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策只安静地看着她新奇地来回观看,他似乎喝醉了,只沉默地注视着她,眸中神色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萧蕴龄凑近去抱他,她闻着他身上的酒味, 小声抱怨:“喝了好多。”
“我刚才找不到你。”他拥着她, 将身体的重量靠在她身上。
“许多人问我问题, 我怕答错,便出来透透气。”她解释自己为何不在殿内, 见沈策还等着她,意识到他在问她方才去了哪里, “我躲在那里呢。”
萧蕴龄随手指了阴影的一处檐廊下,她推了沈策,示意他退后几步,“不要离阑干太近,我害怕。”
栏杆是木质的,虽然有匠人定期修复,但萧蕴龄听着细碎的吱呀声,心中战战。
她顾及着自己害怕,话音落下便被压着靠在雕花栏杆上,腰肢柔软地折下,步摇与耳在花瓣上摇晃相碰。
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声音被空中的流光掩盖,很快消失在唇齿中。
长公主三十五岁生辰这日,栩栩如生的街景画卷在天际展开,天幕为布,烟火为笔,勾勒盛世风华。惊叹声随着画卷的铺开而此起彼伏,万里长街灯火通明,花灯燃尽烛泪。
呼声越来越大,化成尖叫痛哭,火光从远处骤然蔓延,焰火吞噬娇花。
萧蕴龄惊慌地攥紧沈策的玉革带,她竭力避开腰后吱呀的木质栏杆,但又被压着几乎倒在花丛中,她的上半身几乎凌空,全凭摇摇晃晃的棂条支撑。
火光灼热她的脸庞,她睁着眼,眸中的光亮愈盛,耳边是人群逃跑的尖叫。
“救命……”
“有刺客!”
“保护殿下!护驾!”
萧蕴龄无助地推着沈策,腰后的花瓣洋洋洒洒坠落在炼狱中。
他人的惊慌踩着她的心脏,她几乎窒息,瞪大的眼神渐渐涣散,只有唇角的几丝轻吟令她换着气息。
良久,楼下的局面已被控制,羽林军维持着现场的秩序,贵妇人面上恐慌未消,踉跄着被请到殿内歇息。
萧蕴龄委顿于地,披帛与裙摆交缠,破碎的花瓣落入她的发髻。
她许久才缓过神来,气喘吁吁地从花丛缝隙中寻找家人身影。
待看到杨襄扶着萧蕴文安慰,萧蕴龄才松了口气。
“我要去找二姐姐。”她颤抖着声音,勉强维持冷静,“她该担心我了。”
沈策靠在围栏上,他几乎暴露在其他人的视线中,但他们刚刚经历了十来个刺客的袭击,少有人抬头再欣赏这座长于富贵花的楼阁。
许谨阳将许霜音送到殿内,他将姐姐送到母亲身边,在她们的担忧中踏出大门,他得协助父亲收拾狼藉。
未经恐惧波及的二楼,本该护卫在长公主身前的沈世子却依栏而靠,他绯色的官袍上,一只莹白的手正拉着他的衣摆,指尖几乎用力得失去血色。
“她有她的丈夫。”沈策转头看着楼下慌乱的情景,灰烬脏污了石板,零星火焰嚣张跳跃,来来往往的羽林卫甲胄冷肃,惊扰了瘫坐在地的孩童,哭声刺耳。
太脏乱了。
萧蕴龄知道他不愿意放自己下去,她拉着他的官袍衣角,请求他:“我想离开,求求你了。”
“不行。”他冷漠地拒绝。
“她不愿意留在这里。”清冽的男声打破了他们二人之间的僵持。
许谨阳上前将人从地板上扶起来,又将她掉落的披帛递到萧蕴龄手中,他触碰到她冰冷的手指,刻意忽视她凌乱的妆容。
少年身上带着火油气味,衣袍被燎得卷起黑色的边,他一身正气地护在地上的少女面前,上演着陈旧的英雄救美。
虽然陈旧,但演绎着的故事经久不衰。
许谨阳隔在萧蕴龄和沈策中间,顶着沈策逐渐沉下的目光,对萧蕴龄道:“郡主,你放心离开,无人可以拦你。”
她往旁迈开一步。
“萧蕴龄。”她听到沈策连名带姓的警告。
萧蕴龄抬眸看了许谨阳的身影一眼,她避开沈策的眼睛,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谢,而后抱着披帛从一旁的阶梯快步离开。
许谨阳后背的里衣几乎被冷汗浸湿,他等到萧蕴龄的身影在楼下出现,才对沈策抱了抱拳。
他强撑着镇定走下极具肃杀气氛的二楼。
-
“你跑哪里去了!?”萧蕴文又担忧又气愤,她拉着萧蕴龄仔细检查了一遍见她没有受伤才稍稍放心。
萧蕴文盯着萧蕴龄红肿的双唇,伸手想要触碰,被她低头避开。
萧蕴龄满脸歉意,“我见有刺客,躲在一旁不敢出来,害姐姐担心了。”
“脸上怎么了?”她怀疑地问道。
“害怕,不小心咬破了。”
“没事就好,好在都没有受伤。”杨襄缓和着气氛,他生得俊美,萧蕴文见着他总能很快气消,更何况她只是忧心萧蕴龄的安全,便不再计较她的乱跑。
被惊吓的人迫切地想要离开,被冰冷的刀剑拦住,许谨阳安抚着不安的人群,目光下意识寻找着。
他侧目看了一眼依赖地靠在姐姐身上撒娇的萧蕴龄,她的脸上满是娇憨,已经没有方才沈策面前的哀求。
他难以将她与那些以色事人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萧蕴龄对方才的情况几乎完全不知,此时地砖残留的血液未来得及清理,突兀地出现在视线中,她避开那些残肢血肉,小声问:“怎么有刺客?”
杨襄知道的稍微多一些,隐晦地看了眼高高在上的宝座。
座位的主人已经被护送着离开,留下一只空了的酒杯滚落在地。
他满脸的避讳,对刺客是谁毫不在意,只后怕地看着那些不幸被波及的伤者。
萧蕴龄鸦青的睫毛垂下,遮掩眼中的猜疑,她想这或许是长公主设下的局。
因此本该保护她的沈策才会消失在宴席上,只为了让刺客放松警惕。
他将她带走,剩下的人则成了这个局的一部分。
他们的目的是谁?
-
踏上马车前,萧蕴龄又看到了那个冲动愚蠢的少年郎,她纠结了片刻,对车内的萧蕴文道:“姐姐,稍等我一刻。”
她说着便从杌子上跳下,云鬟上垂落的珠帘罕见地缠到一起,随着她的走动又逐渐分离。
萧蕴文疑惑地从车窗向外望去,看到五妹与在一陌生男子面前停下,那男子看着青涩许多,是个好掌握的。
“瞧着年龄也相差不多。”杨襄凑过来看热闹。
许谨阳还无法离开,他原本整理的头发已经乱糟糟的,衣袍上沾满灰烬和血液。
“许公子。”萧蕴龄站住许谨阳几步之外,她行了一礼,“方才谢谢你。”
许谨阳有些无措,他对她的印象复杂,既为姐姐痴心错付生气,又因萧蕴龄那双哀求的眼睛而纠结,他克制着情绪,语气平常道:“小事罢了。”
被火烧毁一半的袖子被主人藏于身后,局促地避开少女感激的目光。
-
火焰被扑灭,半夜寒冷的风侵袭着高处,令人逐渐清醒。
“你的金丝雀不太听话。”萧华登临高楼,随意踢开掉落的花瓣,看着沈策的好戏。
他的目光落在那辆青盖马车上,萧蕴龄笑得十分好看,撒娇地抱着她二姐的手臂,头枕在别人的肩膀上。
“学坏了。”他幽幽一叹。
萧华眉毛一挑,她的目光落在母族的年轻郎君身上,他身上充满了干劲,一身正气地跟随在父亲身边。她看着许谨阳意有所指,“难怪人家跟着他跑了。”
惠柔,他为她取下的封号,真的符合吗?
第43章
萧蕴龄坐在罗汉床上, 虚虚抱着萧蕴文的儿子杨旭,小心他不摔到地上,脸上神情紧张。
萧蕴文隔着一张小案算着铺子进项, 算盘压在账本上, 算珠声音哒哒不停。
“不能碰哦。”萧蕴龄将小孩握成拳头的小手抓在手中, 阻止他去摸算盘, “不能打扰你娘亲。”
萧蕴文抬头看了一眼, 见状好笑道:“他才一岁, 你就和他讲道理。”
她从妹妹笨拙无措的行为看出了她并不会和小孩子相处,只能用着对待大人那套试图和小儿讲理。
萧蕴文唤来乳母将孩子抱去喂食,萧蕴龄才精神松懈下来,自己动手去玩外甥留下的小玩意。
“说着想生孩子,却一点都不喜欢小孩。”萧蕴文直接点破她的矛盾, “趁着旭儿小,你多拿他练练手,免得将来手忙脚乱。”
萧蕴龄摇着色彩鲜艳的拨浪鼓,对姐姐的打趣毫不在意:“将来有乳母带着呢,我才不要亲力亲为。”
小孩子心性,萧蕴文只当她没当过母亲才这般说笑。
“姐夫……”萧蕴龄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对外边的情形愈发好奇:“今天也不在家中用膳吗?”
自从长公主遇刺,他已经三天早出晚归了, 而且嘱咐她们近来不要随意离府, 据说外边乱糟糟的, 到处都在抓人。
“现下人人自危,每天都有人被大理寺审问。”萧蕴文对丈夫的前途亦是忧心忡忡, 拨动算珠的速度渐渐落下。
如今有没有参与行刺一事已然不重要,长公主要借着刺杀一事将朝中有异心之人拔除, 清洗朝中反对她的势力。杨襄不参与党争,但萧蕴文仍然担忧他被波及。
“负责调查刺杀一事的,正是沈世子。”萧蕴文想起这件事,顺口提到。
萧蕴龄闻言暗中打量了几眼姐姐的神色,她斜斜靠在罗汉床上,视线在账本上来回扫动,一手控着算盘,另一只手提笔记录。
她如方才一般专注着手中的活计,提起沈策只是恰逢想到便随口一说,哪知妹妹会怀疑她是否有意暗示。
她在萧蕴龄出事之前嫁人,印象中的妹妹还是被家人宠爱的千金小姐,即使后来在京城中听闻了她名声不好,也无法想象萧蕴龄在这段时间经历了从前十几年未曾遭遇的恶意与险境,更不知道这个妹妹总在怀疑周遭的一切。
萧蕴龄垂下睫毛,安静地玩着小鼓,令弹丸击打出阵阵闷声。
萧蕴文提到沈策,萧蕴龄又想起了那晚他背对灯火的眼神,暗色与他融为一体,他的影子覆盖着她,几乎令她不敢逃离。
她一直等着他的兴师问罪,可是他们已经有三天没有见面了。
他好像忘记了她还住在这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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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回来的第五天,杨襄终于按时回府,萧蕴文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他对外面发生的事讳莫如深,萧蕴龄只知道牢狱中关了许多人,又有许多乌纱帽被摘下。
烛台灯火明亮,萧蕴龄坐在旁边的桌案前,蹙眉看着晦涩的文字。
青莲在旁边安静地吹着夜风,自从萧蕴龄从宫中回来,便向杨襄借了几本书卷阅读。他是科举入仕,游街时因探花名次备受瞩目,几乎被鲜花与香囊淹没。杨襄的文采学识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有了他批注的书籍,萧蕴龄阅读起来依旧缓慢吃力。
她真的有那么笨吗?萧蕴龄心中不忿。
“郡主,有人递了请帖给您。”萧蕴文身旁的侍女将请帖送来。
“是沈将军吗?”青莲知道她一直在等沈策的消息,闻言脸上浮现喜色。
萧蕴龄一接过青莲拿来的帖子,便知道这不是沈策送来的。
纸张在烛光下浮现隐藏的仕女图,淡雅香气从中散出,是在女子中流行的花笺。
“许家小姐的,她邀我去骑马。”
-
西郊马场是皇室专用的跑马场,应弟弟请求,许霜音专门向长公主借来招待客人。长公主的母妃与他们的父亲是姐弟,因此长公主对待这位表妹算得上不错。
她转身看了一眼故作平常的弟弟,对那位从永州来的郡主更加好奇。
“我对她不是你想的那般。”许谨阳无奈道,他已经解释了许多遍自己只是传些话给萧蕴龄,可母亲和姐姐却总以为他对萧蕴龄有其他情愫。
“这是自然。”许霜音顺着他的话道,可表情却是一点都不信。
他恐怕不知道自己提起那位郡主时的眼神闪烁不止,耳朵又是如何在她们的逼问中渐渐通红。
萧蕴龄从马车上下来,清风从平阔的远处拂面而来,她抬手稍稍遮挡被吹起的沙粒,环视这处皇家马场。
草场上被木架子围着成了跑马的区域,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湖面,湖泊与草场之间被专门种植的林场分隔,若是在草场上不够尽兴,也可进入树林。
她刚一下来,便见到温婉恬静的许霜音,她友善地迎了上来,态度既不过分亲昵,又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把握得恰到好处。
“许小姐。”萧蕴龄与她互礼,视线略过她身后的许谨阳,她态度如常,仿佛之前与他从未有过交集。
许谨阳心中莫名空荡,萧蕴龄不计较他上次无礼的行为,困扰他多日的烦恼得以解决,他本该松口气,但她对待他如陌生人一般,却令他有些不适应。
他还以为萧蕴龄会问他为何要帮助她从沈策身边离开呢。
马厩中养着温驯名贵的马匹,驯马师领着她们挑选。
将马牵到马场后,许霜音扶着萧蕴龄上马,而后架着红色骏马与她并行,触及萧蕴龄讶异的目光,她笑容在阳光下有些羞涩:“我原本很害怕骑马,但后来专门去学了。”
她气质高雅如水,像养于庭院的兰花,对待任何人总是得体妥当,但她在马上时却有着完全相反的飒爽,是个马术高手。
她们跑了几圈,萧蕴龄逐渐累了,身下的白马慢悠悠地行走在草地上,前边骑装干脆的许霜音仍在策马奔腾。
碧空如洗,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自从在永州落水后,萧蕴龄总是怕冷,此时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身子中盘桓许久的寒凉都消散了许多。
马蹄得得地靠近她,萧蕴龄拉着缰绳避免撞上,在微微扬起的尘埃中,许谨阳骑着马靠近,萧蕴龄见状疑惑:“许公子寻我有事吗?”
许谨阳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边,听到她的问题点点头,他避开萧蕴龄的视线,“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蕴龄跟着他穿过树木茂盛的树林,来到湖边,骏马低头饮水,惊起沙禽掠岸飞。
香蒲芦苇随微风轻拂,萧蕴龄退离向她倾斜而来的茎叶,许谨阳有些出神地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身影,困惑他许久的问题脱口而出:“郡主和沈世子是什么关系?”
她眸光浅浅地落在他身上,许谨阳有些狼狈地避开这样的目光,他这个问题问得十分无礼,但他不得不问。
萧蕴龄大概知道这位莽撞的少年的性格。
以他的年龄来看,他出生时家族已经煊赫,听闻许侍郎与许夫人伉俪情深,许侍郎既不留连烟花柳地,又无其他妾侍,家风清正,他的一双儿女更是被教养得磊落,在京中备受瞩目。
这样顺遂的人生,即使有一腔为国为民的热情,也还无法理解困境之人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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