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然向旁急窜数尺,左肩负伤,深深看了蒋银蟾一眼,转身离去。
第一百零六章 照见五蕴皆空(十一)
古梅大师伤得很重,老年人本就气血亏虚,受了这样重的伤,便是进了鬼门关了。原明非左掌抵着他的背心,以真气维系他性命,众僧在他们周围团团护卫。
两大高手都不能再出手,文齐嵇三家的武士便无所畏惧,直杀到暮色苍茫,文相国已死的消息再度传来,众武士方信,登时乱作一团。史乘和文嵇两家的头目商量着撤退,文紫芝呆呆地站着,被这难以置信的消息砸得头发昏。
丈夫死了,兄长也死了,一天不到的工夫,两个掌控她命运的男人都死了。她像是等死的囚犯,忽然被释放,不知何去何从,茫然之中感到莫大的自由。
可是她过去受的苦,就这么算了吗?她不甘心,盯着人群中的原明非。
众僧见敌人要撤退,便有些松懈了,文紫芝悄悄地走过去,昏暗中,众僧也瞧不清她的样子,因她和蒋银蟾身形相仿,还以为是蒋银蟾。
文紫芝绕到原明非背后,拔出匕首刺他背心。原明非察觉了,却一动不动。如果他没有出家,她就不会嫁给齐寅,她恨他是人之常情。善因结善果,不善因结不善果,这一刀是他的果报。
“你做什么!”蒋银蟾一瞥眼间,擒住文紫芝的手腕,叫人点起火把。
一柄匕首插在原明非肩胛上,众人惊怒,文紫芝神色凄惶,望着鲜血洇湿他的缁衣,喉头哽塞。原明非不知道疼似的,还在给古梅大师输送真气,扭头看了文紫芝一眼,淡淡道:“齐二奶奶回去罢,齐家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裁夺呢。”
为什么刺偏了呢?他毕竟不是齐寅那个畜生,千恨万怨,终有一丝不忍。
他为什么不动怒呢?也许,也许他有愧于她,情愿受这一刀,让她好过些。是不是呢?她问不出口,一双泪眼在他脸上寻找答案。原明非垂下眼,在她看来是一种默认,心头滚热,那些积压的委屈痛苦释然,化作汹涌的泪水。
众人见文紫芝嚎啕大哭,只当是为了文相国,原明非不计较,蒋银蟾便放开了她。文齐嵇三家的人撤离,僧人替原明非包扎好了,一行人去崇圣寺。
原那边部署周密,一切都很顺利,己方的伤亡远远少于敌方,但他担心杨家的人在城里屠杀文家的人,马不停蹄地赶回城。
一队步兵将相国府围得水泄不通,原在门首下马,只见大门洞开,数十枝火把照得里里外外如同白昼。众人屏息敛声,气氛怪异。
两名头目上前行礼,苦着脸道:“世子,我们总领被沈夫人抓了。”
“沈夫人?”原一惊,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一个时辰前,您想想法子,让她放了我们总领罢。”
原略一沉吟,道:“我进去和她谈谈。”
两名头目急忙阻拦,道:“沈夫人那样厉害,世子万万不可冒险!”
原推开他们,走到厅上,正面坐着徐总领和沈然,徐总领上了断头台一般,脸上肌肉不住颤动,看见他,眼中露出求救的神色,不说话,也不动,应该是被点中了穴道。
沈然端着一盏茶,慢慢地抿着。文家的人已被杀了不少,她似乎并无怒意,想来她连丈夫都能割舍,与文家的人也没什么感情,来只是尽一份责任。
原心里有底,恭恭敬敬地以晚辈之礼拜见,沈然拿眼上下扫了扫他,道:“听说世子杀了相国?”
原面不改色,道:“相国勾结西蕃,意图发兵进攻中原,我这么做,是为了千千万万的百姓免遭兵燹之苦,请夫人体谅。”
沈然听他语音柔和,但中气充沛,毫无畏惧之意,又看了他两眼,道:“世子是个能做主的,我给你面子,你们若再动文家的人,休怪我手下无情!”
原本就想留着文家牵制杨家,这一来,正好拿她做借口,故作无奈地答应了。
沈然道:“那位蒋小姐是世子的未婚妻?”
原心中一凛,道:“是啊,夫人见过她?”
沈然嗯了一声,刮着茶碗,刮得原毛骨悚然,惴惴不安,她才微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好得很。”
徐总领是杨家的人,原将他解救出来,他和一众手下自是感激。原急于确认蒋银蟾的安危,耳提面命一番,留下人看着他们,便回广平王府。
蒋银蟾提着个包袱,走出院门,见一人戴着兜鍪,穿着银铠,直直地冲过来,想也不想,飞起一脚将他踢倒。那人哎唷一声,抬高兜鍪,月光照在他脸上,原来是该死的狐狸精。蒋银蟾气不打一处来,又踢了一脚。
银铠厚重,原一点都不痛,道:“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提着包袱做什么?你要去哪儿?“
“你管不着!”蒋银蟾扭身便走。
原一跃而起,紧紧抱住她的腰,道:“你别走啊,走了还是生气,又不能打我出气,你憋得难过,我也难过。”
“你放手,我不想再看见你!”蒋银蟾手肘向后撞他胸膛,反被他的胸甲撞得生疼,勾腿反踢,双双摔在花丛中。
原死命不放,折腾了一会,两人满身落花,蒋银蟾也累了,望着屋脊上的月亮,咻咻地喘着气。
“看我上当,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原沉默片刻,苦笑道:“我觉得自己很可悲,要靠骗才能留住你。”说着神色黯然,松开了手。
蒋银蟾却没有走,揪着眉,斜着眼向他一瞟,他这身打扮可真俊啊,像将军庙里的赵子龙,看着看着,已经忘记在吵什么了,只觉得饿。
原听见她肚子叫,道:“吃饭罢,我也饿了。”
他进屋更衣,出来时穿着一件玉色绸衫,又是文文弱弱的样子,那种转变之间的风流不可言喻。其实他要留住她,不靠骗也是可以的。
蒋银蟾端着碗,默默地吃饭,原道:“你见过沈夫人了?”
蒋银蟾点了点头,道:“在云弄峰,她出手了。”
“你去云弄峰了?”原眉头紧皱,仿佛那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蒋银蟾奇怪地看着他,道:“是啊,我去帮禅师。”
原心想:五叔见你舍我帮他,一定很开心罢。他帮我瞒着你,也许是因为他也想留住你。你若知道他这番心思,该怎么样呢?垂眸喝了口汤,听她又道:“沈夫人打伤了古梅大师,我和禅师联手,刺了她一剑,她便走了。”
原脸色一凝,道:“古梅大师伤得重不重?”
“我们送他回崇圣寺,他吃了药,好些了,禅师在那里守着呢。”
吃完饭,原要去看古梅大师,侍女在旁劝道:“这从早忙到晚的,铁人也吃不消,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去罢。”
原不肯,蒋银蟾与他一道,刚在山门外下马,就听说古梅大师圆寂了。进去看时,古梅大师闭目垂眉,在禅椅上跏趺而化。蒋银蟾随众人焚香拜礼,劝原明非节哀。
三日后,古梅大师下火,众僧诵经忏悔,焚化龛子,收取骨殖,葬入塔院。因古梅大师有言在先,无人找沈然麻烦。
城中的丧事一场接一场,都是政变中的牺牲者,给漩涡之外的百姓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龙泉峰的宝藏运进宫,原却没找到金缕玉带枕。
原明非坐在蒲团上,摩挲着温润的玉枕,眼中流光。小沙弥说蒋小姐来了,他忙将玉枕收入盒中。
蒋银蟾走进来,穿着月白纱衫,手中提着一个青罗包袱,笑吟吟道:“禅师,我搬回来住,你答应不答应?”
原明非好像在做梦,愣了愣,眉眼间露出喜色,站起身道:“我怎么会不答应?只是官知道么?”
第一百零七章 照见五蕴皆空(十二)
蒋银蟾对着不在跟前的原翻了个白眼,道:“关他什么事?我又不归他管!原以为他功力尽失,我才留下来保护他的。没良心的东西,竟敢骗我!”放下包袱,坐在椅上,向果盒里拿了一个榛子捏碎了。
原明非给她倒了一杯茶,把手收回来捻着佛珠,噙着似有若无的笑,道:“他从小就这样,做什么事都有几分算计,年纪大了,心眼越发多了。你别跟他计较,回来住也好,等你回了中原,我们不知何时再见面呢。”顿了一顿,又道:“趁你还没走,我再教你几招。”
蒋银蟾闻言感伤,她是要回中原了,来是想同他告别,尽一尽做弟子的本分。
“我还没行过拜师礼呢。”
原明非摆了摆手,道:“都是一家人,行不行礼,有什么要紧。”
蒋银蟾道:“我和原成亲,我们才是一家人,万一……”笑了笑,道:“我总觉得婚姻是很脆弱的,行过拜师礼,不管我跟他怎么样,你都是我师父。”
原明非凝注她片时,笑了一声,道:“你这么说,我再受你的礼,倒像是防着你们离异似的。官会是个好丈夫,你们一定能白头偕老。”
蒋银蟾见他不肯受礼,没再坚持。说了会话,两人切磋一回,蒋银蟾去之前住的房间归置。掌灯时分,原找了过来,蒋银蟾正和原明非同桌吃饭。
原明非对上他复杂的目光,道:“你吃过饭来的?”
原摇头,道:“嵇家出了点乱子,我忙了一天,中饭都没吃。”
“辛苦你了。”原明非叫小沙弥添一副碗箸。
原笑着坐下,道:“侄儿为了五叔,再辛苦都是应当的。”伸手去拉蒋银蟾的袖子,道:“别生气了,理我一理呢。”
蒋银蟾拿着箸,照他手背上打了一下,道:“你再动手动脚的,我打断你的腿。”
原搓着手背,道:“五叔,你看她这么凶,在绛霄峰的时候,比现在还凶呢!我这辈子是完了,你可要娶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做皇后啊。”
原明非搛了一块糖糕塞到他嘴里,道:“吃你的罢,这么多话。”
原咀嚼着,喝了两口茶,把脸凑到蒋银蟾眼前,低声道:“跟我回去罢。”
蒋银蟾不理他,吃过饭,原打着一碗素纱灯笼,与她走在廊下,灯光滑过一顶一顶半新半旧的斑竹帘,照得帘外的海棠一闪一闪。朱漆栏杆上蹲着一只狸猫,见人来了,便往暗处钻。
进屋坐下,原又劝她回王府住,说王府里有人伺候,如何如何便宜,这里连荤菜都没得吃,说着说着,声音渐低,把头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双手抄袖,不作声了。
蒋银蟾舀水洗了脸,回头看见他睡着了,不觉好笑。皇帝沉疴难起,原明非尚未登基,原氏忍耐了这么多年,一朝夺回权柄,千头万绪,都押在他身上。他累归累,那种得意蒋银蟾也看在眼里。
她很理解,她不是没尝过权力滋味的女人,她知道那滋味有多迷人。
次日一早,原醒来,却是在床上,蒋银蟾已经出去练功了。原知道为柳教主报仇是她心里的头等大事,也想尽快陪她回中原,但文相国等首逆已诛,还有许多琐碎的事,他估摸着两个月后才能脱身。
她执意住在这里,他总不能一直看着她,怎生是好?
原梳洗完毕,敛眉走出房门,见花木芜杂,便拿了剪刀修剪。身后剑气袭来,原无动于衷,长剑在他肩上停住,浩荡剑气倏然无踪。
“你就不怕我失手?”
原回眸睐她,含笑道:“我知道你不会。”
蒋银蟾想逼他出手,跟自己比划,闻言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收了剑,去吃早饭。原跟在她身后,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或许不用看着她,或许可以相信她。
原明非往蒋银蟾的住处来,瞥见草窠里两条水蛇缠在一起交配,不欢喜,一挥袖,将它们分开了。贲晋有事来找原,迎面撞见原明非,站住了行礼。
两人走到蒋银蟾这里,贲晋道:“世子爷,昨日拘的那起人死了三个,他们闹着要说法呢。”
原道:“死的是什么人?怎么死的?”
贲晋道:“两个书吏,一个副将,都是昨晚死的,浑身上下找遍了,找不到伤口,也不像是中毒。”
原道:“我过去看看罢。”
原明非道:“荆台宗的新掌门明日上任,请我去观礼,你去不去?”
荆台宗是妙香的一大门派,原道:“新掌门是虞琴么?”
原明非道:“猜的不错。”
原笑道:“老掌门的几个弟子里,他和五叔交情最深,这个时候让他上任,他真应该谢谢五叔。”
原明非笑了,蒋银蟾道:“是因为禅师要做皇帝了,所以让他上任么?”
原道:“还能是为什么,荆台宗的飞刀绝技很厉害,你跟五叔去玩罢,我就不去了。”
原明非是想带蒋银蟾去的,见他如此大方,反倒一愣。原转身走了,原明非望着他的背影,暗暗赞叹,他让这一步,自己就算有什么不轨的念头,也不好意思付诸行动了,真真是高手,深知对方的底线,进退自如。
到了荆台宗,虞琴等人出门远迎,见过礼,竭力寒暄。虞琴三十岁左右,身材粗壮,留着疏疏的短须。他妹妹虞璇虽无十分姿色,但穿着一身簇新的蜀锦衣裳,满头珠翠,也是个丽人,向原明非嫣然笑道:“禅师还记得我么?”
原明非道:“几年不见,璇姑娘长这么高了。”
虞璇道:“禅师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连带着夸起蒋银蟾,一张樱桃嘴浑似蜜罐子。
虞琴携了原明非径入大厅,宴饮间,歌舞吹弹,铺张陈设,不消细说。当晚住在荆台宗,原明非的房间窗外有一树辛夷花,高高上举,风翻动花瓣,像少女的紫罗裙,翻出白纱做的里子。
蒋银蟾坐在窗下,看原明非写字,写的是王摩诘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
“禅师和原的笔迹很像呢。”
“官小时候,是我教他写字的。”
“难怪。”蒋银蟾拈起一块点心,想到送点心的人,笑道:“虞姑娘很喜欢禅师。”
“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还用看么?瞎子都能听出来。”
原明非笑了,蒋银蟾道:“禅师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原明非沉默着,待墨迹干了,方道:“不知道,反正不是她这样的。”
蒋银蟾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站起身,欹着窗户,脸向外道:“我娘说皇帝是天下最身不由己的人,禅师有什么很想做的事,我可以陪你去做。”
这是她做弟子的一点孝心,原明非领会,思忖半晌,道:“我想……做一回强盗。”
蒋银蟾呆了呆,见他赧然有惭色,笑吃吃道:“这个我有经验,抢谁呢?”
原明非道:“当然是抢富人。”
蒋银蟾心想:你就是妙香最富的人。
原明非道:“嵇老太爷就住在这附近的庄上,此人凶狠贪婪,是许多歹人的靠山,现在动他,只怕激起哗变。但我们扮作强盗,教训他一顿,有何不可?”
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想想便觉得兴奋,什么清规戒律,都置之脑后了。次日向虞琴告辞,虞琴再三挽留不住,两人带着随从离开荆台宗。蒋银蟾先去嵇家庄转了转,弄来两身夜行衣,告诉随从在何处接应,又将自己打劫的经验传授给原明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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