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提着食盒进来,摆下饭菜。金盘犀箸,新果珍馐,芬芳罗列。有几道菜蒋银蟾尝了,只觉得鲜美无比,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也没问。原明攸身子虚弱,吃不下,原明非也没胃口,但见蒋银蟾吃得香甜,想她一个人吃必然不自在,便慢慢地吃着。
原明攸道:“蒋小姐,你吃不吃酒?”
蒋银蟾道:“怎么不吃?我在家天天吃呢。”
原明攸见她大大方方的,心下欢喜,便叫宫女拿了一瓶上等葡萄酒来,用白螺杯斟满给她。
蒋银蟾呷了一口,合合眼,道:“好酒!”
原明攸道:“我听说中原的汉人对女孩儿管教很严,有些连酒都不许沾,是真的么?”
蒋银蟾点头,道:“还有比这更过分的呢,唉,我们中原的女孩儿命苦,不像妙香的女孩儿,和男子在大街上手拉手也没人指点。”
原明非道:“凡事过犹不及,管教还是有必要的,一味放任,只会让那些轻薄浪子有可乘之机。”
蒋银蟾想了想,道:“禅师说的也有道理,这种事闹得不好,总是女孩子吃亏。”
她有武功,不在容易吃亏的女孩子之列,但她已明白,不能以己度人,大多数人的处境和自己是不一样的,甚至天差地别。
说话间,她连吃六杯,原明非按住酒壶,道:“不许吃了,再吃就要醉了。”
蒋银蟾吃得口滑,笑嘻嘻道:“我量大着呢,醉不了,让我再吃一杯罢!”
她脸颊微微透红,像葡萄酒的颜色匀淡了,两个眼睛水汪汪的,声音软腻,蜜糖似的黏在人心上,原明非手一松,又按紧,笑道:“要吃回去吃,随你吃多少,在这里醉了岂不让人笑话?”
蒋银蟾道:“放心,像这样的酒,我吃上两坛也不会醉。”
原明攸道:“五弟,你就让她吃罢,醉了有的是地方睡,睡醒了再回去。”
原明非不答应,两人较劲,桌上的杯盘碗箸震颤不止,蒋银蟾自知力不及他,眼珠一转,内力逼出一股宝石红的酒液,刚好注入杯中。宫女内监们看得目瞪口呆,蒋银蟾举杯饮尽,一抹嘴唇,得意洋洋地望着原明非。
原明攸大笑拍手,道:“好功夫!五弟,我看你这徒弟是要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原明非笑得无奈,垂下眼,松开了手。蒋银蟾吃完一壶,与他向原明攸告辞,原明攸问她喜欢哪个风筝。蒋银蟾看来看去,要了一个金银鱼的。
原明攸送至阶前,原明非叮嘱他好生保养,用力一握他的手,转身走了。原明攸笑了笑,意兴阑珊。他固然期望原氏成功,但心爱之人已死,他也熬到了尽头,成功与他已无多大关系。
歌声复又响起,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原明非回头看了一眼,轻声叹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芸芸众生,上至皇帝,下至乞丐,谁不是在这八苦中挣扎呢。
几个公子哥儿离开,侍女收拾着桌上的茶盏,原道:“蒋小姐呢?”
侍女说出去玩了,原也没在意,钻进后院的一间屋里,看刚孵出来的小蛇。侍女走到门口,不敢进去,里面花花绿绿的毒虫毒蛇,看一眼都头皮发麻。
“世子爷,皇上派人送来两瓶葡萄酒,说是给蒋小姐的。”
原奇怪道:皇上为什么给她送酒呢?出来见了送酒的小内监,才知道蒋银蟾跟着原明非进宫了。原心头一跳,忙不迭地叫人备车进宫。
虽然生在皇室,原却很不喜欢皇宫,在他看来,那就是个消磨灵气的樊笼,女人进去沦为男人的玩物,男人进去沦为权欲的奴隶,他怕和这样一群人待在一起,也怕自己被权欲役使。
当欲望随着权力放大,那种力量绝非人能抵抗。因此放弃皇位,说是为了蒋银蟾,其实是顺了他自己的心意。
男人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女人大可不必感激涕零。这是柳玉镜很早便告诉蒋银蟾的话。
天空湛蓝,如汪洋大海,鱼在海中游,银红的鱼尾摇曳,线的一端握在蒋银蟾手中,她和原明非并肩坐在殿脊上,仰着头说笑。原找到这里,看见他们,松了口气。原明非眼角朝下一瞥,低头靠近蒋银蟾的脸,拈起她鬓边的一团柳絮。
原果然加快脚步,用折扇敲着掌心,道:“好啊,你们背着我在这里放风筝!”
原明非心想:又不是偷情,你急什么?
蒋银蟾笑道:“你怎么来了?”
原道:“我来看望皇上。”
蒋银蟾道:“我们刚从皇上那里来。”
原道:“既然你们看过了,我就不去打扰他了。”
“那你上来,我们说说话。”
原站在地下不动,黯然地低头,摩挲着扇骨。蒋银蟾才想起他内力全失,轻功无法施展,心中一痛,将线给原明非,跳下去,搂住他的腰,跃上殿脊。原赧笑,瞅了原明非一眼,坐在他和蒋银蟾中间。
原明非一只手按在腿上,按住一脚把他踢下去的冲动。
日头偏西,原眼中浮金,将一片温情转到蒋银蟾脸上,道:“我记得在苏州的时候,你也这么抱过我。”
蒋银蟾鼻中哼了一声,道:“你骗我不会武功,现在报应了不是?”
原道:“我不骗你,你就不会带我回绛霄峰,也就没有我们这段因缘。”顿了顿,又道:“你也不会认识五叔了。”
说得蒋银蟾和原明非都感慨起来,柔风一阵阵吹拂,不觉日暮,朦胧月影挂在天上,远处的雪山隐入暮色,参差玉宇也变得模糊,三人出了宫门,同行一段路,原明非独自回无为寺。
侍女在院中摆设晚饭,蒋银蟾坐下,想起来道:“中午有一道菜,金黄色的几块,吃起来像瓜又像肉,你知道是什么做的么?”
原想了想,道:“应该是南瓜,挖空了,填上鸡鸭猪肉切碎的料,炭火煨熟了,把肉去掉,单盛南瓜。”
蒋银蟾点头道:“是有南瓜的味。”
又问了两道菜,她说不清楚,原也不知道是什么,道:“你当时怎么不问五叔呢?”
蒋银蟾把嘴一撇,没说话。堂堂天朝上邦,名门大派的大小姐,问这种问题,显得好没见识。原看看她,明白了,她跟五叔还不够熟,笑道:“明日我叫人打听打听,务必问清楚,你想吃了便做给你吃。”
用过饭,蒋银蟾回房洗澡,原先在屏风外坐着看书,进去添了回热水,便出不来了。哗啦啦,水漫了一地,堆青叠绿画着山河的屏风上,倩影起起伏伏,正是楚腰一捻春魂重。
原欹着桶壁,脸被水汽氤氲得像雨中桃花,道:“过两日,我们去龙泉峰。”
蒋银蟾向剔红蝶几上端起酒杯,含了一口,低头哺给他,道:“去做什么?”
原喉结上下滚动,挺了挺腰,道:“挖宝藏。”
文珂养了这些日子,已能下床走动。这夜,文四小姐扶着他在花园里散步,转过湖石,见绿衣人匆匆走来,上前拦住他,道:“万迎,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教我两招?”
绿衣人行了一礼,笑道:“二公子,四小姐,等我忙完这阵子再教罢。”
文四小姐知道他有要紧事,放他过去。
文珂叫了声万大哥,万迎又站住脚看他,他吞吞吐吐地问:“你……你见到……蒋小姐了么?”
文四小姐翻了个白眼,万迎道:“见到了。”
文珂眼睛一亮,又露出担忧之色,道:“她怎么样?”
万迎苦笑道:“二公子,您该问我怎么样,我差点被她杀了。”
文珂不禁微笑,摆手道:“你去罢。”
万迎径入文相国的书房,文相国坐在书案后,听他说了试探原的经过,还有些怀疑,道:“这小子素来奸猾,你肯定他不是装的?”
“千真万确,今日下午他和蒋小姐,闻空禅师在殿脊上放风筝,还是蒋小姐抱他上去的。”万迎说着发笑,道:“相国,但凡是个男人,我想都装不出来。”
第一百零三章 照见五蕴皆空(八)
天潢贵胄最在乎的就是尊严,原若非功力尽失,焉能让蒋银蟾抱着他上殿脊?何况少年男女一起放风筝,心情放松之际,他哪里想得到做戏?这比万迎试探他的结果更可信。
自从四年前挨了原明攸一掌,文相国对原氏便很警惕,观察再三,思量再四,他终于相信原是真的功力尽失。
三月初五这日,蒋银蟾,原,贲晋三人乔装打扮一番,出门搭上一辆马车,前往龙泉峰。与此同时,原明非也带着两名僧人悄悄离开了无为寺。收到这两个消息,文相国断定一方是去找宝藏了,一方是分散己方的目标。
究竟哪一方是去找宝藏了,文相国也不确定,但他偏向于原这方。因为原需要度厄丹,且又是个工于心计的人,这种人不会放心把救命的东西交给别人,哪怕是亲叔父。
为免打草惊蛇,文相国派三名好手跟踪原明非,自己带着姚觉,姚顺,万迎,还有一名精通机关消息,叫陈汀的高手跟踪原。他兄长文渊海与一众亲信统军在城中待命。
左右劝他以自身安危为重,不要冒险,他也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怎么放心把救命的东西交给别人?别人劝多了,他便怀疑对方想私吞宝库里的东西,目光阴冷,吓得左右众人不敢再说。
苍山十九峰巍峨耸立,直插云霄,皆有千丈高,峰顶积雪终年不化。龙泉峰因龙泉涌出而得名,蒋银蟾等三人换了两辆车,来到峰下。只见溪水淙淙,绵延回绕,幽深茂密的树林呈紫翠两色,互相掩映。
车夫驾着车离开,蒋银蟾纵身一跃,便带着原落在一株大松树顶上,再一跃,冯虚御风一般,直飘出数十丈。贲晋背着两个包袱,跟在他们后面,铆足了劲才没有被甩远。及至峰腰,蒋银蟾和原停在一块巨岩上,探头下望,绿玉溪和一条匹练倾泻而下,云雾茫茫,渊深不见底。
贲晋赶上来,气喘吁吁,见蒋银蟾背着手,和原谈笑风生,暗暗佩服。原看他一眼,道:“歇会儿再走罢。”
贲晋忙道:“我不累。”
蒋银蟾道:“我也不累。”
她是真不累,贲晋是要面子,原一撩衣摆,坐下道:“我累了。”
他一点力气都不费,也好意思说。蒋银蟾嗤的一声笑了,在他身边坐下,贲晋知道世子爷是照顾自己的面子,心中感动,也坐下了。
蒋银蟾指着对面崖上一块峭立的巨岩,道:“那块石头像不像绛霄峰上的望妻石?”
原点头道:“是挺像的,这块叫望夫石,一妻一夫,一南一北,正好凑一对。”
蒋银蟾道:“绛霄峰那块本来也叫望夫石,我娘不喜欢,就给改了。”
贲晋道:“柳教主为什么不喜欢呢?”
蒋银蟾道:“我娘觉得男人没什么好盼望的,走了就走了,与其盼望千年,不如找个新人快活。”
贲晋张着嘴,愕然片刻,待要反驳,被原使眼色制止住了。三人吃了点东西,继续上行。
地下渐有积雪,寒风如刀割人面孔,原戴着貂帽,穿着轻厚的狐裘,蒋银蟾只披了一领斗篷,贲晋穿着羊皮袍子,又走了一顿饭的工夫,地面已被皑皑白雪覆盖,树枝上挂着雪,反射着璀璨的阳光,一片银装素裹。
蒋银蟾道:“有人跟踪咱们。”
原不以为意,道:“是文相国他们,别回头,进了宝库再动手。”
走到一株高大的冷杉下,贲晋拿出月牙铲,挖了七尺多深,挖到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原拿出一根金椎,在石板上敲了几下,轰隆隆,旁边峭壁上的岩石挪动,显出一个狭窄的洞口。
文相国远远瞧着,心道:如此隐蔽的入口,若没有藏宝图,谁能找到呢?
待他们进去,岩石又挪回原位,文相国叫姚顺回城传话,让兄长文渊海带兵过来,一则为防不测,二则搬运宝藏。他和姚觉,万迎,陈汀到那株冷杉下,将贲晋填上的坑又挖开。陈汀伸手在石板上摸索半晌,用匕首敲了几下,轰隆隆,洞口又显露出来。
文相国喜形于色,戴上姚觉递给他的面罩手套,姚万陈三人也都戴上,才敢进洞。
跟踪原明非的三名好手到了云弄峰上,也看见他和两名僧人进了一个山洞,一人回城报信,两人跟了进去。
齐二老爷一早便在家中待命,待得不耐烦,叫丫鬟拿酒来。丫鬟捧着酒坛走在游廊上,迎面撞见文紫芝,便站住脚行礼。
文紫芝道:“这是给谁的酒?”
“给二老爷的。”
文紫芝打开闻了闻,将藏在指甲盖里的迷药弹进去,盖上盖子,道:“去罢。”
齐二老爷吃了几杯酒,倒在床上,睡得死沉,发出打雷似的鼾声。两个丫鬟偷吃剩下的酒,不多时东倒西歪,各自捡了个地方,也都睡着了。
文紫芝走进来,一步一步挨到床边,心情出乎意料的沉静。她拔出匕首,对准这个折磨了自己四年的畜生的心口,狠狠刺了进去。
哧的一声闷响,皮肉撕裂,鲜血溢出,日积月累的恨意霎时翻作快感,摄住她的手,刺了第二下,第三下,住手,快住手!
松开匕首,手上滑腻腻的,都是血,她胡乱在丈夫身上擦了两把,望着他胸前一个个血窟窿,浑身抖战,两股热泪不觉从眼眶中直滚下来。她强迫自己镇定,洗干净手,用帕子蘸了水,对着镜子擦拭脸上的血点子,越看越不像自己的脸了。
脱下沾血的衫子,打开柜子,拿了一件衫子穿上,将沾血的衫子团成一团,塞入袖中,回房烧了,拿着绣绷子,坐在檐下绣花。
史乘走过来时,她的手还在抖,面上却无一丝异样,见史乘神色慌张,道:“出什么事了?”
“二奶奶,老爷……老爷被人杀了!”
文紫芝呆住,手中的绣绷子掉在地下,她嘴唇动了动,难以置信道:“怎么会?是谁杀了他?”
“不知道。”史乘低着脸,窥她一眼,想她应该很高兴罢,毕竟老爷是那样一个人。
文紫芝闭上眼,背靠着栏杆,微微扬起苍白的脸,牙缝里迸出一句:“一定是原氏的人。”
史乘觉得不是,老爷醉倒了,原氏的人要杀他,必然干净利落,凶手却刺了他七下,显然是有深仇大恨。这番见解他并不想对文紫芝说,只道:“相国让老爷即刻带人去云弄峰捉拿闻空禅师,这个节骨眼上,老爷被杀了,原氏确实很可疑。”
人虽然死了,相国的命令不能不遵,安抚她几句,史乘便要带人去云弄峰。
“且慢。”文紫芝缓缓站起身,毅然道:“我跟你们一道去,为老爷报仇。”
甬道弯弯绕绕,犹如九曲回肠,贲晋手持火把,走在前面,原在中间,不住地按动隐蔽处的机括,使暗器陷阱不致发动,蒋银蟾殿后。走了许久,才到一间大厅里,周围堆满铁箱,中央有座白玉台,寒气逼人,台面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银盒。
原又扳动几处机括,方上前拿起银盒打开,异香满室。
蒋银蟾看着盒中的药丸,道:“这就是度厄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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