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龙乘云翔,姽婳于幽静,婆娑乎人间,上古既无,世所未见。
随着大曲渐趋高潮,众姬载歌载舞,歌声与舞蹈的节奏都变得更快。
跳到最后,雁阵般的队形陡然一变,如花谢离枝独留一朵,晁灵云再次居中独舞。她手执弯刀飒沓旋转,缀满珍珠的裙幅如昙花般绽放,星星点点的珠光追随着她的舞姿,如流风回雪,璀璨纷然。
伴舞的仙娥们已收起弯刀,以仰望之姿环绕着她,两两斜倚着坐在舞筵四周,再次齐声高唱:“巫山巫峡高何已,行雨行云一时起。一时起,三春暮。若言来,且就阳台路。”
待到最后一个字唱完,曲、歌、舞同时戛然而止,满座犹如仍在梦中,如痴如醉地沉浸在绕梁余音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晁灵云收起弯刀,望着天子的方向盈盈一拜,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晁娘子、郑中丞,请随小人至御前领赏。”内侍满面春风地走到舞筵下,恭请二人面圣。
晁灵云走下舞筵,两眼发红地望着郑中丞,满腔感激却无以言表,双唇激动地哆嗦:“中丞,我,我……”
郑中丞颔首而笑,示意她不必说话,目光向御座之上瞥了一眼,暗示她赶紧打起精神面圣。
晁灵云猛然清醒过来,想起了舞蹈以外的所有事——天子、绛真、李怡、头领与同伴……
她忽然开始瑟瑟发抖,目光下意识地在大殿中寻找,很快便在亲王席上看见了李怡。他一身紫衣,把盏不言,双目同样遥遥凝视着自己。可惜这一刻彼此相隔甚远,她看不清他目光中的情绪,甚至连他比常人浅淡的眸色都看不清,让她错觉他的双眼深邃如夜,目光紧紧牵连着她,如挣不断的线。
然而此时此刻,御座上的天子正在等她……晁灵云只能移开双眼,错身而过,终是将他那一丝牵念挣断。
“奴婢晁灵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
晁灵云起身抬头,目光大胆到近乎逾礼,直直望向御座上的天子。
神祇般的面容再度映入眼帘,她的心也在这一刹那静如止水,再无杂念,只落下一声听不见的叹息。
第052章 入宫
深秋时节,午后的阳光如细碎的金屑,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万物生长经历了一春一夏,孕育到如今终于饱满成熟。花木果树,处处绚烂,浓绿、艳红、明黄,浓墨重彩地在人眼前铺展开,如霞似锦。
吴青湘缓缓行走在光王宅里,沐浴着金秋骄阳,恍如置身于一幅锦绣画卷,纵是心中郁结,紧抿的唇角也不觉带上了一抹笑。
她一路走进李怡住的院落,王宗实正守在门外,远远望见她来了,连忙冲她摆摆手。
吴青湘走到近前,悄声问:“我有急事禀报,光王还未起身吗?”
“没呢。”王宗实摇摇头,无奈地回答,“昨日重阳大宴醉得太深,从宫中回来就一直睡到现在。”
“无缘无故,光王不会如此贪杯,可是出了什么事?”
王宗实欲言又止,偷觑着她的脸色,犹豫半天才语焉不详地道了一句:“晁娘子昨日进了内教坊。”
吴青湘乍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似笑非笑地问:“她昨夜被天子宠幸了?”
“这倒没有,只是被擢升。”王宗实拧着眉,吁叹了一声,“不过一入禁宫,承恩也总归是迟早的事了。”
吴青湘沉吟片刻,脸上神色舒展,双颊浮现浅浅的梨涡:“晁娘子花容月貌,舞姿倾城,这样的妙人在御前献艺,获得天子青睐也是迟早的事。这是你我都能知晓的道理,光王又岂会不知?为这事喝垮了身体,却是何苦呢?”
“话虽如此,你我不是也都知晓,光王的想法早就和原先大不相同了嘛。”王宗实将吴青湘的愉悦瞧在眼里,意味深长地反驳。
吴青湘的笑容瞬间一僵,随后又恢复如初,不动声色道:“我这里有赵缜查到的大消息,你若放任光王继续消沉,我担心等他醒来会怪罪你我。”
王宗实心中一紧,察言观色,却实在无法从她平静的脸上看出什么大事来,只好老老实实地问:“赵缜查到了什么?”
“萧洪没死,并且自己去了徐国夫人府。”
王宗实一听之下,惊得差点一蹦三尺高:“那么大的事,你为何磨蹭到现在才说!”
大明宫内教坊宜春院中,晁灵云领旨谢恩,接过自己的鱼符,恭送宣旨的内侍离开,便听见元真与郑中丞在一旁向自己道贺:“恭喜你,从此以后你便是‘内人’了。”
晁灵云十分惭愧,再次郑重拜谢二人:“弟子能有今日,全是仰赖师父与中丞的栽培。”
元真将晁灵云扶起来,与郑中丞相视一笑,打趣道:“除了我们,还有一人你也要谢的。”
晁灵云望着师父,机灵地笑道:“我知道,我还得谢谢宋先生。”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响起了宋尚宫带笑的声音:“谢我什么?”
堂中三人连忙到门口迎接,将宋尚宫迎入客堂,让座奉茶,言笑晏晏。元真领着晁灵云拜谢过宋尚宫,免不了又替爱徒操心,双手握住宋尚宫的手,软语相求:“我这弟子乍入深宫,诸多规矩尚未熟习,人情世故也一窍不通,劳烦宋先生多加照顾。”
宋尚宫笑着点点头,与晁灵云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向元真承诺:“娘子放心,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弟子。”
元真顿时欢天喜地,连声道谢,坐在她身旁的晁灵云既感动又无奈,只能在心底苦笑:师父你开心就好,其实嘱托宋先生照顾我这种事,有人比你更早啊……
元真与郑中丞因为各有职守,不便久留,又坐了一会儿便相继离开,堂中终于只剩下晁灵云与宋尚宫。
这是到说正事的时候了吗?她感觉到宋尚宫意味深长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有种无处遁形的窘迫。
“与娘子第一次相见时,只觉得娘子天真烂漫,无拘无束,却没想到娘子心有城府,是牛相公的人。”宋尚宫放下茶碗,和蔼一笑,“那么快就能升入宜春院,娘子做得很好,接下来的事,老身已经安排好了。”
晁灵云一想到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事,就紧张得鼻尖冒汗:“宋先生是说,奴婢很快就能见到圣上吗?”
宋尚宫颔首而笑,见她露出一脸大惊失色的表情,便体贴地点拨她:“后宫佳丽三千,圣上能想起谁,想见到谁,都是学问。”
所以你便是那个做学问的,晁灵云讪讪心想,嘴上却乖巧地应着:“奴婢明白了,多谢宋先生为奴婢费心打点。”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宋尚宫轻描淡写地说,“若不出差错,今晚你就会前往浴堂殿,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能否平步青云,全看你自己了。”
“是。”晁灵云心如擂鼓,尽管肚子里盘桓着种种算计,但到底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难免面红耳赤。
到了傍晚,果然有宫人前来伺候她沐浴净身,为承恩做准备。晁灵云茫茫然地被人牵引着、侍奉着,所见所用,皆与往日天差地远,将她对日常生活的熟悉感全部剥离。
一时煌煌禁宫,赫然在她眼前呈现,让她一下子变成了无根浮萍,只能随波逐流,一路被无数只手拨弄着,晕头转向地漂进了浴堂殿。
陌生、惊惶,毫无安全感,却又心怀期待、沾沾自喜,是不是进献神祇的牺牲,就是她现在这种感觉呢?
晁灵云恍恍惚惚,如在梦中,等她好容易找回一点神智,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座恢弘殿堂,四周明烛环绕,金碧辉煌。
这里就是浴堂殿吗?周遭一片鸦雀无声,晁灵云茫然四顾,发现殿中不乏内侍、宫人,却各个双目低垂,各司其职,仿佛没有人能看见她。
就在晁灵云无所适从,惴惴不安之际,终于有一名看上去颇有些年岁的内侍走到她面前,温和地开口:“今日圣上因为一件大喜事,暂时脱不开身,请娘子耐心等候。”
第053章 认亲
眼下对晁灵云来说,能拖延一刻都是好的,她顿时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道:“谢谢大人特意相告,奴婢就在此恭迎圣驾。”
目送内侍离开后,大殿内再度恢复了冷清,晁灵云环顾四周肃静的宫人,身上莫名感到几许寒意,忍不住抚了抚胳膊,继续在殿中枯坐。
深秋夜,天子李昂在咸泰殿中陪伴着萧太后,温言安慰道:“今日家人团圆,乃是天大的喜事,母亲何必悲泣?”
“虽是喜事,可你舅舅身受重伤,叫我如何能够开怀?”萧太后抹着眼泪,忧心忡忡地哽咽。
“太医们都说舅舅的伤并无性命之忧,母亲总该放心才是。”李昂握住母亲的手,对陪在一旁的徐国夫人使了个眼色。
徐国夫人立刻领会圣意,开口劝道:“陛下所言极是,妹妹你就别再掉泪了,当心哭多了伤身。我们有圣上在,还怕没人做主吗?国舅受的伤,一定要让那元凶血债血偿!”
听徐国夫人提及元凶,李昂神色一变,慎重道:“关于元凶之说,乃是舅舅重伤时所言,此事未必是真……”
萧太后闻言默不作声,却挣脱了李昂的手,与徐国夫人一同走到萧洪的卧榻边,望着自己冥然昏迷的弟弟,含泪唏嘘:“可怜我离家多年,都已经忘了弟弟的长相。万幸还有阿姊在,否则他流落在外,求助无门,一定难逃此劫……”说罢再度泣不成声。
“母亲,”李昂望着萧太后的背影,为难地皱眉,“朕已命人彻查此事,一旦查清真相,定会给舅舅一个交代。眼下还是舅舅的身体要紧,母亲就先让舅舅在此安心养伤,留姨母在宫中陪同照顾,如此可好?”
萧太后这才回头望着李昂,略感欣慰地叹了口气:“暂且也只得如此了。”
李昂眉头一松,正想再说几句宽慰的话,就看见近侍王福荃悄然进殿,投给自己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李昂立刻心领神会,向萧太后告辞:“舅舅既有母亲与姨母照顾,朕就不多陪了。”
萧太后点点头,在李昂临去前,关切地叮嘱:“陛下早些安歇,别再熬夜处理政务。”
“母亲放心。”李昂答应着,待到走出咸泰殿,屏退侍从,才低声问王福荃,“可有查出什么?”
王福荃一脸忧色,惴惴不安地回答:“兴庆宫那里刚刚送来消息,国舅所言,只怕不是诳语。”
李昂脚步一顿,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幽幽道:“真是咄咄怪事。难道竟要朕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侠女,因为与郭旼有仇,所以对朕的舅舅出手相救吗?”
“这……”王福荃也实在答不上来,吞吞吐吐道,“天下的能人异士,何其多也,万一呢?”
“万一?”李昂冷笑一声,“万一是栽赃陷害呢?营救国舅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有时间说那么多,为何不说清楚自己与郭旼到底有何仇怨?又为何不亲自现身,向朕鸣冤?”
“老奴听说,这类任侠之士,报仇从不假手于人,必须自己手刃仇家。”王福荃既无话可答,索性胡乱猜测,“何况郭旼身为金吾将军,草莽之人的仇隙,未必能够给郭旼定罪,但暗害国舅可就不一样了。”
李昂一时语塞,横了王福荃一眼:“休要信口雌黄,你且将兴庆宫里送来的消息,细细说给朕听。”
王福荃立刻应了一声,跟着李昂边走边道:“据老奴的眼线说,近两个月郭旼借探病问安的由头,的确经常出入兴庆宫。而在此之前,太皇太后唯一较为可疑的行迹,是曾在七夕与教坊舞姬晁灵云密谈。”
李昂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怔,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竟然是她……”
“是啊。”王福荃面色古怪地讪笑了一声,“真没想到,此刻在浴堂殿里的那位娘子,竟然如此的……不简单。”
“她有可能事先见过国舅,并向太皇太后泄密吗?”李昂半信半疑,皱着眉头沉吟,“她哪里来的胆子?”
“老奴也不敢妄下论断,所以已经派人去教坊查探。”王福荃回答,“另外吕员外那里,老奴也已经派人前去问询。”
“很好。”李昂望着浴堂殿的方向,冷冷沉下脸来,“若此事真与她有关,背后必有主使。”
夤夜,光王宅中,李怡仍在思远斋里等候消息,独自守着烛火,了无睡意。
四更刚过,王宗实面色凝重地走进思远斋,为他带来坏消息:“国舅已被移入萧太后宫中养伤,圣上也已经查到了太皇太后那里,殿下,此事已成定局。”
“怎么会那么快?”李怡震惊之下,脸色不禁有些发白,“晁娘子那里情况如何?”
“晁娘子……已在诏狱之中。”
“不该如此!”李怡瞬间方寸大乱,失手碰翻了书案上的笔架,玉管紫毫散落一地,令他心中顿生不祥,“就算救了国舅,疑心到太皇太后那里总该花些时间,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不管哪里出了问题,晁娘子总归是进了诏狱,”王宗实望着李怡,艰难地启齿,“小人就是凭这点才断定,圣上已经查到了太皇太后。”
李怡没有理会王宗实,低着头喃喃自语:“我得为她做点什么……”
王宗实不忍心看脸色煞白的李怡,借着跪地拾笔,硬着头皮提醒他:“望殿下三思,小人知道晁娘子在殿下心中分量很重,然而事已至此,还请殿下舍弃儿女之情。”
“那你要我如何?眼睁睁看着她死吗?”李怡哑声反问,又自虐一般低语,“……还是死在我自己制定的计谋里。”
“殿下……”王宗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咬牙,梗着脖子说了实话,“事到如今,就算殿下出手救她,她也已经是天子禁脔,你们二人注定不能在一起,生离死别又有何异?再说殿下当初相中晁娘子,不就是为了用她设这个局的吗?晁娘子虽不精明,可也不蠢,只怕现在早已恨殿下入骨!”
第054章 朕对不起光王
王宗实的话犹如丛生的荆棘,将李怡瓦解了武装的心团团围困。针刺般的疼痛难以忍受,他想为自己开脱,却连张一下嘴都是灼心的苦楚。
只要想一想此刻正在黑暗诏狱中挣扎的人,往昔与她相识的每一幕画面,便在这一刻悉数涌入脑海——当初是何等的无知无畏,才让自己误解了第一面邂逅时的喜悦,理所当然地将她视作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呢?
“是我高估了自己。”他沉默许久,终是黯然承认。
“殿下不该动情。”王宗实低下头,握紧掌心里的宣笔,“殿下,小不忍则乱大谋。”
李怡看着自己的心腹,明知他对自己了若指掌,说的也是最赤诚的谏言,却终究难敌内心深处那一点不甘:“事在人为。”
“殿下!”
晨鼓一响,宵禁结束,十六王宅的坊门刚被打开,就从外面冲进了一团火一般的人影来。
门士一见是熟面孔,立刻放人,还笑着招呼了一声:“王娘子,又是去颍王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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