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如陶闭紧眼低下头去,当时他冲进房门,见没卸甲的阿鹭浑身是血,一张脸却苍白似雪,吓得他腿都软了,张开嘴想问却发不出声音,泪倒是先涌了出来。
他从未见过刚下战场的阿鹭,想来她的家人也是如此。方才听闻能安定数年甚至更久,他心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待用罢晚饭,林翡提出她思虑数日的问题:“驱逐阿勒真部族之事,姑父欲派何人前往?”
李宣威看看她右臂:“你刚受了伤,安心休养。”
“我不去也行,可否让幼萍领女军前去?”她抿抿嘴唇,还是将心底话说了出来,“并非贪功,巍州百姓恨透了阿勒真人欺凌妇女,若是我军士兵欲以牙还牙,岂不是沦
落至与野蛮外族无异?”
她顿了顿,接着说:“原本我们是驱逐北狄的正义之师,万一一时冲动犯下暴行,传扬出去于我军声誉也甚是不利。”
众人听罢都思索起来,玉娘悄悄掐了掐林翱手臂,他连忙出声:“阿鹭此言有理。”
涉及带兵打仗晏如陶不好多言,但他对李宣威所谋心知肚明,如今不必忧虑边患,下一步便是要专心对付南边。
他笑着又敬了李宣威一杯酒:“京中士族标榜清高,蔑视寒门兵士,可聂贼一事已让世人知晓实是他们龌龊不堪,反是都督和手下的将士护国安民。‘遐迩所闻’的不该是什么‘上流声议’,合该是巍州军士的义勇气骨。”
阿鹤立时领会,接着晏如陶的话说道:“世家贪婪无道,新君心术不正,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南方各州郡的百姓恐要再陷水深火热。姑父和巍州军的美名若能传至南边,届时举兵便是以有道伐无道,大得人心!”
林济琅这才眉目舒展,晏适之和阿鹤的话片言居要,切中自己所忧虑之事。
他朗声笑道:“说得有理!巍州与南边终有一战,我军自然要持身律己,才不负‘正义之师’的名号。”
林翡余光见阿适再次端起酒杯,立刻会意,与之一起站起。
“姑父英明仁德,我们敬您一杯。”她欣然饮尽。
回到家中,林翡虽换了干净衣衫才去见等候已久的阿家,但熹平早早听闻她
受了伤,坐立不安地等着,见她一进房,连忙迎上前去看她手臂。
“阿娘,已经包扎好了。”晏如陶说道。
熹平攥着林翡的手:“你上阵拼杀,你耶娘一家同我们娘俩都悬着一颗心,只盼你平安,今后可好生珍重自身。”
上了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兵士以命相搏,她林翡又怎能有己无人?可她也明白阿家是一片好心,便笑笑说:“好在这一战后,北境可得数年安宁,阿家就放心吧!”
熹平也不藏着掖着,叹道:“北境无忧,南边便要起战事,你与你阿兄自然是要领战,只是时机早晚罢了。”
说罢她看向儿子,将这几日自己所思道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能以谋略与游说取胜,巍州将士便不必拼杀,百姓也能免遭涂炭。”
“‘联巍伐雍’这一计策,朝廷势在必行,巍州亦不能束手听命,白白错失转守为攻的机会。阿适,巍州若派人与朝廷会谈商议……”
晏如陶颔首:“儿会自请前往。”
巍州城中主事的李、林二家与南边积怨已深,无情面可谈;朝中旧交皆遭凌轹,无内情可探。身为林家郎婿的晏如陶实是出面的不二人选。
李宣威亦是如此作想,说与两子后,李擎自是连连点头,李承犹豫片刻后开口:“阿耶,可否让儿做副使?此前数次去往阿勒真谈判,儿也算有些许经验,不会拖累表姊夫。
”
“如今沈家豺狼当道,那沈权与你早有过节,若知你做副使,他保不准寻机再下黑手……”李擎想起冬夜里守在阿弟榻边的日子就心有余悸,不愿他再涉险。
“阿兄,朝廷既要联合我们巍州,怎会允那竖子从中作梗?况且,我也知道轻重利害,即便他真出言挑衅,我也不会与他起冲突。”
李宣威捋须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劝说对方,心中也很是矛盾。
自打阿峻受过伤,自己便有意让他避开战场,好在他人机灵,商贸之事上手极快,还学会了阿勒真语。只是阿岭说的也有理,他还要再想想。
李宣威摆摆手打断他们:“巍州剿灭阿勒真一半军队的消息传至都城也要半月,他们定不会轻举妄动,直到雍州完全夺下钦州才肯下定与巍州联盟的决心。”
“其中的细枝末节,朝臣们怕是要到中秋才能吵出个名堂,才能派天使来巍州试探,正经的商议估摸着要到开春才能定下。眼下刚打完仗,安葬抚恤、论功行赏的事务够你们忙。”
李擎转过头问:“阿耶,驱逐阿勒真部族您不派我去?”
李宣威想起阿奴的叮嘱,轻咳两声:“我自有安排,你阿娘还有事与你说,你且去吧。”
兄弟俩出了房门朝后院走去,李承道:“我去趟阿舅家。”
李擎想起战前自己看出他与阿鸾的端倪:“之前你推说阿鸾寻你是为正事,怎的这战事刚了结,你又
要去阿舅家?”
李承挠挠头,嘟囔道:“你和阿耶都不愿让我同南边打交道,阿娘定也如此作想,我不去阿舅家找人说说话还能如何?”
李擎笑得无可奈何:“那你便去排遣,排遣。天色不早了,莫耽误阿鸾歇息。”
谁知刚打趣完阿弟,李擎进了房门就被阿娘耳提面命相看新妇。
“幼萍有婚约的人家原先也在巍州做官,姓闻,后来杨家回京任职,闻家的当家人死在阿勒真人手里,妻离子散。幼萍一家迁来巍州后多番找寻,闻家小郎君似是被带去阿勒真,不知是否健在。”
她叹了口气:“我确是喜欢幼萍的性子,看你与她说话也很和睦,动过与杨家结亲的念头。只是后来得知她既有婚约,闻家又这般惨烈悲壮,我也就放下此事。你们兄弟前去驱逐阿勒真部族时,记得替幼萍好生打听她未婚夫的下落。”
李擎连连点头,这忙他定是要帮,还没开口,林雪青又接着说道:“我听你舅母说,幼萍堂姊也是个好女郎,年岁与你相当,从前订过婚约,但未婚夫攀上世家后退了婚。这倒不打紧。你意向如何?”
李擎苦笑着作揖求饶:“阿娘,您相看中了便去提亲,我对婚事毫无意向,全凭您和阿耶做主。”
林雪青戳了戳他额头:“说得似是你脾性多好一般!若是不合你心意,三天两日地争吵,整个家都不得安宁!”
“我十日有八九日
都在营里,哪里会在家中吵闹,阿娘您就不必问我,只管挑您满意的新妇便好。”
“当真不过问?可莫后悔了来找我闹!”
李擎顿住,又想了一想才说:“阿耶若要向南图谋,仅凭巍州的力量还是不够,要不……我这婚事还是留着日后与有兵马的人家结姻,好歹能添个助力。”
林雪青张着口,上下打量他半晌:“你何时有了这般活络的心思?是阿适点拨过你?”
李擎垂下眼,无奈地笑笑:“这些话,阿适从前好与我说,如今他做了阿舅家的新婿,待我也不比从前。”
林雪青听罢心中一紧,难道阿兄与定方生了嫌隙?连自家呆愣大儿都看出来了,怎的自己还不知晓?
正欲细问,李擎“哼”了一声:“他如今眼里心里只有阿鹭一人,整日围着她转,什么话都与她说,今日也不问问我有无受伤!”
林雪青一口气憋在胸中,抿唇瞪着他直摇头。晏适之的心眼若肯分些与她儿便好了!
这一打岔,林雪青也不再追问他方才所言“向南图谋”“结姻”之事,李擎逃过此劫,踏入院中望着天上的弯月。
说笑归说笑,李擎并非对阿耶的野心一无所知。他在外尚且掩藏得住,可对着自家儿子多少会流露,李擎看在眼里,心知自己不及表兄有大将风范,唯愿尽己所能助阿耶一展抱负。
年轻儿郎,谁没有雄心壮志?
他转念一想,晏适之那个家伙
就没有,成日阿鹭长阿鹭短,阿鹭可比他有雄心壮志多了!
“咝——”
“慢些,慢些!”
擦洗完又重新上了遍药,晏如陶扶着林翡躺下,以免她使力,可右臂这么要紧的位置筋骨相连,难免牵扯到伤口,在他面前林翡也无须逞强,痛呼出声。
她躺倒在床上,哀叹道:“少说十天半月用不了右手,练武骑马倒可放放,拿箸吃饭一日好几回,总不能都像今夜这般由你来喂。”
“十天半月?!”晏如陶正小心翼翼越过她爬到床榻里侧,闻言瞪大了双眼,“白日里我同丈母说至多一个月是怕她心焦,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他躺下,侧身贴在她左边:“你睡外侧,这样我便不会碰到你右臂。喂饭算得了什么?若不是你脸皮薄,今夜怎会由银杏帮你擦洗……”
林翡面皮发烫,曲起左手挡住眼睛,将头别了过去不说话。
晏如陶却又凑近了些,轻轻揽住她的腰:“你也借这机会好生歇息,诸多不便皆有我在,莫要忧心。成婚后你少有闲暇,如今你我二人能朝夕相对,亦是难得。”
她心中生出内疚来,近日忙于战事顾不上他,却又忽地想到“独守空闺”一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晏如陶支起上半身,半是羞恼半是委屈地说:“我这厢正诉衷情,你倒笑起来,难道成了婚便不把我当情郎看?从前在青槐下相会,你钩着我的颈唤我……
”
林翡听他诉说“闺怨”,越发笑得止不住,晏如陶看她浑身直颤,怕她扯到伤口,连忙住嘴。
他轻按住她的肩:“若在平日见你这般开怀,我定还要再逗哄你几句,如今还是收敛些吧。”
林翡放下遮挡的手臂,笑问:“是要你收敛还是我收敛?”
北方初秋的夜晚,窗扉半掩,微风将烛火吹得明灭,促织叫声传进房中,显得四周格外静谧。
晏如陶支颐回看她:“自然是我收敛——我只盼你放纵些,再放纵些。”
她想到这些时日,忽地止住笑,定定看着他:“我今日越发体会到成婚后的不同之处。若是从前我伤成这般,我阿娘定会哭天抢地,日日照看时还会冒出一两句劝我不要再上战场的气话。可今日她虽心痛不已,却也不曾开口要我回家,甚至还说出担忧我日后拿枪的话来。”
晏如陶知她不是个多心的人,可出嫁女心中的滋味他也不能尽知,只好说:“丈母是信我能照料好你。待你的伤再好些,我同你一道归家休养。”
林翡抬起左手蹭蹭他的下巴,笑得温柔:“平常女子在闺中受耶娘管束,出嫁后被交由夫家管束,终生不知‘放纵’二字。进武科、建女军虽是顺势而为,但也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今又越发无拘无束。”
“进武科、领军队对男子来说是建功立业的佳事,女子却需‘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本身就是…
…”他话说到一半,又怕激起她愤慨之心,便压下打抱不平的心思,转而说道,“好在有你开此先河,你麾下的女军和其他巍州女子便有了条出路。”
“可天下还有数不尽的女子生长在桎梏之中,被轻视,被亵玩。只因无人解她们蒙昧,无人拉她们出泥潭,一代代无奈地浑噩度过一生。”
姑父以女军令阿勒真人降低防备,她们自己又何尝不知?吴青腆着肚子自告奋勇,不就是将平日听到的嘲弄言语反其道而用之?
即便是披上甲胄的女子,在他们眼中也是不足为惧之辈。
女军虽用血肉之躯拼赢了这一仗,可这世俗成见又岂是一战可扭转?
林翡的左手轻轻覆在受伤的右臂上:“此战女军亦多有死伤,抚恤之事我要亲自去。”
“好,你不便骑马,我同你乘马车去。”
她的声音忽然轻下来:“若姑父有心一扫天下,今后的仗必不会少。天下女子若知女军的名号,即便并非人人投军,也会知晓还有旁的出路,不必将毕生囚于方寸之间。”
晏如陶抬手抚平她蹙起的眉头,如她这般聪慧,战事结束后看出李宣威的野心不难。若说从前她只是为自己拼一条出路,如今已然做到。可她的志向不止于此,竟决意要替女军甚至天下女子搏出一片天来。
兵凶战危她自无惧,可争权夺利并非她本心。
他只叹她将重担尽数揽在肩上,却无炙热的权欲
支撑,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艰险。
可不曾想她接下来的一番话,令他眼睛一亮。
“当年的定国长公主鸟尽弓藏,凌家尚且为她不平。我并非孤身一人,更不可说什么抛却功名利禄的蠢话。世间男子有几个不追名逐利?我的女军同样奋战杀敌,名利乃她们应得之物,岂能辜负她们淌过的血?”
她心中不平并未因自身得偿所愿而消释,虽不渴慕权财,但知这是能让女军立足之物,她该为她们去争取。
晏如陶朗声大笑,极其开怀,林翡疑惑地看向他。
他坐起身,拍拍胸脯:“为夫旁的不敢说,替我家阿鹭筹谋周旋还是有几分底气。这一肚子的坏……不,计谋,正愁无处施展,从今往后全凭你差遣。”
林翡忽然想到他曾说要做自己的帐下军师,如今在帷帐之中、床笫之间,倒算是应验了。
她笑着抬脚踢了踢他膝盖:“夜深人静,你这般高声笑语,守夜的蒲团怕以为你梦中神游。”
晏如陶乖乖躺下,替她将被衾盖好,仍是意气难平:“原以为到了巍州,我再不必索尽枯肠、苦心经营,怎的如今听了你那一番话,我倒比你还踊跃激奋,难道我有此禀赋,实属天资不可辜负?”
林翡还未搭话,他又接着自言自语:“这话可不能教我阿娘知晓,定要笑话我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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