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上的抚摸让她知道沈策还醒着,周身逐渐感觉冷了,她今天在湖中泡了那么久,此时脑袋有些晕沉,可她不敢松懈半分。
沈策握着她的手,他的下巴靠在她发上,那些落不到实处的虚空因为她而短暂凝结。
她很悲伤,抽噎不停,她和他到底是不同的,他惶惶多年,对自己已然没有期待,而她才十五岁。
沈策心中叹息,是他魔怔了。
他松开萧蕴龄的手,萧蕴龄察觉他的动作,十指紧紧扣着他不让他离开,仿佛他松开便是全然丧失希望。
“你想在这里躺多久?”他说道,声音虚弱沙哑,但不掩其中的笑意。
萧蕴龄红着双眼,脸上落了几道脏污的痕迹,她撑起上半身,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躺在枯叶与黄土中,嘴角擒着笑,他又成了那个桀骜不羁的沈将军。
她的眼神涣散,与他的目光无声交汇,片刻后,萧蕴龄小心从他身上离开。
沈策不像萧蕴龄一般小心翼翼地维持平衡,他从绑着死结的伤口上收回视线,他干脆利落地从这狭小之地站起身,抬头打量前面几乎笔直的崖壁。
此地隐蔽,由于树木遮盖,悬崖上无法发现,这也是那群人以为他们已经摔死在悬崖底的原因。如果向空中发射鸣镝给自己人求救,除了救援还可能引来敌人。
萧蕴龄弯曲着双腿坐在地上,她仰头看着这处枝叶横生的墙壁,春日抽出新芽,叶子青嫩碧绿,生机勃勃之地却伴着重重困难,这里承载他们一时的生机,却也困着他们。
她几乎看不到可以借力的地方。
萧蕴龄看着目光停顿不动的沈策,她担心他又和方才一般放弃,轻声道:“沈将军,我只能靠你了。”
“除了你,没有人愿意管我,他们一直在放弃我,因为我是他们的累赘。”
“今天我和王万利。”她想起沈策可能不记得王万利是谁,解释道:“就是我的未婚夫,还有哥哥在画舫,有刺客的时候,我在阁中等他们,可他们都离开了。”
“还好有将军的人在,否则我自己无法离开。”她语气崇拜地吹捧他。
萧蕴龄在和沈策的多次相处中发现,他明明看不惯她柔软不堪的模样,却忍不住对这样的她多了些耐心。
因此她强调自己的可怜和他的重要性。
萧蕴龄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她分明是为了让沈策多怜惜她一些,但说着也觉得自己过得是有些失败了。
难道她上辈子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吗?所以这辈子身边围绕着许多烂人,借由他们来惩罚她的作恶?可是她听说十恶不赦的人,死后会落入畜生道,是没有机会投胎成人的,所以她上辈子是做什么了。
她胡思乱想着,感觉自己的额头也开始发热,让她的注意力无法凝聚,眼眸湿润怔松,看到的沈策也有些模糊。
她尚且如此,沈策烧得那么厉害,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萧蕴龄担心他没有办法带她离开,她年轻漂亮,实在不想和沈策一起死在这里。
沈策抬起手臂扯动峭壁上的枝干和凸出的石块,他寻得几处比较坚实之地,试图攀爬上去,手臂用力渗出血,将萧蕴龄的腰带外圈也染红了,萧蕴龄看得胆战心惊,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低头看着地下小脸苍白憔悴的萧蕴龄,道:“我先上去,再拉你离开。”
萧蕴龄点点头,嘱咐道:“你小心一点。”
她还在说话时,他已经开始向上攀爬,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她的叮嘱。
滚滚沙尘和枯枝败叶随着沈策的动作向下撒落,周围无人,萧蕴龄索性将外裳脱下遮挡在头顶,她的头越抬越高,脖子酸涩,但她目光紧张地追随沈策的身影,直到他完全被树木遮掩。
如果不是树叶飒飒声,她几乎觉得自己被遗忘在这里。
萧蕴龄对沈策不完全信任,他答应了保护她直到她顺利出嫁,可是他也起过念头要带她一起死,但现在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祈祷他真的放弃了那些疯狂的念头。
在她看来,沈策和萧敛竹没有区别,天底下的男人都没有区别。不损害自身利益时对她百般呵护,金银首饰毫不吝啬,但他们只凭自己的意愿做事,她要遵守他们的规则,他们才会在顺心时给她抛些小玩意打发她。
手腕上的玉镯澄澈晶莹,搭在她的腕骨上,似乎有流水在玉中安静流淌。
在漫长的等待中,她背靠着崖壁,手指握着玉镯将它从手腕上脱下,它在空中停滞了片刻,随着手指松开,便跟随石子沙砾一起落在悬崖之下。
萧蕴龄面无表情,她拢紧身上的外袍,头顶的动静已经停止,她在寒风中等待沈策的救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意识模糊,眼前发黑,萧蕴龄听到了哨声,她迷蒙地看着旁边,手指仍然紧紧抓握着墙壁,在她身边落下小臂粗的藤曼,她的下唇被咬出斑驳血迹,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萧蕴龄将粗壮的藤曼绕着自己缠绕,她不放心地系了许多个结,紧紧拉着藤曼后,萧蕴龄用力拉扯着它,很快从悬崖上的力道将她拉起。
她四肢着地从底下爬上来,手掌已经磨伤流血,沙子嵌入血肉。
沈策的手掌托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底上拖起来,萧蕴龄狼狈地倒在他身上,她喘着气,喉咙像被刀片割过一般每次吞咽都是刺痛。
沈策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精疲力竭躺在悬崖边,头顶上圆月皎洁,为他们盖上轻柔的光辉。
今晚是三月十五,月色下,他想起萧蕴龄的婚期在二十二日。
她会得偿所愿。
他们身后,在周围盘旋的手下终于赶到。
萧蕴龄被厚重的狐裘包围,她的脸埋在温暖的狐毛中,陷入长久的昏睡。
-
鸟鸣声聒噪地传入耳朵,正午的阳光被帷帐挡在床外,萧蕴龄困倦地睁开眼,她侧躺着,目光所及是她熟悉的摆设,这里是幽宁院。
她看到了一个身影,朦胧光线中,他背对着床站立,她半睁着眼,哑声道:“沈策。”
男子转过身,他急忙走向桌案边,流水声停下后,他又用手背试探杯壁的温度。
萧蕴龄已经知道了那人不可能是沈策,他才不会这么照顾她。
男子端着杯子来到床边,萧蕴龄看清了他的脸,是王万利,他一脸担忧,轻声道:“先喝点水。”
他听到了她刚才叫的名字,萧蕴龄下意识要和他解释,但想起画舫上他抛下自己离开的经历,她又不想对他说话。
她沉默地接过杯盏,低头轻抿了一口,温度刚好,将一杯水饮尽,王万利接过杯子放回原处,再回头,萧蕴龄已经背对他躺下。
他站住原地深深凝视了她一会儿,抬脚离开。
门扉吱呀的声音响起又安静,萧蕴龄将自己埋在被子中,屋外的交谈声不停。
“她呀,大小姐脾气,你别在意。”
“再过五天,龄龄就是我的妻子,照顾她是应该的。”
还有五天,萧蕴龄望着榻上已经绣好的嫁衣,莫名的悲怆笼罩着她,她将被子罩住头顶,只剩下一条缝隙透气。
她真的要出嫁了,嫁给她看不起的商人。
澄心推门进来,她小声唤道:“五小姐?”
萧蕴龄掀开被子坐起身,澄心看见五小姐眼角的泪光,她仔细将房门关上,小跑到萧蕴龄身边,神情焦急烦躁:“五小姐,时间不多了,您真的要嫁给王公子吗?”
她的唇张张合合,说了一大堆话,意思无非是劝她不要想不开嫁给王万利。
澄心一直记着萧蕴龄和沈策的事,但时间久了,她也开始怀疑五小姐是否在欺骗她,毕竟王万利来得愈发频繁了,而沈将军她见得不多。
萧蕴龄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问她:“你知道我如何回来吗?”
澄心不明白她突然的话题,但还是回答道:“五小姐出游的画舫着火,被官府的人发现您晕倒在湖边,是王公子带我去接回您的。”
原来沈策是这么安排的,如果澄心知道她一直和沈策在一起,便不会是这副模样。
她拉过澄心的手,许诺她,“我知道你在忧心什么,即使我嫁到王家去,也不会把你带去的。”
澄心脸上喜忧参半,她看着五小姐笃定的模样,犹疑道:“是吗?”
得到萧蕴龄郑重的答复。
澄心从房中退出,五小姐喝了些粥后又疲倦入睡,透过门缝,老旧的被子盖住她玲珑的身姿,她或许应该信任五小姐的,毕竟五小姐没有必要欺骗一个下人。
院子中,王万利告退离开,王霓唤来一旁的澄心,命令道:“送姑爷出府。”
澄心老老实实地将他送出誉王府,她满怀心事地看着王万利上了马车,转身欲回幽宁院时,身后站着的侍女眼眸亮起,她似乎等待多时。
是六小姐萧蕴意身边的丫鬟流云,澄心认得她。
第20章
澄心手持捣衣杵,她出神地翻动盆里的衣物,捣练间溅出水滴落在她鞋袜上,可她无心顾及。
澄心又一次看向五小姐的房门,她从画舫回来之后,已经在房中躺了两天,比往常更加沉默,偶尔望着窗外,或是伸手去摘房前垂下的桃花。
她大概也心有不甘吧,毕竟从前五小姐可以嫁给永州的贵族公子,现在却只能对一个商人强颜欢笑。
澄心挂念着六小姐交代她的事情,萧蕴意和五小姐关系不好,澄心不可能全然听从六小姐的话,而且背主在誉王府是很重的罪名,她不敢赌。
可她也想要博一个前程,五小姐明明有机会和沈将军在一起,却不愿意争取,澄心觉得很可惜。
五小姐的性格太优柔寡断了,还不如她勇敢,如果她帮助五小姐嫁入京城世家,五小姐会感激她的。
-
萧蕴龄不知道澄心的心思,她的手指摸过绣好的嫁衣,她在对王万利的厌恶中绣成了这件嫁衣,远看喜庆,凑近了便能看到不平整的针脚和隐秘处随意的花纹。
王万利不似她想象中不堪,可她现在的情绪却比当初还要低落,随着婚期越来越近而愈发浓烈。
她摸着嫁衣上的鸳鸯,她想应该认命了,这是对她也是对姨娘最好的选择,她不该去妄图不属于她的宝物。
晌午过后,萧蕴龄在榻上打盹,澄心敲响她的房门进来。
她凑到萧蕴龄耳边小声道:“三少爷找您。”
萧蕴龄睁开眼,她回府之后有打听萧敛竹的动向,他从那日出游后便没有回府,只派人送了口信,誉王还因此责怪萧蕴龄,埋怨她教唆兄长疏远家人。
难为父亲看得起她,竟然觉得她能左右萧敛竹。萧蕴龄对父亲已经完全失望,心中毫无波澜。
现下萧敛竹回府,难道他已经解决那日刺客的事情?萧蕴龄不自觉蹙眉,这是她不希望看到的。
那沈策呢?他在萧敛竹这件事上不知道进展如何,从湖边回来后萧蕴龄便没见过他,她像避着洪水猛兽般避着他。
或许该去萧敛竹那打听一下。
萧蕴龄将头发梳上,穿戴整齐离开幽宁院。王霓见她安分待嫁,最近不再管她,因而萧蕴龄离开小院十分顺利。
跟随院外等候的侍女,她被引导静竹院,一路上那侍女未曾说过一句话,萧蕴龄无法从她口中得到任何信息。
竹子环绕的清幽之地,竹香沁人心脾,似古时君子之风遗留之地。
她上一次来静竹院是元康二年的秋日,九月植物枯黄的时期,也是她走向衰败的伊始。
踏入熟悉的院落,萧蕴龄呼吸一窒,那日的记忆可怖地涌上来,耳边的指责轰鸣,膝上的寒凉渗入骨头,要将她敲碎。
她虽然总花费心思谋算他人,内里也不似表面无辜,但她到底是脸面单薄的女子,却在那日丢失了一切,她几乎被从生活了十几年的环境抹杀。
萧蕴龄面色难看地进入萧敛竹的书房,他正坐在书案前,忙碌地写着密信。
“哥哥,你找我?”萧蕴龄在房门前站定,隔着一段距离问他。
萧敛竹将手中的信件折叠封好,很快有下人进门接过离开。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那些信件上,又不在意地移开。以萧敛竹的性子,能在她面前写的信必然不会有什么重要的内容。
萧敛竹起身,他神情凝重,在见到萧蕴龄时克制地露出几丝笑意,温声道:“现在随我出府一趟。”
萧蕴龄感到莫名其妙,她当即拒绝道:“我须得在姨娘醒来前回去,出府时间不够。”
他忘记了面前的萧蕴龄,已经不是半年前从不质疑他的妹妹,他脸上的笑意卸下。
事发突然,萧敛竹来不及和她解释。马车已经备好,他拉着她往外走,语气强硬不可抗拒:“先离开。”
萧蕴龄此时也察觉他的不对劲,她扭动手腕,挣扎着不肯和他走,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听话!”他呵斥她,脚步不停,萧蕴龄力气不敌,被他拽着走。
“救命……”她的话未出口,便被萧敛竹捂着嘴,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眸中情绪惊恐不安。
发生什么了?让萧敛竹加快计划。
后门不见其他人身影,一辆普通马车停在门口,杌凳来不及准备,萧敛竹抱着她上了马车,门窗从外面阖上,随即马车快速前行。
离开大路后,马车驾驶得几乎飞起。
“我们现在离开永州。”
萧敛竹松开她,萧蕴龄惊慌地打开窗户,他们正在往城外去。
她抓着窗沿,勉强维持声音的冷静,“不是要等我出嫁那日离开吗?”
萧敛竹有一双神似誉王的桃花眼,与誉王总是含情的眼睛不同,他周身总是萦绕冷清之气,像对世事不感兴趣。可这样一双缱绻多情的眼眸,即使再冷,看人也带着一分柔情。
他眼神无波地盯着萧蕴龄,眼底藏着探究审视,她神情仓惶不解,对当前形势毫不知晓。
萧敛竹为自己的怀疑感到可笑,不是萧蕴龄泄露的消息,他的妹妹没有这个能耐。
“计划有变。”他对身后无法甩开的尾巴感到烦躁,这几日他的势力被不断捣毁,又有如影随形的追杀,萧敛竹被折腾得身心俱疲。
“我们要去哪里?”萧蕴龄试探着问他。
他好似遇到了大麻烦,此时阖上双眼,眉毛紧紧皱着,不愿意和她解释太多。
萧蕴龄安静下来,萧敛竹睁开眼看了她一会儿,她悲伤地坐在窗边,认命了一般,他闭上眼,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得到暂时的安宁。
-
“将军,发现踪迹了。”手下在地上抓起一把沙子,随着手指捋动,沙子从指缝流下,掌心留下细密的香粉。
“几乎每隔一丈,地上便有这些标记。”
沈策在他递过来的香粉中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他策马进入曲折的山路,冷声道:“追上去。”
-
12/56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