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住在驿站,驿吏自是不敢怠慢,把最好的房间收拾干净,治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众人正吃着,隔壁院子里传来争吵声,听不仔细,只听出是一男一女,越吵越激烈。
忽听得男人怒吼道:“臭婊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接着咣当一声,像是砸了瓷器。
好几个女人惊叫道:“二奶奶!二奶奶!”
原皱眉道:“隔壁住的什么人?”
第九十六章 照见五蕴皆空(一)
驿吏陪笑道:“是齐二老爷,他叮嘱卑职,不要告诉别人他住在这里。齐二奶奶下午不知怎的找了过来,两口子吵架,卑职也不好劝和。”
蒋银蟾搁下箸道:“这齐二老爷已经动手了,我去帮帮齐二奶奶!”说着起身就走。
原跟着她,道:“你急什么,你跟她又没交情。”
原明非也跟着,一个弱女子被打,就算她不是他曾经的未婚妻,也不能袖手旁观。驿吏和众随从见他们三个去了,呼啦啦都跟过去看热闹。
蒋银蟾走在最前面,到了隔壁,就见一妇人躺在地下,似已昏迷,身边散落着碎瓷片,正是文紫芝。齐二老爷比文紫芝大十多岁,身材肥胖,留着络腮胡子,穿着一件酱色绸衫,足蹬皂靴,一边骂,一边踹着文紫芝。
“少跟我摆千金小姐的架子,你不过就是文家卖给我的赔钱货,生之杀之皆由我!”
“老爷,不能打了!”几个女人上前阻拦,被他一脚一个踹倒。
蒋银蟾怒喝道:“你这畜生,再打人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齐二老爷是个色中饿鬼,又灌了几杯黄汤,人皮褪下一大半,听这脆生生的少女嗓音,心便发痒,转头见了蒋银蟾,眼睛涎瞪瞪的,一咧嘴,呲着两排黄牙,笑道:“小美人,你让我亲一口,我便不打人了。”
原在后面听见这话,几乎不曾气死,算起来,这齐二老爷还是长辈,本来想给他留点面子,现在只想给他两耳光。
啪的一声,蒋银蟾一巴掌将两百多斤重的齐二老爷打了个踉跄,满嘴血腥味,捂着紫胀的半边脸呆了半晌,吐出一颗牙。
“你敢打我?”齐二老爷难以置信,露出狰狞的神色,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蒋银蟾冷笑着理一理衣袖,道:“知道,不就是个打老婆的下流东西吗?”
齐二老爷暴跳如雷,一迭连声的叫人打她,齐家众人拔出兵刃,便听一人道:“闻空禅师在此,谁敢放肆!”
齐二老爷一惊,酒意去了七分,细看真是原明非来了,还有原和一众随从,又睃了眼蒋银蟾,心知不敌,且忍耐些,免得吃眼前亏,便上前见礼。
原不理他,只问蒋银蟾:“手疼不疼?”
气得齐二老爷肚皮都要涨破,梗着脖子道:“原来姑娘是世子的朋友,恕我冒犯了。”
原眼角挑着他,面若寒霜,道:“这话有意思,她若不是我的朋友,你就可以调戏了?我倒要叫人查查,二爷调戏过多少良家女子。”
齐二老爷一屁股的烂账,哪里禁得住查,肚子里的酒都变成冷汗往外冒,把头低了低,道:“世子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向尊法守制,从未做过辱没家门的事。”
原冷哼一声,目光如刀,将他上下剐了一遍。
原明非道:“官,你去看看二奶奶的伤要不要紧。”
文紫芝被花瓶砸破了头,昏昏沉沉的,闻空禅师这四个字就像迷雾中的玉磬声,直击心神,她一下惊醒了。
原明非和齐二老爷说话,脸色淡淡的,其实满心厌恶,只怕表露出来,让人疑心是为了文紫芝。他们毕竟有过婚约,别人很容易多想的,他不怕流言蜚语,但文紫芝会被害死。
文紫芝痴痴地望着他,真的是他!老天,他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让他看见这个样子的她?恨不得觅条地缝钻进去,丫鬟仆妇们却叫道:“醒了!二奶奶醒了!”手忙脚乱,要把她抬进房间。
不要管我!不要看我!文紫芝心中呐喊。
原明非看了她一眼,这怜悯的一眼击垮了她最后的尊严。
完了,一切都完了。文紫芝万念俱灰,双眼空洞,躺在床上,漫漫地望着帐顶,仿佛那是一片虚无,抑或深渊。
原叫人拿了药来,蒋银蟾在里间看着丫鬟给文紫芝上药包扎,问道:“齐二奶奶,你怎么样?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
文紫芝摇头,涩声道:“蒋小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们,多谢。”
蒋银蟾叹了口气,道:“谢什么,旁人只帮得了你一时,要想脱离火坑,还要靠你自己。”
文紫芝笑了,道:“我不像你武功高强,能怎么样呢?自认倒霉罢了。”
蒋银蟾不以为然,不会武功有不会武功的法子,谋杀亲夫可比谋杀外人容易多了。这话不好直说,只含蓄道:“二奶奶,你不要自暴自弃,这人呐,只要不认命,总有翻身的那一日。何况你是相国的妹妹,比那些无依无靠的妇人强多了,有什么不敢想,不敢做的?”
相国的妹妹,不过就是颗体面的棋子,杀了姓齐的畜生,难保不会被送给另一个畜生。文紫芝不是不敢想,不敢做,是早就看透了。但她和苦命的姐妹们有点不一样,她们注定是苦命的,而她本可以幸福。
如果原明非没有出家,如果他们成亲,那该是多么幸福顺遂的一生啊。文紫芝陡然生出恨意,他是她痛苦的源头,推她入火坑的罪魁祸首,他该当受到惩罚,而不是居高临下地怜悯她。
一股力量凝聚起来,文紫芝五中如沸,手在被子里紧紧地攥住衣服。
蒋银蟾还想再说两句,原在外面叫她,便出来了。
原问道:“你跟齐二奶奶说了些什么?”
他实在不放心她跟文紫芝这种朱门绣阁里的妇人相处,她太自由了,容易被她们当做异类攻击,她们虽然不会武功,但弯弯绕绕的心思如同蛛丝,能在无形之中绞住她。
蒋银蟾眨了下眼,道:“没说什么,就是劝她想开点,凡事能躲就躲,别跟畜生一般见识。”
原诧异道:“你会说这种话?我以为你会劝她杀了齐二老爷。”
蒋银蟾瞪他道:“我又不傻。”
原手握着嘴笑,被她打了两下,咳嗽起来,她便不打了。原明非不轻不重地说了齐二老爷几句,齐二老爷回房醒酒,天不亮便丢下文紫芝,带着随从走了。他偷了文紫芝的陪嫁首饰,送给外面的女人,文紫芝这会儿也没精神追讨,睡到辰牌时分才起来。
隔壁原明非和蒋银蟾正在院子里比划,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交错,如水流云散,千变万化。文紫芝不懂武功,只觉得这画面很美,驻足观望。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裳,头上缠着白绫,像个戴孝的寡妇,楚楚动人。
蒋银蟾看见她,道:“齐二奶奶来了!”从原明非掌下滑开,到了文紫芝面前,道:“你好些了么?头还疼不疼?”
文紫芝含笑道:“好多了,昨晚那样麻烦你们,别无答谢,做了些点心,你们尝尝罢。”
蒋银蟾道:“正好我们还没吃早饭,二奶奶也坐下一起吃点罢,我去叫原。”
原明非和文紫芝对面站着,中间隔着沧海桑田,文紫芝窥他一眼,红了眼角。看昨晚的情形,原明非便知道她嫁到齐家这几年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他可怜她,也只能可怜她。
“别在风口里站着了,对你的伤不好,进屋坐罢。”原明非转身听见她唤了一声明非,轻轻的,带着一丝哽咽,他只当没听见。
原被蒋银蟾叫起来,漱口洗脸,侍女拿了一件深紫色的缎袍,蒋银蟾说不穿这个,撅着屁股,在箱子里翻来翻去,拎出一件簇新的浅桃红重莲绫衣。
原噗嗤笑道:“这衣服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颜色太娇嫩了,我不穿。”
侍女也笑道:“料子是顶好的,婢子记得是宫里哪位娘娘赏的,世子爷还没穿过呢。”
蒋银蟾道:“我喜欢这个颜色,你穿给我看看。”
原眼珠一转,挥手示意侍女出去,展臂拢住她的肩背,与虎谋皮道:“你叫我一声夫君,我便穿。”
蒋银蟾柳眉倒竖,推开他,向门前拿起叉帘子的叉竿,道:“你敢跟我提条件?真是反了!”作势要打他,他也不躲,俨然是恃宠而骄了。
蒋银蟾咬咬牙,丢下叉竿,道:“不穿就不穿,谁稀罕你!”一扭身跑了。
原明非和文紫芝在厅上吃茶,一个正襟危坐,一个哀哀怨怨,气氛闷抑,见蒋银蟾来了,原明非顿觉松快些,又见她气鼓鼓的,便笑问:“怎么了?又和官拌嘴了?”
“没有!”蒋银蟾在文紫芝旁边坐下,心内懊悔:不该如此宠着他。
隔了片时,原走进来,穿的正是那件浅桃红重莲绫衣,春风骀荡,真个人面桃花。蒋银蟾瞧着,转怒为喜,却移开眼,板着脸吃点心。原慰问了文紫芝两句,在蒋银蟾对面坐下。
第九十七章 照见五蕴皆空(二)
原明非瞥着原,道:“难得见你穿的这么鲜嫩,倒像是小了几岁。”
原扯了下衣摆,无奈地笑着,道:“银蟾喜欢。”
婚姻不幸的文紫芝,遁入空门的原明非,都是久违情爱的人,被原这话透露出的闺房之趣弄得不大自在。蒋银蟾左右睃了睃,也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在桌子底下踢了原一脚。
原故意臊她,没想到成功了,大有意外之喜,看着她笑。文紫芝摸出帕子擦了擦嘴,道:“世子和蒋小姐真是如胶似漆,将来成了亲,必定更加恩爱。”
原道:“承二奶奶吉言。”
文紫芝起身告辞,三人又嘱咐她一番,望着她去了。
蒋银蟾道:“亲妹子被人欺负,文相国就一点都不心疼么?以前贝堂主的师妹被丈夫打了一巴掌,贝堂主知道,立马派人剁了那男人的一根手指。”
原道:“王公大臣哪有江湖人士那么多情义,文相国需要齐家的支持,为此牺牲他妹子也不算什么。他还想与西蕃联合攻打中原呢,这一开战要死多少人?他眼里只有利益。”
彼时中原北方战事频繁,西蕃兵强马壮,一旦与妙香联合,后果不堪设想。蒋银蟾当然心向着中原,蹙眉道:“怎样才能除掉文相国?除掉他,就能阻止战事么?”
原明非莞尔,道:“银蟾,我们和你一样不希望开战,南诏就是因为连年征战,民不聊生才灭亡的。只要大权重归原氏,就不会开战。你放心,我们自有主张。”
蒋银蟾道:“我相信禅师,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忙,尽管开口。”
原挑眉道:“怎么?我不可信么?”
蒋银蟾乜他一眼,道:“禅师,我今日也骑马。”
原明非也乜了原一眼,欣然道:“那我们路上正好说说话。”
原又气又笑,坐在马车上,看他们两个并辔而行的背影,白眼一翻,放下了帘子。走了半日,下起廉纤雨,众人披上绿蓑衣,戴上青箬笠。斜风阵阵,雨势渐大,路边的野花落了一地。
原明非道:“银蟾,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回车上罢。”
蒋银蟾不肯,原叫人来请了两次,道:“蒋小姐,世子爷说你不回车上,他就出来了。”
他哪里禁得住风吹雨淋,蒋银蟾无可奈何,方钻进马车。原靠在车壁上,看她一眼,扬起下巴,闭上了眼。
蒋银蟾指着他道:“你别太得意,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原全然不惧,道:“你欠我一声夫君。”
“放屁!”蒋银蟾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一会又把眼掉过来。
马车驶过一片茶园,潮湿的绿意在他肩头的窗子里连绵不绝,与浅桃红的重莲绫映衬着洁白的脸,嫩似春荑明似玉。蒋银蟾发着呆,他黑漆漆的睫毛一动,她便收回眼。如是几次,原忍不住笑了。
次日到了药泉山,□岈嵌空,堆云骈瓣,沸泉蒸汽郁然勃发,如浓烟卷雾,动静极大。众人住在山上的寺院里,吃过饭,原明非带着原去解毒,蒋银蟾四处闲逛。
寺后有一温水塘,是从西边的沸泉引来的水,蒋银蟾蹲下身,掬一捧水,照了照自己,对跟着的侍女道:“我在这里坐会儿,你不用服侍。”
侍女道:“这地下潮漉漉的,婢子去拿席子来给小姐坐罢。”
蒋银蟾点点头,道:“顺便把我日前买的《香花夫人外传》拿来。”
香花夫人是南诏王阁罗凤的妻子,生得美艳无双,一如中原的赵飞燕,杨玉环,向来不乏书生替她们著书立传。这本《香花夫人外传》内容离奇,对云雨之事着墨甚多,虽然词句粗糙,蒋银蟾也不是那讲究的人,坐在席子上,脱了鞋袜,把紫夹绸的裤子卷至膝盖,小腿浸在水里,看得津津有味。
侍女自去玩耍,及至红日西沉,原明非和原回来,走到这里,只见残阳铺水,柳丝菀菀,翳翳花影里伊人含笑垂首,拿着本书。那种娴静的风流,因在她身上显得格外稀奇。
叔侄两个都不作声,注视她片刻,原道:“五叔,你先进去罢。”
原明非想多看她一会,这个想法并不过分,却难述之于口。原悄步走近她,手背在后面,拎着一条小蛇,蓦地举到她眼前晃了晃。
蒋银蟾惊叫一声,站起身用书拍他,道:“你要死!”
原笑道:“看什么呢?《论语》《孟子》还是《女诫》《女则》?”说着夺过书,一看是《香花夫人外传》,道:“好么,光天化日之下,在佛门清静地看淫书!”
蒋银蟾从容道:“菩萨观水月,难道观不得风月?”
原一怔,称赞道:“说得好!到底是和五叔待久了,会打禅机了。”
原明非脚步顿了顿,回眸睇她一眼,走到禅房打坐,心中那点波动犹未平息。原和蒋银蟾说笑一阵,替她穿上鞋袜,用过晚饭,在她房里看书。
蒋银蟾翻开《香花夫人外传》,放在他面前,道:“我看了半日,眼花,你念给我听罢。”
原骇然道:“这种东西怎么念得出口?”
蒋银蟾去榻上歪着,摇着一把纨扇,侧眸流盼,道:“你念十页,我便叫你一声夫君,如何?”
原盯着她,笑道:“越发聪明了。”眼睛扫过满纸的淫词俚语,太羞耻了,又实在想听她叫夫君,深吸了口气,把心一横,慢启唇,念了两行,脸便红了,扭扭捏捏,磕磕巴巴又念了两行,耳朵也热了。
蒋银蟾笑得合不拢嘴,道:“怎么不念了?你不识字么?世子爷博学多才,什么字把你也难住了?让我瞧瞧。”说着起身,一边笑一边走过来,把手搭在他肩上,低头看了看,道:“这个字你怎么不认得?阳,太阳的阳。”
“接着念。”她推他一把。
那阳字下面坠着个具字,原死也念不出口,蒋银蟾手指弹了下他的耳朵,道:“看把你臊的,好意思做,倒不好意思念,真奇怪。不念就不念罢,我要睡了。”
原捉住她的腕子,按在那念不出口的物什上,硬挺炙热。蒋银蟾咯咯地笑,隔着丝绸摩挲。
51/63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