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银蟾点点头,原又挑了两枝花,摸出钱递给妇人,上船替蒋银蟾簪在鬓边。待他们的船驶出一箭之地,那卖花的妇人也上了一只民座船,申亮正坐在船舱里,原来卖花的妇人就是申青改扮的。
她喜孜孜道:“那小子拿了三枝花,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花上有毒,叫夜来幽梦,中了毒的人不出三个时辰,便会昏昏欲睡,死于梦中。
申亮道:“好极了,等到天黑,我们便去割了他的脑袋交差。”
傍晚刮起大风,江水翻涌,岸上的树木哗哗作响,似要被连根拔起,船家靠岸泊船,等风停了再走。次日清晨,风势小了许多,蒋银蟾还没起,原独自上岸散步。申亮跟着他进了树林,心中疑惑,他理该是个死人,为何好端端地走在前面?
莫非夜来幽梦被他解了?师父精心配制的奇毒,一个外人怎么解得了?
申亮感到不可思议,软雾如纱,那朦朦胧胧的身影越看越邪门,他硬着头皮上前,叫了声公子。原停下脚步,回头打量,见是个穿着酱色缎长袍的年轻男子,便问他有什么事。
申亮躬身拱手,道:“在下申亮,是申家庄的弟子,师妹申青中了公子的毒,在下才疏学浅,无力救治,还望公子赐药。”
原淡淡道:“我不认识你师妹,也不会下毒,你找错人了。”
申亮头更低下去,道:“昨日上午在铜陵县码头,师妹扮成卖花的妇人,公子买了她三枝花。花上有毒,公子却没有中毒的迹象,想必已经解了我们的毒。师妹昨晚腹痛难忍,吐了一口黑血,昏迷不醒,是中了公子的招罢。”
原道:“无凭无据,你少来诬陷我,让蒋大小姐知道,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呢。”
申亮苦笑,他是毒王申渚仁最得意的弟子,自以为在毒术上已鲜有人及,却对申青中的毒束手无策,方信江湖之大,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我们与公子无冤无仇,对公子用毒,只因受人之托。公子手段高明,在下自愧弗如,只要公子肯赐解药,就算叫在下赴汤蹈火,也绝不推辞。”
原以为他们是冲蒋银蟾来的,闻言拧起眉头,道:“你们受何人之托?”
“姑苏毕家的三公子,毕明川。”
申亮不是毕家的人,申青的性命在他心里远比毕明川重要,于是毫不犹豫地把他出卖了。
第十六章 道破连环计
原颇感意外,思忖道:我和毕明川素不相识,也没结过什么梁子,他为何要杀我?是文氏的人和毕家联手了么?毕家和韦家是姻亲,会不会是韦家和文氏的人联手,毕家只是听命于韦家?
“毕明川可有告诉你们,我是谁?”
申亮摇了摇头,道:“他只给了我们公子的画像,说你擅长使毒,现在池州的一座破庙里,动手时不要闹出大动静。我们赶到破庙,只看见中了毒的伍氏双雄,是他们告诉我们你去了铜陵县。”
原看着一棵被风吹断的树,沉默良久,竖起三根手指,道:“解药三千两,不还价。”
申亮一愣,这人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又长得琼枝玉树,不沾一点铜臭味,还以为他会提什么不同凡响的条件,没想到是再简单,再俗气不过的给钱。申亮对他有些失望,又有些好笑,解下腰间的玉佩,塞进荷包里递给他。
玉佩是上好的蓝田玉,荷包里还有三十多片金叶子,两张五百两的银票,加起来差不多有三千两银子。原点清楚,丢给他一粒红色的药丸,嘱咐用黄酒送服。
申亮千恩万谢,又道:“家师与毕老爷交情不差,公子与毕明川若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在下可以请师父从中调和。行走江湖,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说是不是?”
原道:“多谢申公子的好意,我想毕明川与我是有些误会,我还是去找他,当面解开为好。”
申亮点点头,道:“毕明川这个人还算讲理,公子若能与他化干戈为玉帛,便再好不过了。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尊师是哪一位高人?”
他很有谈兴,原却担心蒋银蟾找过来,不好解释,道:“我得上船了,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蒋银蟾站在船头张望,见他从树林里出来,道:“我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正要去找你呢。”
原道:“这里没有狼,倒是有只老虎。”
蒋银蟾惊奇道:“你看见了?”
原嗯了一声,踏上船头,道:“还是只母老虎。”
蒋银蟾道:“你怎么知道是母的?”
原噗嗤笑了,看着她道:“因为她喜欢打男人。”
蒋银蟾才明白过来,他是取笑自己呢!心头微恼,扭住他的手腕,用力反拧,道:“我看你是皮痒了!”
原叫道:“哎唷,痛死了,手要断了!”
蒋银蟾扬起唇角,道:“你不是大夫么,断了就给自己接上。”
原道:“一只手接不好啊,是我错了,不该取笑大小姐,饶了我罢!”
蒋银蟾松开手,原抚摸着通红的手腕,心中骂了十几句母老虎,小泼妇。
吃过早饭,船家扬起满帆,舟如箭发,次日到了苏州,已有申牌时分,两人还在碎锦街的庆云客栈住下。蒋银蟾提笔蘸墨,要给毕明川写请帖,那墨都快干了,她还不知道怎么写。
原看着好笑,道:“我替你写罢。”
蒋银蟾巴不得这一声,原写好了请帖,交给伙计送去岫园。半个时辰后,毕明川派人送来回帖和一只朱漆箱子,比常见的衣箱还大些。他帖子上说明日中午一定准时赴约,箱子里的人任由她处置。
箱子打开,里面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满脸横肉,神色惊惶。蒋银蟾感觉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毕家人道:“蒋大小姐不认识他了?他是您在寒山寺遇见的汤普啊。”
蒋银蟾道:“哦,汤竹杠,那日他说我偷了他的钱袋,被我打碎了两颗门牙。”
毕家人道:“没错,他找您的麻烦其实是受人指使。”
蒋银蟾道:“受何人指使?”
毕家人转过脸,冷冷道:“汤普,回答蒋大小姐的话。”
汤普不知道蒋银蟾的身份,见她换了女装,也不敢多看,唯唯诺诺道:“是,是,就在姑娘打我的前一日晚上,有个蒙着脸的男人找到我,给了我十两银子和姑娘的画像,让我一早在寒山寺里等着,见了姑娘便找个由头动手。只要姑娘出手,我的差事便算完了,他再给我五十两。”
他没有门牙,说话漏风,眼中流露出可怜的神色,道:“姑娘,您看您也没吃亏,我还挨了打,您就行行好,把我当个屁放了罢。我要那六十两银子,也是为了还债,我不还债,债主就要剁我的手啊。”
毕家人嫌他话语粗俗,喝道:“当着蒋大小姐的面,你嘴巴放干净点!”
蒋银蟾想了想,道:“我明白了,你们回去罢,替我多谢三公子。”说着拿出银子要赏他们。
毕家人拱一拱手,道:“蒋大小姐客气了,公子说是他交友不慎,连累了大小姐,明日当面向大小姐赔罪。”固辞了赏钱回去。
原这才从里间走出来,看了看箱子里的汤普,道:“这个毕明川倒是很会讨好你。”
蒋银蟾道:“如此看来,毕三公子不是凶手,那个蒙面男人指使这无赖和我动手,是想叫毕三公子和梁远看见。他知道只要他们看见我出手,便会过来结识。可是他怎么确保毕三公子和梁远会在那时经过那里呢?”
原道:“当时他们身边还有谁?”
蒋银蟾道:“还有胡胜。”
原道:“这个胡胜多半就是指使这无赖的蒙面男子,他待在毕明川和梁远身边,引他们往你那边走,自然就能确保他们看见你出手。”
蒋银蟾点着头道:“不错,梁远被杀的那晚,胡胜也在岫园吃酒,或许他就是凶手。”
原道:“毕明川应该知道胡胜就是凶手,才会说是他交友不慎,连累了你。明日与他见面,你直接问他胡胜的事就好。”
次日中午,毕明川乘车来到暖烟楼,蒋银蟾坐在楼上的阁子里,俯瞰下车的他穿着一件蓝地织锦缎袍,上面金菊纹环绕着宝相花,真个锦中有花,花中有锦,映着日光,一团灿烂。
须臾,伙计搴起竹帘,毕明川走进来,含笑拱手作揖。
“原来姜兄就是蒋大小姐,不才得见芳容,十分侥幸。”
蒋银蟾素着脸,穿的是在铜陵县买的荔肉白绉纱衫子,退红绸裙,乌黑油亮的发髻上只插着一根银簪。她这样的女孩子,无需精心打扮,光是眉眼间的英气,便足够吸引人。
毕明川细细打量着她,她起身还礼,俏皮微笑道:“三公子知道我是你们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妖女,还来赴约,就不怕惹祸上身?”
毕明川道:“这两日正道都在打听蒋大小姐的下落,蒋大小姐不怕我出卖你,约我见面,我又有何惧?”
蒋银蟾道:“有道是相由心生,三公子生得如此风流俊俏,我想你一定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小人。”
毕明川哈哈笑了,道:“蒋大小姐当我是朋友,何其有幸!”
略叙寒暄,落座吃了杯酒,蒋银蟾道:“三公子,胡胜现在何处?”
一听这话,毕明川情知她都想通了,不由刮目相看,道:“蒋大小姐真是冰雪聪明,说实话,我整整想了两日,才想到胡胜身上。”
蒋银蟾的聪明都用在了武功上,这件事若不是原指点,她恐怕想两个月都想不明白。毕明川夸她,她也不心虚,只是很高兴有原在身边,不然她一头雾水,傻傻地坐在这里听毕明川解释,不免被看轻。
一个大门派的继承人,代表了这个门派的未来,是万万不能被看轻的,她必须武功高强,聪明绝顶。她忽然明白,为何大人物身边都有谋士,因为智勇双全的天才毕竟极少。
第十七章 整顿着残棋
原一下午都在房里下棋,棋盘上两百余枚棋子,右下方的白子已被黑子围得密不透风。他拈着一枚白子,正寻思出路,蒋银蟾掀帘子走了进来。
“自己跟自己下棋有什么意思?”
原歪着头看她,微笑道:“那你来陪我下啊。”
蒋银蟾走近看那棋局,形势繁复,便知道他善弈,摇头道:“我不喜欢下棋。”
原道:“胡胜的事怎么样了?”
蒋银蟾道:“他跑了,毕三公子在他的住处搜到了这个。”
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原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包药渣,手指拨了拨,道:“天麻,钩藤,白芍,黄芪,这是……神灯草?”
他拈着一截黑乎乎的药草,道:“神灯草主治风寒湿痹,心腹冷痛,我记得只有揲瞪接小!
这话跟毕明川说的一样,蒋银蟾道:“好罢,我现在相信你是个大夫了。揲瞪绞腔迫山庄的地盘,神灯草十分珍贵,外人很难得到。这包药渣是毕三公子的手下在胡胜家后院挖出来的,胡胜媳妇病重,这药应该是她吃的。”
原道:“黄泉山庄与北辰教有仇么?”
蒋银蟾叹了口气,道:“这仇说来可笑,当年我爹二十六七,风华正茂,和黄泉山庄的庄主杜行盛比武,拆不到十招便赢了。杜行盛的夫人宫吟香在车里看见,芳心暗许,竟丢下丈夫和襁褓中的儿子,孤身去了绛霄峰,要嫁给我爹。”
宫吟香,三十余年前的蜀中第一美人,原是知道的。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丝戏谑之色,道:“你爹跟她好了?”
蒋银蟾横他一眼,道:“我爹心里只有我娘,才看不上她呢。她见我爹不搭理她,羞愤难当,转身铰了头发,出家做了姑子。杜行盛抱着儿子到尼姑庵,苦苦求她回去。她不肯,杜行盛便将儿子放在地上,拔剑自刎了。宫吟香见状,方才后悔无及,跟着自尽了。”
原愕然半晌,道:“这夫妇两个都好自私,做事一点不为别人考虑。”
蒋银蟾道:“我娘也是这么说呢,可笑他们的儿子杜寒被叔父抚养长大,竟认定是我爹害死了他爹娘。自从他做了庄主,便一直与本教作对。我看就是他收买胡胜,等我来苏州,杀掉梁远,嫁祸给我。”
原道:“他既然知道你的行踪,若想对付你,只需把你的行踪散播出去,又何必杀人嫁祸呢?”
蒋银蟾道:“你不知道,梁家这两年抢了黄泉山庄的药材生意,黄泉山庄已经跟梁家闹过几回了。这次杀了梁远,嫁祸给我,便能借梁家的手除掉我,再借本教的手除掉梁家。”
原点点头,道:“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但真相如何,只有找到胡胜才能定论。而且嫁祸你这件事,胡胜一个人做不到,你的随从里一定有人与他联络。”
蒋银蟾躺下,望着屋顶,道:“揪不出奸细,只怕我回去的路上也不得安宁。”
原垂眸不语,他说过要帮她查清奸细的事,现在线索断了,要想履行承诺,只有跟着她去绛霄峰,这一路上或许还能得到线索。
蒋银蟾正是此意,她想他一定懂的,他若有良心,便该主动提出陪她回去。她用眼角余光给他施加压力,他却无动于衷,这种沉默让她感到憋屈。他是她从江里捞上来的鱼美人,她救了他的命,天付奇缘,她心中喜悦,不可言喻,他明明也有点喜欢她,为什么就不愿跟她回去?
静候了一盏茶的工夫,憋屈变成了怒火,蒋银蟾腾地翻身下榻,快步朝外走。
原急忙拉住她的衣袖,道:“蒋小姐,跟你去绛霄峰,对我来说不是儿戏。容我仔细想想,明日给你答复好不好?”
蒋银蟾冷冷地睨着他,道:“谁要你跟我回绛霄峰了?你少自作多情!”一甩袖,将他甩了个跟头,走出门去了。
原坐在地上,眉间攒愁,要跟她去绛霄峰,必须先确认韦家有没有跟文氏的人联手。若有,错在韦家,他便没什么顾虑了。若没有,按理说他还是该娶韦小姐,但在池州郊外的破庙里,他便预感到与韦小姐的婚事成不了了。
即便韦家无过,一桩婚事闹到这般地步,他和韦小姐怎么看都不像一对有缘人,勉强成亲,多半也不会有好下场。他要想法子回妙香,说服父亲退亲,再考虑与蒋银蟾的事。
文氏的人找不到他,一定会在回妙香的路上设下重重埋伏,回去是个难题,退亲也是个难题,难上加难,叫他如何不愁?
站起身,坐回榻上,原注视着棋局,随手在左上角落下一枚白子。
毕明川拈着一枚黑子落在棋盘右下角,立时挤死了一片白子,他二哥毕明河丢下两枚白子,认输道:“不下了,不下了!三弟的棋艺愈发高了,爹都未必能赢你。”
毕明川笑道:“我怎么感觉二哥是看天晚了,急着去会佳人,故意输给我呢。”
毕明河道:“没有的事,你别瞎说。”
毕明川道:“那咱们再下一局?”
毕明河不肯,说笑了几句,匆匆离开了。毕明川从桌上的匣子里拿出一张请帖,是蒋银蟾昨日派人送来的,上面的字迹娟秀,如美女簪花,言辞清丽,文采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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