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她是个刁蛮任性,只会舞刀弄枪的粗鲁女子,没想到她胸藏锦绣,腹隐珠玑,令他好生惊喜。
毕明川向椅上坐下,闭上眼,将请帖置于鼻端,嗅着上面淡淡的墨香,回想中午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嘴角含着笑意。
一名手下人进来禀道:“公子,申亮来了。”
毕明川忙起身迎接,申亮长挹到地,道:“三公子,我和师妹不是那名刺客的对手,没能杀了他,实在对不住。”
毕明川不甚意外,摆袖道:“看来是我低估了他,申兄和令师妹不必自责,辛苦你们了。”想了想,又道:“你们是在那座破庙找到他的么?”
申亮摇了摇头,道:“我们是在铜陵县找到他的。”
“铜陵县?”毕明川挑起眉,道:“他去找蒋大小姐了?”
申亮道:“是的,他们不仅认识,而且同进同出,颇为亲密。师妹中了他的毒,我无力救治,不得已告诉他是三公子托我们杀他,还望三公子莫怪。他近日会来找你,务必小心!”
同进同出,毕明川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头微酸,面上从容道:“无妨,申兄告诉他是应该的,令师妹身体怎样?”
“师妹已无甚大碍,我技不如人,辜负了三公子,实在是惭愧。你能体谅,我们师兄妹感激不尽,日后再有能效力之处,尽管吩咐。”
打发他去了,毕明川便沏上一壶好茶,屏退下人,拿了本书在灯下看着。
漏下三鼓,朱帘微动,房中已多了一人。毕明川见他穿着一件青布长衫,木簪束发,神采射人,比画像上更俊秀,心道难怪蒋大小姐喜欢他,起身作揖道:“在下恭候多时了。”
原长眉一轩,背着手道:“三公子知道我会来?”
毕明川道:“申亮已经告诉在下了。”
原淡淡道:“哦,我与三公子素昧平生,不知三公子为何要置我于死地呢?”
毕明川摆了个手势请他入座,拿出一封信,递给他道:“这是韦老爷的亲笔书信,阁下看了便明白了。”
原一听韦老爷三个字,眼中欢欣涌动,睇住他手中的信,须臾才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牵起嘴角。毕明川瞧他不像是冷笑,倒像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肚里疑惑道:怎么他知道韦老爷要杀他,还高兴上了?
原将信收入袖中,缓缓道:“三公子,我姓原,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罢。”
第十八章 罗袜衬弓鞋
前日,毕明川听说韦小姐的未婚夫坠江身亡,已经猜到几分了,这时还是做出吃惊的表情,拱手道:“原来是妙香广平王世子,失敬,失敬!在下若早知道是你,绝不会帮着韦老爷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这是实话,原氏是妙香皇室,虽然远在西南,毕明川并不想得罪他们。可恨韦老爷隐瞒实情,拖毕家下水,毕家不知道这当中的利害,就替人做刀,活像个傻子。
原笑了笑,道:“三公子的长姐见在韦家做奶奶,你的难处,我明白。日后我只找韦家算账,不干你们毕家的事。”
毕明川面露喜色,道:“原世子通情达理,恩怨分明,在下万分感激。家姐说,开国侯府的冯小侯爷对韦小姐有意,韦老爷谋害原世子,多半是想与冯家联姻。”
远水解不了近渴,相比原氏,自然是冯家对韦家更有利。
原心下厌恶,道:“十五年前,韦老爷在桂州做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他夫人偶然结识先母,十分投缘。后来先母生辰,韦老爷夫妇亲自登门拜贺,促成了这门亲事,如今却贪心不足,背信弃义,与这样的人相处,迟早要受其害。”
毕明川深有感触,点头道:“原世子所言极是,韦家在江南势力颇大,你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江南待不得,妙香又回不去,原选择另辟蹊径。这条蹊径未必平坦,甚至前途是光明还是黑暗都不确定,但他很想走一走。
“三公子,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原世子但说不妨,在下先前多有得罪,心中甚是过意不去,若能帮上你的忙,自当效力。”
原拿出一块丝帕,上面写了一行字,毕明川竟一个都不认得。
“烦请三公子派人将这七个字写在寺庙附近,容易看见的地方。”
毕明川收下丝帕,答应了。原起身告辞,毕明川送他到门外,道:“久闻妙香原氏武功精妙,今日有幸会见,想讨教几招,不知原世子肯否赐教?”
月下柳庭风静,杏花绽红,梨花如雪,忽而花涌如浪,剑光凌乱台星动。杳杳香雾中,原身形一晃,飘然远去。毕明川立在树下,手中的宝剑断成了三截,心头那点酸意化作一声叹服的唉。
早上蒋银蟾打开房门,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微微一愣,板起面孔。原转头对上她的眼睛,站起身,笑吟吟道:“大小姐,我愿意跟你去绛霄峰。”
蒋银蟾眼皮一翻,道:“你以为绛霄峰是什么地方,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你走罢,我不想带着你了。”
原捕捉到她眼中滑过的亮光,知道她心里是欢喜的,便厚着脸皮,掣住她的袖子,恳求道:“大小姐,你就带上我罢,我身无分文,离开你只能去住破庙了,一日三餐全没着落不说,还有流氓地痞欺负我,好凄惨也!”
蒋银蟾心道:该死的流氓地痞,竟敢欺负他!面上仍是淡淡的,道:“等你那做副都统的朋友回来,你便能过上好日子了。”
原道:“我昨晚仔细想了想,他若知道我为何流落至此,说不定会告诉侯府的人,卖友求荣。我原先不了解大小姐的为人,如今知道你是天底下最豪爽,最讲义气的女孩子,我还是跟着你,更为妥当。”
蒋银蟾抿着嘴,不理他,径自穿过花园和大堂,出了客栈,去斜对门的酒楼吃早饭。原亦步亦趋,蒋银蟾在一张空桌旁坐下,他也坐下,眼巴巴地望着她。那种眼神,好像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她。
蒋银蟾很受用,点了两碗鸡汤银丝面,四样精致小菜。不多时,面和菜端上来,她抬一抬下巴,说句吃罢,原才笑着动箸。
蒋银蟾见多了讨好自己或者讨好母亲的男人,原跟他们不太一样,他很聪明,分寸拿捏恰到好处,取悦自己的同时又不感觉谄媚。
到晚来,两人站在石桥上,看河面上来来往往的灯船,箫鼓声伴着吴侬软语,缠绵悱恻。蒋银蟾吃了点酒,捏住原的耳朵,拉到嘴边,似要说话,还没说话,那温热的气息便将他的耳廓喷红了。
她笑道:“我脚有些痛,回去你为我捏一捏好么?”
原生在帝王之家,自小呼奴使婢,何曾为人捏过脚?心下觉得耻辱,不愿意,又怕她生气。转念一想,捏脚不正是把玩她一双纤足的机会么!目光落在她裙下,含笑道:“我手艺不好,大小姐多担待些个。”
他这笑不知是得益于容貌,还是有什么技巧,笑得人心里痒痒的,被羽毛扫了一下似的。
回到客栈,伙计送来热水,原倒在盆里,兑上冷水,探手试过温度,端到榻前。蒋银蟾坐在榻上,掀起裙子,露出窄窄的宝蓝凤头弓鞋。原坐在小杌子上,握住她一只脚的脚踝,细的出乎意料,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然而事实是,她稍微用力就能踹断壮汉的肋骨,这巨大的反差令她的脚更值得欣赏。
脱了鞋,解开淡黄罗袜,掌心触及她柔腻的肌肤,原一发收敛神色,撩起热水,浇在她足背上。
他动作虽然生疏,但被他手掌包裹的那只脚说不出的熨帖,另一只脚便空落落的。蒋银蟾双脚浸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浑身毛孔舒张。他手指按在穴位上,力道不轻不重,一阵阵酥麻上涌,筋骨都软了。
原拨弄那婴儿般蜷曲的脚趾,想弄疼她又舍不得。
“大小姐,舒服么?”
蒋银蟾欹着软枕,乜着眼,两腮泛热,发出慵懒的一声嗯。
原抬眸见她面带桃花,粉融香汗,如杨妃醉酒,心道小泼妇这个样子倒是很可爱的,与她做夫妻或许别有一番乐趣。一边捏,一边浮想联翩,脸上渐起红晕。
蒋银蟾盘算着把他带回去,既能做面首,又能做谋士,一举两得,妙哉,妙哉!唇角越翘越高,美孜孜地坠入梦乡。
原把玩够了,将她双脚轻轻放在榻上,注视着她恬睡中的脸,娇妩又稚嫩,心里的邪念忽都没了,只想亲一亲她。他低下头,挨近几寸又停住,挣扎了片刻,端正身子笑了笑,为她盖上被子,出门去了。
次日两人乘船前往扬州,开在东关街上的双成赌坊生意兴隆,不管白天黑夜都有黑压压的一堆人掷骰子押大小,把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价送到庄家手中。蒋银蟾一身男装,唇上粘了两撇滑稽的胡须,摇着折扇,领着原走进来。
她买了五百两的筹码,递给原,道:“你去玩罢,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原摇手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不玩。”
蒋银蟾道:“这里就是本教的分舵,你输了的钱最后还是落到我手上。”
既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原便没什么不好意思了,接过筹码,高高兴兴地走到一张赌桌旁,和十几个赌客一齐盯着庄家手中摇晃的骰盅。一名身材瘦削,穿着半新不旧墨绿袍子的男子也走到这桌,双手抄袖,不着痕迹地靠近原。
骰盅合在桌上,赌客们纷纷下注,原将两根筹码压在小上。
待庄家开盅,众人全神贯注之际,男子右手中的匕首猛刺原后腰。蒋银蟾站在原身旁,只当这人是来刺杀自己的,摸出一枚梅花镖射他面门。
第十九章 扬州月如梦(上)
丁潮是韦老爷手下最出色的刺客,深得韦老爷的信任,原的身份他是知道的。他在苏州码头发现原和一名少年同行,跟踪他们至这家赌坊,却没想到这少年如此警觉。暗器迎面射来,他拔起身子,向左跳开。
一击不中,他便要逃走,蒋银蟾见他身手不错,想和他斗一斗,拔剑刺他背心,喝道:“小贼,有种别走,跟我过几招!”
丁潮飞身跃过四五张赌桌,险险躲过她的剑,背上被穿透衣衫的剑气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心中惊道:好快的剑!
原料这人是来刺杀自己的,不知道蒋银蟾的身份,闯到北辰教的分舵来了,幸灾乐祸地想:算你小子倒霉,撞到这狼窝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丁潮手一抖,掌中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扭身向蒋银蟾连刺三剑。蒋银蟾左袖一扇,软剑被一股劲风荡开,白练般的剑光自她袖底穿出,直逼丁潮咽喉。
赌客们迅速让出一片空地,还有人喝彩:好剑法!庄家都是北辰教的人,蒋银蟾和丁潮斗了一阵,他们便看出她使的是本教剑法,思忖道:这少年好了得,怕是哪位长老的高徒。当下不敢怠慢,忙去知会魏香主。
魏玄护和关堂主这几日忙着找蒋银蟾,无数消息传来,真假难辨,焦头烂额,听说有个使本教剑法的少年高手在赌坊里打架,心道:莫不是大小姐?匆匆赶过来,定睛辨认,还真是她!欢喜的没入脚处,上前向丁潮拍出一掌。
丁潮本就不占上风,更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对手,立时被蒋银蟾的剑刺穿了左肩头。魏玄护飞起右足,踢中了他的右手,软剑落地,他被蒋银蟾擒住。
赌客中有人道:“这位少侠好俊的身手!魏老板,你给咱们引见引见啊!”
魏玄护笑着拱手,团团向众人作揖,道:“抱歉让诸位受惊了,魏某去处理一点私事,诸位接着玩罢!”
众人见他避而不答,都猜到这少年来历不凡,好奇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敬意。两个护院绑了丁潮,蒋银蟾拉着原的手走到后院,魏玄护这才向她行礼。
“大小姐,天幸你安然无恙,这几日属下和关堂主他们真真急死了,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就想着尽快找到你。这不听说你在铜陵县,关堂主便带着人去了。”
蒋银蟾道:“他们何时去的?”
魏玄护道:“两日前。”
蒋银蟾笑了,转头对原道:“正好跟我们错过了。”
原半嗔半笑道:“关堂主他们找不到你,不知慌成什么样,你还笑。”
蒋银蟾道:“找不到才好呢,我本想独自来江南,奈何我娘不准,派了这么一大帮人跟着我,麻烦死了。”
魏玄护打量着原,含笑道:“这位公子器宇不凡,请教尊姓大名?”
蒋银蟾道:“他叫原,是我的朋友。”又对原道:“这位是魏香主。”
原作揖道:“见过魏香主。”
魏玄护热情道:“大小姐的朋友便是贵客,想玩什么,只管对我说,一定不让你吃亏!”
原道了谢,三人走到花厅坐下,丫鬟端上茶来。魏玄护细问蒋银蟾落水后的遭遇,又夸她胆识过人,武艺精湛,大有蒋教主当年的风范,滔滔不绝说了半日,才命人把那名刺客押过来审问。
丁潮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半边上身都被染红了,走进花厅,瞥了原一眼。原嗑着瓜子,意态悠闲,好像不知道他是来杀自己的。
蒋银蟾道:“近日来刺杀我的人当中,你的身手最好,杀了你怪可惜的。只要你告诉我受何人指使,我便放了你,如何?”
原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道他若告诉你,他是来杀我的,就算你不杀他,他也活不成了。
丁潮果然默不作声,蒋银蟾和魏玄护撬不开他的嘴,命人将他关起来。
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蒋银蟾对原道:“等关叔叔他们来了,我们便回绛霄峰。”
原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我头一回来,竹西寺,二十四桥都没看过,大小姐陪我多玩两日罢。”
他身后的花窗上正嵌着一轮明月,月明桥上看神仙,没有神仙似的美人,扬州的绿杨城郭,红袖楼台都失色。蒋银蟾之前来扬州,他不在,这回与他同游,扬州才是艳冶销魂的扬州。
两日后,关堂主等人风尘仆仆赶到双成赌坊,见了魏玄护,问道:“大小姐人呢?”
魏玄护道:“一大早和原公子出去玩了,还没回来呢。”
关堂主眉头一皱,道:“原公子?哪个原公子?”
魏玄护道:“是大小姐的朋友,我也不知道什么来历,长得那叫一个俊!就是施琴鹤也比不上。”
施琴鹤原本就在魏玄护手下当差,三年前被柯长老看中了,送到柳玉镜身边,成了惑主的狐媚子。提起他,关堂主心里便膈应,暗道:比施琴鹤还俊的原公子,莫非是大小姐从江里捞上来的那个?他们怎么又遇上了?
玩到一更天气,蒋银蟾和原乘车回到双成赌坊,她吃了不少酒,手里拿着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原扶着她下车,从后门进,就不必经过大堂,被那么多人看见。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芦,递到他嘴边,他迟疑了一下,咬在刚被她咬过的海棠果上。
蒋银蟾注视他檀色的唇,覆上自己的牙印,心跟着一软,仿佛与那颗海棠果通灵。原垂眸咀嚼,眼角眉梢都是腼腆的柔情。蒋银蟾把脸凑近,近到鼻尖相碰,他心跳不由加剧,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面而来。
“大小姐,我总算见到你了!”关堂主激动的声音打散了两个人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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