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鹭远远看见他
们,并没来得及说上话,她去问阿娘:“阿耶今日还去府衙?”
贺宁正看院中枫树不顺眼,命人修剪齐整,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啊,他天不亮就往城郊赶,去向玉娘阿耶提亲,说到底也是玉娘唯一在世的亲人。”
阿鹭点点头,看着眼前繁忙喜庆的场景若有所思,家中不到半个月再次披红挂彩,喜事连连,唯愿兄嫂后日去钦州也一帆风顺。
直到月上梢头,晏如陶扑在床榻上呻吟。
“唉哟,我的胳膊腿啊,走动了一天没怎么坐下,竟这般酸胀。”
今日阿鹭倒没有累着,她手伤着,个个都让她在一旁歇息。好在军营里人手多,众人都搭一把手,布置得也快。
“只是吃罢午饭也没见姑母到家中,在军营里也没瞧见阿岭他们,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
大喜之日清早,林家才得知都督府昨日闹翻了天。
“什么都督夫人,我不稀罕做了!趁早和离!阿兄阿嫂你们给我留间房。”
林雪青肿着眼皮,脸上的粉脂也盖不住憔悴。
贺宁攥着她的手:“你与我们说明白事情缘由,到时你阿兄与我必要上门替你讨个说法。”
林雪青缓缓摇着头:“不必,我哪是平白受气的人?”
围歼阿勒真一战大捷,巍州当地豪强看出李宣威的实力,在这动荡时局下决心依附。
从前买卖药材、番马时他们也曾入伙分利,只是过路的刺史、都督数不胜数,他们也不
知李宣威能坐在这位置多久,便仅有情面上的来往。
大捷次日,他们在为首的孟家摆宴庆功,盛情款待李宣威。
交口称赞灌入双耳,馔玉炊金吞咽入腹,美姬起舞眼花缭乱,这些倒不足以令李宣威耽迷,直到孟家说次女年方十七,愿与都督结两姓之好,他眼睛一亮。
北方良田有限,豪强无法像南方大族那般占据大片山川田泽,但也是高筑坞堡营壁,蓄养奴婢部曲。阿勒真人劫掠时都识趣地避开豪族居住之地,毕竟攻下这些坞堡费时费力,不如劫掠平民百姓来得方便。
因此不少无家可归的巍州百姓,无奈之下也会卖身投靠豪族。
李宣威来巍州这几年一直看不上这些豪族,他们的部曲人数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千,战力更是远不及巍州军。
可当他与萧旻筹谋夺矿铸铁之事时,萧旻说起孟家有个铁匠一心在坞堡中埋头钻研,近两年冶炼出的铁极为坚硬锋利,适于锻造兵器。只是孟家不肯透露炼铁的法子,将匠人藏得格外严实,从不肯让他抛头露面。
“他酩酊大醉地回来,乐陶陶地拉着我说给阿岭寻了门好亲事,说罢就醉倒过去。我知他是去了孟家,悬着心等到他酒醒,谁知果然是孟家女儿!”
贺宁讪讪地看了眼摸不着头脑的林济琅,巍州官员家眷小聚时曾说起儿女亲事,几家豪强之间多有联姻,偶尔也会与官员结亲,因此豪强
各家的儿女也在众人的考量之内。
孟家实力最为雄厚,可偏偏历代家主相貌不佳,即便妻妾皆是貌美女郎,生出的儿女多肖其父,孟家的次女便是因此被耽误了花期。
可是李宣威哪知这些细节,想着那炼铁的匠人,一口答应了婚事,还琢磨着改日登门纳采再商议将那匠人一同陪嫁。
却被林雪青揪着耳朵一阵痛骂,他自觉失了颜面,脸红得似猪肝一般,又不肯放弃那匠人,嘴硬说道:“新妇最要紧的岂是姿色?我儿又不是那浅薄之辈!”
气得林雪青抄起桌上的木托盘朝他砸去:“你求娶我时口口声声说一见倾心,不是看姿色难道还能一眼看出我贤良淑德?!轮到儿子娶亲,你便开始胡诌起来,我们阿岭高大俊朗,你要他去配那身材短小、龅齿短颌的女子?!”
李宣威被托盘一角砸中肩头,耳边是妻子的咆哮声,心头火起,喘着粗气吼道:“那就娶进来好生供着!阿岭若嫌她貌丑,再纳美妾便是。”
李、林两家夫妻恩爱和睦,林雪青和贺宁一样,对婚姻之事总抱着美好的期盼,哪里有儿子还没娶进新妇,已经盘算着纳妾的道理?!
于是她放出了狠话:“那你不如将我休了,娶那孟家女做都督夫人,美妾你要纳便纳!我儿何苦经受孽缘,做那负心薄幸之人?”
李宣威被她这胡言乱语气得捂着胸口,摆摆衣袖不愿再与她争吵:
“事关重大,岂能由着你的性子来!府衙有事,我且先去。方才不是阿嫂传了口信?你快去帮衬,莫要信口开河。”
他近乎是飞奔逃出后院,林雪青不好闯到都督府去教训人,只能将两个儿子叫来哭诉。
“谁知那两个竖子与他阿耶倒是一条心,反过来劝我说冶铁术加上北境的铁矿能左右天下大势,莫说是娶孟家一个女子,便是要他们入赘也是甘愿。”
林雪青双手捂住脸哀嚎:“又不是只有联姻这一个法子能换来冶铁术,倒显得他们父子三人深明大义,我这个做娘的反是无理取闹!”
贺宁捻着巾帕替她擦眼泪:“此事尚未定下,还有转圜的余地,何至于说出和离的话来?再者说,传言也未必句句属实,兴许只是孟家家主身形相貌不佳,以讹传讹罢了。”
“看看阿鹭和阿适,天造地设的一对,又情投意合,我们做长辈的看着就心生欢喜。”林雪青手背相叠,一边拍着一边含泪诉说,“还有阿鸿和玉娘,也算是十年前的缘分,屋檐下日久生情成就良缘。偏偏我那两个不开窍的儿子,不知夫妻知心着意有多要紧,来日成了怨偶,既苦了自己,也负了人家女郎!”
贺宁叹了口气,小姑子这话也是有理,想来她并非仅是因孟家女的相貌而愤懑。
胸怀大志的男人总以为用婚姻去换兵马钱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来日成就大业再去寻心
仪美人,可谓志得意满。
谁会在意那个被家族推出来联姻的女子?
她是被押下的赌注,被典当的质物,输赢系于夫婿,荣辱不由自身。
输了,她再无半分价值,家族不会费心赎她。
赢了,她被高高地供着,家族来分她的荣光。
又有谁会真心对待一个赌注、一枚质物?仅是交易也就罢了,怕就怕联姻背后明明藏匿着勒索、威吓和利诱,却蒙着一层令人心生向往的红纱喜帕。十余岁的女郎懵然无知地入了局,待到蹉跎半生才悔之晚矣,却又无可奈何。
贺宁念及此,也是满口嗟叹。
林济琅听阿妹提及阿鸿、阿鹭的婚事,设身处地去想,也不忍外甥和孟家次女姻缘错付,于是说:“待婚事忙完,我去寻定方商议此事,再想其他法子要那匠人。”
林雪青连连点头,将眼泪擦干,挤出笑来:“昨日被这糊涂事搅昏了头,没能来帮兄嫂布置,今日必得将功补过,好生张罗,把新妇热热闹闹娶进门来。”
婚礼虽然仓促,但好在诸事顺利,待将一对新人送入洞房,林翡拦住李擎兄弟二人:“昨日怎么不见你们?”
醉眼蒙眬的两兄弟相视苦笑,将与孟家的婚事简略说与她听。
李擎叹道:“除了结姻,还有什么法子能将不相干的两家紧紧绑在一起?难不成动用巍州军威慑孟家让出铁匠?若真如此,我们和那以势压人、恃强凌弱的聂、沈两家有
何不同?传扬出去,我军行至处皆会奋起抵抗,反正也逃不过被抢掠的命运。”
林翡今夜并未饮酒,神思清明:“何至于此?乍遇此事,姑父、姑母各有各的想法,一时激愤才起争执。你们兄弟不该择其一而从之,致使愈演愈烈。旁观者清,这事还是我与阿耶去一趟孟家。”
待回到家中,晏如陶知晓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日丈人兄启程前往钦州,后日阿岭、阿峻带兵和女军北逐阿勒真,能在城中周旋孟家之事的也只有你和丈人。”
他朝阿鹭身边挪了挪,紧紧贴着她:“我是不是不便与你们同往?”
阿鹭揪了揪他绯红的脸:“你在巍州城还算是新面孔,日后有机会再慢慢同人交际,这次还是我与阿耶先去,回来再与你商议。”
他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七十四章 深入虎穴
(七十四)深入虎穴
涉及冶铁锻造,宜早不宜迟,林翡计划着将阿兄和女军送走后便去孟家。可谁知林翱竟在破晓前就已动身,林翡到军营时扑了个空。
很快她便发觉军中剩余的兵士人数和往常并无分别,连萧旻也尚在军中,她心中惴惴,一直等到晌午,醒了酒的李擎才姗姗来迟。
她左手拽住李擎的领子,将其搡进值房中:“我阿兄去钦州带了多少人马?”
李擎眼神闪躲,支吾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五百。”
林翡横过左臂,向上抵住他喉咙,咬牙切齿:“雍州军号称有八万大军,去掉不便通行、留在雍州的水师和吹嘘的数量,少说也有三四万人,我阿兄领着五百人去,是想看他送死?!”
林翡见他低头不语,逼问道:“驱逐阿勒真妇孺用得了多少兵马?采矿铸铁又费得了多少人力?秋粮收了,春耕还早,莫拿屯田唬我!巍州东、北无忧,与南边亦是和谈在即,三万巍州大军留在军营里,坐等着我阿兄去拼命?”
李擎嗫嚅着,林翡恨得牙痒痒,她方才等候之时压着怒火翻来覆去地想,可此举实在荒唐无稽。上次佯攻钦州派了两万人马还嫌不够,这回仅给他五百人?!
门外有人喊道:“副将军,军师有请!”
“副将军?”林翡松开对他的钳制,冷冷看着他,“你何时升的副将军?我阿兄去了钦州,便由你这副将军代领全
军?”
李擎喉结上下滚动,垂首整了整衣领,先对外应道:“请军师稍候。”
说罢慢慢走到软席上坐下,抬头看她:“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林翡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原先质朴无邪的少年,仿佛在不经意间长成,可她印象里他还是过去那个嬉笑纯稚、藏不住话的李擎。
察觉到她神情失落,李擎自嘲地笑笑:“过去,我时常觉得你倒像是阿姊,直呼我名,主意又大,可即便如此我也乐得与你在一处。阿鹭,你能得偿所愿,我的欣喜或许不比阿适少。”
“我和阿适很是相似,直至舞象之年才知应有所作为,发奋之根源皆在于你。他因钟情你,我因敬仰你。”言及此,他苦笑着摇摇头,“还怪难为情的,你也知我不善言辞。只是……确是真心话。”
“你的一双弟妹,我的一双弟妹,皆是自小仰慕你和阿鸿表兄,连我也是你们二人的追随者。可我还是李家的长子,便不能甘居人后。我阿耶……也不会令我屈居人下。”
“但我绝不会用卑鄙的手段,更不会伤害你与表兄分毫。”李擎定定地看着她,“阿鹭,你可信我?”
林翡听了他这剖心之语,猜得到他未说明的深意,只觉口中发涩,双唇开了又合,脑中想着阿兄入钦州的决绝无奈,眼前又是李擎笃定期盼的一双眼。
她忆起武科考录时那个卷起袖子替她抱打不平、怒骂全场的李
擎,鼻头发酸。
“我信。”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可你须得告诉我,为何只让我阿兄带五百人前去?眼下巍州根本不急于出击,何至于让他涉此险境?”
“兵者,诡道也。雍州也好,朝廷也罢,都以为我们要徐徐图之,便降低了对巍州的提防,只将目光紧紧盯着对方。眼下便是巍州最好的时机,表兄此行便是探底。”
林翡缓缓说道,“若只是去探底,那又何须派他去?女军更不惹人注目,潜入莱阳府绘制舆图那回你也见识过。”
李擎苦笑:“女军如今能活动自如的校尉还剩几个?阿勒真的妇孺你们要保,钦州的险境你们也想踏。巍州军这么多男儿,总不能束手站在后面看吧?”
“可也不必如此仓促!我阿兄一无舆图,二无重兵,若在钦州遭遇雍州军,岂有还手之力?”
李擎解释道:“表兄身边有人相助。潘约你可还记得?潘家伯父落难后,她匆忙嫁给钦州凌河郡太守霍韬。潘绍日前得了她的密信,说钦州六郡中有四个郡的太守皆不愿不战而降,无奈兵力悬殊,朝廷又迟迟未动,故欲向巍州求援。”
“那四位太守为人如何?若是假意诱我军深入,岂不正中雍州圈套?”
“潘绍说那四人与潘家都是旧交,况且有他阿妹作保,值得一探。他在钦州住过数年,有他为表兄引路,想来无虞。若表兄与四郡暗中顺利结盟,我军便可
从与巍州相邻的白川郡潜入,出奇制胜。”
深入虎穴,釜底抽薪,是妙计,亦是险计。
五百人潜入钦州,必会分散开来,以免引人注意。若四郡太守中有人背信弃义,泄露阿兄的踪迹,兄嫂二人身边能集结起来的人不过区区上百,连迎战反击都不能。
林翡想起阿兄在桂树下的殷殷嘱托,胸口憋闷。他早知此路千难万险,只能瞒着家人,幸得阿嫂情深义重,仓促成婚只为随他前去。
她低头看着右臂,若未受伤,她此刻便打马赶上阿兄的队伍,可如今即便去了,连握枪都不能,遇上事了反倒是他的负累。
为何要如此匆忙?为何不能再等等?
“阿鹭,你莫……莫要哭……”李擎见几滴泪滚落在她衣襟,吓得慌忙站起,他实在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我……我再想想法子!”
她抬起左手拭去眼泪:“不必了。若能有别的法子,我阿兄定会想得到。李擎——”
李擎立即应声,紧紧盯着她通红的眼。
“如若我阿兄陷入危难……”
“挥师入钦,我亲自去救!”李擎毫不犹豫地说道。
林翡微微扬起下颌,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过了良久,她才松开咬出齿痕的唇,深吸了一口气:“好。我信你。”
她转身出去,回到女军营地,按部就班地抚恤奖赏,看着她们各处的伤,林翡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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