击。两人相差四五个马身,李擎的马虽是单蹬,但骑术比阿鹭要好,她一时之间也追不上。
李擎经过这
一击,信心大振,回头看看发现距离“观战”的人群太远了,还有闲心去担心他们看不清,竟掉转马头向回奔去。
阿鹭以为他是如法炮制,也要来一个迎面相击,决心抢先出招,打他个措手不及。
李擎见她猛夹马腹斜冲过来,暗道不妙,急忙勒马避免相撞,横过长棍欲挡她劈将下来的一击。
却不想她是声东击西,看似是竖劈,落到一半时,手腕一抬、一推变成侧扫,一棍打在他抬手后暴露出来的侧身。
李擎痛呼出声,却知道阿鹭是收了力气,否则就算不被扫下马,也得断两根骨头。
旁观众人却不知内情,只看到李擎挨了这一下,一时间倒抽冷气的、“哎哟”出声的都有。
只有李宣威拊掌大喊:“好!”
被林雪青远远看了一眼,立刻收敛表情。
贺宁看他们棍棒相击、马上追逐时,心中没什么波澜,还觉得女儿骑着白马、一身红装,很是青春俏丽。
可阿鹭这干脆利落的一棍扫在李擎身上,将她吓得手一抖,反倒是林雪青拍拍她的手背:“阿鹭手里有数,你别一惊一乍。”
几个小孩子都安静了下来,紧张得屏息凝神盯着他们俩,不敢出声惊扰。
阿鹭不想与李擎硬碰拼力气,准备收回长棍换个身位再寻时机。
李擎怎会轻易放她走,挥起长棍欲击她右肩,阿鹭一惊,随即俯身紧贴马背,堪堪躲过。
不等李擎再出手,阿鹭以棍打马
,准备脱离此地再做打算。
她乘马刚跑出几步,李擎就追到与她平齐的位置,两人的长棍一击一挡,各有来回。
阿鹭的后背挨了一下,李擎的大腿被戳了一棍,但他顺势拽住了阿鹭的长棍,想凭借力气缴械。
这一拽有些出乎阿鹭的意料,但她有指套,不易滑脱,僵持时留意到李擎并未佩戴指套,心生一计。
她忽然卸力,正在全力向回拉拽的李擎身子便朝右倾斜,她也不想他跌下马去,攥住长棍末端猛地一拽,将他身子带正。如此抽拉,棍子便从李擎手中滑脱,回到阿鹭手中。
她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嘴角勾着笑,趁李擎还没回过神,迅速刺向他怀中。
若一击得中,此番比试便可得出胜负。
不远处的人群看到两人拉拽长棍,从僵持到倾倒,又被阿鹭抽回手中,刚松了一口气,就见阿鹭曲折手臂后猛地绷直,将棍刺出。
贺宁只觉得心快到了嗓子眼儿,有些盼着速速结束,又担心李擎受伤。
只见李擎竖起长棍想架开这一刺,却晚了半步,堪堪挡掉些力道,让棍头错开了约莫一寸,未击中腹部中央,却怼上了肋骨。
所幸阿鹭本来也就想点到为止,毕竟腹部也是要害,没使出全力。
见势不对,她及时停手。但长棍被隔开时已卸掉了她的力,此刻不再用力、反倒收手,这棍子就很难握得住了。
她眼看着自己的褐色长棍跌落在青草地上
,再一抬头,李擎的棍子已停在她额前。
李擎看到她的眼神汇聚在棍端的一瞬,觉得自己眼眶发烫。出招只在刹那之间,可看到阿鹭眨了两下的睫毛和微微翕动的鼻翼,他才意识到眼下是什么情况。
似从天际传来遥遥地呼喊——“香尽”!
他缓缓放下长棍,呆坐在马上,阿鹭也是怔怔的,直到振羽打了个响鼻,才叫她回过神来。
“敢作敢当”四个字,阿鹭从来奉为圭臬,何况只是一场比试。
她踩着马镫下马,冲李擎抱拳示意,便向掉落在地的长棍走去,却看到一只手先于自己拾起它。
晏如陶看到棍子被打落在地时,心口忽地一紧,未及细想已经拔腿向两人跑去。
他捡起长棍递过去,看到阿鹭一脸怔忡茫然,没抬起手来接棍,眼神亦有些涣散,好似还未从刚才那场比试中脱离出来。
他忽然有些慌,走近两步,轻声问道:“受伤了?”
阿鹭回过神,像是刚认出他,匆忙垂下头,吐出两个字:“没有。”
说罢,拿过长棍,走向已经围过来的人群。
李擎此刻也下了马,心快跳到嗓子眼儿:“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其实我也不算赢了,是阿鹭收手,那棍子,我不是故意打掉的……”
贺宁有些后怕,想到阿鹭方才似阵上拼杀一般的举动又不免愠怒,此刻抱着双臂,只看着她慢慢走近。
阿雀、阿鹤扑过去抱着她的腿,“阿姊阿姊
”叫个不停。
她轻拍他们的后背,低声哄道“阿姊没事”。
抬眼张望,李家的人全都围在李擎身边关心问候,而阿娘看样子很是恼火。
为何气恼呢?是因为自己输了,还是因为一时纵性,让那个好勇斗狠的林阿鹭又冒了出来,惹了阿娘不快?
想来是后者。自己在乎的胜负,阿娘并不看重。
赢了小郎君算什么,做个守规矩的女郎才要紧。
她忽然好想阿耶和阿兄,倘若他们在,定会抱住自己。
此刻她好想被抱在怀里,即便一句话不说也无妨。
只要有人可以拍拍她的后背,就像她此刻对阿雀他们做的一样。
她就能埋在怀里偷偷掉两滴眼泪,浸在他们衣衫上,再抬头便可假作洒脱,去做一个阿娘心目中进退有度的女儿。
可是,没有人来抱她。
她深吸两口气,将眼泪收了回去,挤出笑容去恭喜李擎,问他可有伤到,又听姑父说棍法的技巧,再和关心自己的姑母说并未受伤。
唐愉摩挲了两下她的肩膀,夸奖她在马上英姿飒爽,她笑笑。
李擎说感谢她收了力,否则其实应该是他输。她也笑笑。
晏如陶站在人群之外,没有再靠近。
众人是何神情,作何想法都在他眼里。
他远远看着她脸上的笑,看出她藏在底下的泪。此刻的她孤独又无助,却还强撑着,那笑容看得他心里发酸。
直到贺宁挂着淡淡的笑,对她说:“回去就不要骑马了,上马
车和我们一起坐着。”
他再也忍不住,冲出来说道:“今日我打赌输了,该我请客。林夫人,用过午饭我们就送她回家。”
贺宁愣了愣,坚持道:“阿鹭跑马也累了,我带她回去休息,晏小郎君和阿岭他们庆祝庆祝。”
不能,不能让她这样回去。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在逼仄的马车里,忍受着林夫人一言不发的压制。那是因为还有幼弟、幼妹在。待回到庄子上,门一关,便是一顿疾风骤雨。
她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曾有。
他看着垂首不语的阿鹭,刚准备再说话,唐愉开口了:“林夫人,我也一同去。只我一个女郎没人说话,想请阿鹭妹妹陪陪我。”
贺宁闻言看了一眼女儿,终于点了点头,对她说:“早些回家。”
等旁人散尽,只剩他们四人牵着马时,晏如陶问道:“你是想吃饭,还是想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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