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望着诱人的宝物,只期待着触摸的惊喜,殊不知宝物所在之处,常有恶龙盘踞。
那时她太轻狂,骄傲于自己的小聪明,高估自己的重要性。
“我会被抛弃的。”她轻声道。
她不似刚才情绪激动,所有动荡的愤怒和委屈都被压制在平静的湖面下,不见丝毫涟漪。
最初她接近萧敛竹是为了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兄长,她目的不纯,可后来她投入的情感越来越多,她甚至失望萧敛竹不是王霓的儿子,她和他终究隔了一层。
十三岁冬日,萧敛竹将身世的秘密告诉她,这位她亲近的兄长,另有高贵身份。
彼时他神情迷茫,对前路惶惶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去争夺原本可能属于他的皇位,还是在永州当一辈子庶子。王妃已经诞下嫡子,他的处境愈发尴尬。
“如果哥哥是皇帝,我会是公主吗?”她双目尽是憧憬,带着不谙苦难的天真。
萧敛竹从回忆中抽离,他闭上眼,脸颊眷恋地贴在女子温凉的脖子上,许诺道:“我不会抛下你,你会永远在我身边。”
“可哥哥不是已经放弃我了吗?”萧蕴龄避开他的触碰,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摇晃的树影上,语气悲伤。
“龄龄,那个自作主张的手下已经被我处置了,以后不会有人牺牲你。”
是吗?萧蕴龄的手轻轻环上男子的后背,真的是手下自作主张,牺牲她的名声保全主子的秘密吗?
她转头深深凝望哥哥,他一点都不知情?即使他真的被蒙在鼓里,当父亲的巴掌落在她脸上,当众目睽睽下她被从被子里拉出来,跪在寒风凛冽的石砖上时,他为何不发一言?是因为她已经被设计了,索性将计就计,物尽其用吗?
她认为的感情深厚的哥哥,还是抛弃她了啊。
如果她拒绝他的提议,知道他身世秘密的她,会不会被又一次放弃呢?
“我很讨厌他。”她说着王万利,心中的委屈好似宣泄出来,泪水落在他的衣袍上,“从前我看都不会看他一眼,现在我却要忍着恶心和他交谈,对他微笑,因为我怕成亲后他待我不好,毕竟我名声那样坏了,没有人愿意娶我,只要他不嫌弃我。”
萧蕴龄从他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委屈道:“哥哥,以后我都要过这种日子吗?”
萧敛竹审视她,她像被湖边水草中湿漉漉的毒蛇注视,萧蕴龄呼吸逐渐缓慢,她克制紧张,抗拒又依赖地靠近他。
他抚摸她的脸,吐出的话却不近人情:“去拒了他。”
她猛地向后退,直到后背靠在桥柱上,她红着眼,情绪激动道:“哥哥从不为我考虑,世人对女子名声多苛刻,若是我拒绝他,我还怎么活下去,你要逼死我!”
“还有姨娘,姨娘的病不能再受刺激了,我已经是一个失败的妻子,我不能再做失败的女儿。”
他的妹妹总是过于柔软,顾念虐待她的姨娘,顾忌世人看法,而他是要下地狱的人,她应该陪着他。
萧敛竹怜惜地看着她,“我不逼你。”
萧蕴龄心中迟疑,她面上怔愣地问道:“真的吗?”
他又将她拉入怀抱,道:“你出嫁途中,我会安排的,那商人不敢声张,你姨娘也不会知晓。”
寒意自她脚底往上,她抖着唇,问道:“安排什么?”
“誉王府五小姐仍会嫁给他,你会有新的身份,和我一起。”
萧蕴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她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因为过度气愤。
“好。”她哽咽道。
玉石碰撞的清脆声音自头顶响起,发髻上坠着沉甸的重量,萧蕴龄伸手触碰,指尖摸到垂下的珠串。
“及笄礼物。”
今天是三月初十,七日前本是她及笄的日子,但姨娘只知道三月二十二日是她的婚期。
那天晚上她关紧门窗,将仅剩的一根木簪郑重地插入盘好的头发中。
萧蕴龄摸着垂落下的玉石珠串,心中冰寒,她主动靠向萧敛竹,沮丧道:“只有哥哥记得我。”
此时萧敛竹只想将天下宝物都送给她。
-
萧蕴龄和萧敛竹分开,她让萧敛竹先回去,她的眼睛有些红了,她需要整理仪容。
路上,萧蕴意拦下萧蕴龄,她睁大了眼看着她头上的步摇,红色的宝石在日光下璀璨生辉,细糯的玉石被分割成珠子点缀其中。
萧蕴意越看越觉得那剔透的宝石碍眼,玉石轻碰的声音亦十分聒噪。她伸手要去拔,萧蕴龄避开她,怒斥道:“强盗行径。”
萧蕴意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她仍不可置信道:“这是哥哥送你的?”
萧蕴意心中已然确定,但仍不死心地问出问题。
怎么可以?这样的物什,她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回,而哥哥回来不曾送过她什么,却一见面就给了萧蕴龄华贵的步摇,难怪她方才见他身边的小厮离去,原是回去拿簪子了。
“是呀。”萧蕴龄睁着无辜的眼,笑盈盈道,“他没有送你什么吗?”
她的话正击萧蕴意的不甘,戳破了她今日努力营造的兄妹亲近假象,她像戏台上的丑角,被哥哥和萧蕴龄愚弄。
她娇美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脸涨得通红,她怒不可遏地嘶吼道:“你去死吧!”
离亭子还有一段距离,旁边的河流水声淙淙,盖过宴会交谈声,而萧蕴龄正抚弄垂下的珠子,脸上带着喜色,一副毫不设防的蠢货模样。她性格懦弱,上次将她推入湖中亦不见她声张,萧蕴意曲着手指扑打过来,她将萧蕴龄的嘴脸撕烂。她没有的东西,萧蕴龄也不配得到,她宁愿这美丽的物什摔碎,也不愿看到它簪在萧蕴龄发间。
萧蕴龄一直留意着她的动静,见萧蕴意靠近,她敏捷地往旁一步退开,趁着萧蕴意身形未稳,萧蕴龄干脆地一脚踢在她小腿,双手用力将她推入缓慢流淌的河流。
远处的人声飘渺,似乎在远去。扑腾挣扎的水声随着萧蕴意的求救声响彻在河边,她不会水,此时流水淹没她的口鼻,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挤压肺中空气,她本能地扑打河面,不顾形象大声呼救。
萧蕴龄猜想是人群先到还是萧蕴意先沉落河底,可萧蕴意恐惧惨白的脸叫她害怕,她的尖叫更是让她心脏发颤。
她应该走了,胆小如她不敢直面这样的场景。
萧蕴龄转身走上廊桥扶梯,她的手撑着木质扶手,闻到了微弱的桐油味,迈过一节节台阶往上走,眼前忽地投下阴影,她心中咯噔一下,脚步顿住。萧蕴龄仰头向上看,扶梯末尾处,翼角展翅下,沈策立在那里,眺望着桥下。
那里,萧蕴意正被赶来的侍从拖抱到岸边,意识模糊地咳嗽。
第14章
沈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在这里看了多久?他看到是她将萧蕴意推入水中吗?
萧蕴龄脑海中闪过许多问题,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和萧敛竹在桥下时,她注意过周围是否有人,直到萧敛竹离去,此处都没有他人存在,所以沈策是在萧敛竹离去之后来的。
萧蕴龄双手背在身后,手心冰冷的簪子被她紧紧握住,在沈策看过来前,她换上一副仓皇失措的模样,在见到他时脸上的紧张卸下,像终于看到了可依靠的人。
“六妹妹落水了!”她提着裙角从阶梯下奔向他,无助地抓着沈策的袖子,像救命稻草一般攥着,急急道:“你快去救她。”
“她从河里出来了。”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衣袖上的青葱手指上,语气不明。
萧蕴龄心中一跳,她看着被披风包裹的萧蕴意,她正被人扶着,脚步虚浮地离开。
她满目担忧,秀眉微蹙,“不知道她是否有事。”
他身上带着初春的寒意,凤眼微垂,意有所指道:“你未婚夫还在宴上,你求救为何走向这边?”
萧蕴龄不知道他只是单纯一问还是试探她,河边已经没有萧蕴意的身影,剩下三两仆从收拾现场,她低声道:“六妹在水中形容狼狈,若是让客人知晓,怕又要传出诸多议论,我想去另一边找人来。”
“你倒是好心。”
沈策更期待她无视那捞什子妹妹,而不是以德报怨。他从未见过萧蕴龄这样软弱不堪的人,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她听不出来这是夸赞还是讽刺,有心问他看到了多少,却又怕惹他怀疑,便解释道:“我总不能看着她淹在河里。”
萧蕴龄神情犹豫,试探着问道:“将军在桥上看到六妹出事,为何不去帮忙?我方才几乎乱了分寸。”
沈策靠在桥梁栏杆上,那栏杆看着坚实,但离地有一成年男子高,萧蕴龄看着心中战战,她总是提防各种意外的到来,因而离着栏杆一步远。
“五小姐似乎总认为我很好心。”他轻笑道。
他一说,萧蕴龄便又忆起当初陈实骚扰她,他却在亭子中休憩,无视了她的困境。
“我也在河边,我以为将军会顾及我的存在。”她说完这句话,脸涨得通红。
沈策对此无探究之意,他问道:“萧敛竹和你说什么了?”
悦耳清扬的玉石相碰声响起,莹白的手心伸到他面前,绚丽夺目的步摇静静躺在她手上,她无奈道:“他给了我步摇,可能是补偿我吧。”
萧蕴龄心中藏着推萧蕴意的事情,说着便又拐到她身上,语气自责,“怀璧其罪,六妹看中这步摇,方才想要抢夺,我一时惊吓推开她,竟害得她摔在河流中。”
沈策表现得对河边的事情毫无兴趣,他拿起她递过来的步摇,手指捏住簪身时,指尖触碰到萧蕴龄带着冰寒的手心,她下意识微微蜷缩手指。
“他表现得顾念曾经和我的情谊,可是我发现他和叛军联系的秘密,我一直担心他杀人灭口,方才他对我的温情或许是为了使我麻痹。”她篡改了萧敛竹的意思,可是真相不重要,她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至于萧敛竹所谓的“换个身份重新开始”,萧蕴龄此刻想起仍然愤恨。他原本就不是誉王府三公子,这个身份于他而言可有可无,可她不同,她生来便在这府中,萧蕴龄这个名字跟随她十五年,几乎融进她的血肉。若是让她抛弃名字身世,用一个全然陌生的身份生活,那么她过去十五年又算什么?被她舍弃的萧蕴龄将永远与私通外男的罪名捆绑,被人唾弃。萧敛竹自私强势,他单凭自己的心思便要决定她的去留,如同那日在危急关头立马舍弃她。
沈策对萧蕴龄的话没有做出反应,他把玩手中的簪子。
萧敛竹这礼给得大气,沈策认出上边最大的那颗红色宝石出自前朝皇后发冠,凤冠以两颗进贡的红宝石嵌入凤凰的两只眼睛,另一颗现在在长公主的库房中,这样特殊用料的簪子,查找它的来路不难。
他将步摇放回萧蕴龄手上,她伸手去接,沈策目光在她手背上的伤痕停顿片刻,几道红痕落在她细腻光滑的手背,破坏了如玉质般的美感,那伤痕处深可见血肉,是被指甲划开的,瞧着是新伤,沈策记起她方才说萧蕴意抢夺步摇。
萧蕴龄心中忐忑,她装作无意地露出手上的伤痕,可沈策将步摇递给她之后便收回视线,神情与刚才无异。
他究竟看没看见她推萧蕴意。
萧蕴龄知道以沈策的性格,他即使看到她的动作,也不会在意分毫,可萧蕴龄习惯于伪装自己,她不想让沈策觉得她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姨娘说得没错,她总在为自己寻找退路,哪怕此时王万利在亭中等着她,她依旧不能完全将未来托付。
“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这是沈策对她猜测萧敛竹动机的回复,也算兑现了保护她周全的诺言。
萧蕴龄泫然欲泣,“可是我只信得过沈将军。”
沈策垂眸看她担忧的脸,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
“不要得寸进尺。”他淡淡道。
沈策想他对萧蕴龄果然是有些不同的,可是这些不同仅限于他愿意停留片刻听她哭诉,他不喜欢别人质疑他的安排。
“是我逾矩了。”她轻声道,只是在尾音落下时泄出几丝颤意。
她匆匆地行了礼,转身从来路回去,鞋履在木制阶梯上发出哒哒声响,裙摆晃动飞扬,步伐凌乱。
又哭了啊。
他眼眸中露出愉悦情绪,从她牵着未婚夫步入宴席时便堵在心中的气蓦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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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蕴龄回到亭子中时,客人已经陆续离开,气氛冷淡。
王万利坐在座位上,他周围空出了一圈,显得他孤零零的,他似乎不为环境影响,正专注于桌案上的佳肴。
熟悉的香味来到身边,王万利抬头看到萧蕴龄,她眼眶微红,手中拿着一只步摇,商人本性,他立即在心中估算这步摇的价值,又不可避免地猜测他的未婚妻如何得到它。
他一直在这里,亲眼看着未婚妻与她兄长前后脚离开,而后另一位王府小姐脸色难看,一盏茶后便要寻了借口离席,她久久未归,客人逐渐不满离去,包括那位京城来的将军。
此时他的未婚妻沉默地坐在他身边,对面那位将军也回来了,他偶尔看向他们这边,王万利一边觉得只是巧合,一边又觉得以萧蕴龄的容貌,吸引他人目光再正常不过。
见萧蕴龄看过来,王万利露出笑容,关怀道:“吃些点心吗?”
萧蕴龄便问他:“哪个好吃?”
王万利将他觉得好吃的递给身边的未婚妻,他言语耐心,神态温柔地看着她小口咬下清甜的糕点,又伸手将她落下的碎发拂在耳后。
萧蕴龄疑惑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察觉他的意图后杏眼弯起,微微倾身靠向他方便他的动作。
王万利平心而论,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即使她名声在贵人圈子中已经脏污不堪,但在他们这些普通人中,一个王府的小姐依旧有巨大的价值。
只是他的未婚妻,似乎不安分。
他面对未婚妻的笑颜,满目的珍惜与喜爱愈发明显,倒让旁人讶异这对声名狼藉的未婚夫妻似乎恩爱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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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蕴龄将王万利送上马车,临行前他说道:“有事便给我写信,我都会帮你。”
车轮从身旁滚过,行走在宽阔的路上,萧蕴龄出神地望着远去的马车。
澄心最担忧五小姐看上那商人,她连忙出声提醒道:“五小姐,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萧蕴龄嗯了声,随澄心从侧门回去。
将要进入后院,澄心忽然停下,萧蕴龄疑惑地看着她,便见她一脸惊喜,语无伦次道:“五小姐,那边……”
她顺着澄心的视线,看到了等候的吴百山,吴百山常常跟在沈策身边,澄心她们都认得他。
萧蕴龄站在月亮门前,身后隐于天际的绮丽晚霞将要堕入黑夜。
“五小姐。”吴百山一看到她便笑着走来,他生的唇红齿白,总是一副轻声慢语的模样,萧蕴龄即使对他主子有意见,也不能迁怒他。
“这是主子让我给你的伤药。”他说着,递过来一小巧的瓷罐,浓郁的药味从中散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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