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便是,无妨。”
……
仅仅在民间瘟疫爆发的第二天,宫里就开始出现上吐下泻,高热不断的宫人,来势汹汹,甚至有倒在皇帝面前的。
当时便吓得皇帝不能安眠,他如今已过壮年,显出疲态,望着日益健壮年长的儿子们,更加怕病怕死。于是乎连夜拾掇出东南角巷子的冷宫,算作疠人坊,将染病的宫人尽数赶了去,就连妃嫔也不能幸免。
宫内宫外,皆是人心惶惶。
好在钟粹宫和常兴殿提前数日便已经交代过,又鲜少有人出入,只抓走两个身体有异样的宫人,到没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如此一来,宫门紧闭,寻常宫人不能出入,宋长瑛想要入宫寻人的事也只能搁置了。
她又想起那许多个消失在宫门内的名字,心里隐隐不安。这瘟疫不知何时能结束,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恐怕她想知道的事就要从此石沉大海了。
被禁军拦在东门外,宋长瑛紧皱了眉。她记得昨夜裴端答应了今日会早些回来,既然自己已经同对方告知了身世,不若让他带自己入宫查探。
料想裴端现在虽然身无职位,司礼监却实际上还在他掌控,并不会半点办法也无。
欲回裴府时,眼前出现两道人影,宋长瑛一瞥杏黄片金的蟒袍,立刻躬身。
她在等太子走过时,对方轻咳了两声,忽然在她面前停下,下垂的目光落在宋长瑛下颌上。
“孤记得你,你是在五皇弟身边伺候的宫女。”
宋长瑛不知他为何注意到自己,唯有老实答话:“是,奴婢瑛娘,是在常兴殿当差。”
“父皇封锁宫门,寻常宫人不得出宫办差,你竟然在宫门外候着……”太子思虑片刻,忽然道:“你是裴掌印的对食。”
“是。”
沉默一会,他似乎是在想些什么,忽然道:“你抬头。”
宋长瑛压下心中不耐,镇定着抬头,任由太子沉凝眼光落在她脸上。
虽然有些紧张,但她自知自己不过容貌平平,如太子这般见惯了美人的,不当会对自己感兴趣。
“孤听说过,你在御前冲撞了父皇,是裴掌印献上暖戒求情将你从慎刑司捞了出来。”
宋长瑛一板一眼回答:“公公心善,奴婢感念他的恩情。”
太子脸上露出个冷淡的笑来,“心善?你倒是很会说玩笑话。”
他摇摇头,“不过,想必是裴掌印很喜欢你,待你很好。”
竟然同她一个宫女这般聊起八卦来,宋长瑛不知他何意,便没讲话。
他转而又道:“父皇要宫人去疠人坊侍疾,听说是瘟疫,没几个人愿意去,如今宫内乱作一团,都是纷纷躲着,你反而要往宫里跑?”
“奴婢担心五殿下。”
太子不知是信还是没信,眉眼舒展,低声道:“你若是想进宫,孤有法子,只是进去的不是常兴殿,得是疠人坊。”
宋长瑛心中警惕,疑问道:“为何要送奴婢去?”
“孤与裴掌印斗了几年,也算得上是了解他,至于你,也知晓几分。”
他说的知晓几分,却将宋长瑛入宫乃至如今的经历挑了个大概:“你是个医女,入宫后曾在永巷做事,后因会几分医术,被调入钟粹宫伺候温娘娘,现在在五殿下跟前伺候。七日前裴掌印无故抓人关押,又从太医院调取数名御医,至今仍然不在宫中……天下人皆说裴掌印以此为借口残害百姓,孤却以为裴掌印所说是真。想必瘟疫之事,他早有法子。”
他盯着宋长瑛的眼,吐字温和:“不知姑娘怎么看?”
“瑛娘所见,公公带人回府,是为了治病救人,从未残害无辜。只是事出仓促,若有良方,定然会献给天家。”
太子又低低笑了几声才停下,他好似觉得宋长瑛的答话颇为有趣,还弯着唇角,强忍笑意道:“孤便信你几分,认他裴掌印当真是个心怀百姓的慈悲之人。”
“……”
倘若面前不是身份尊贵她得罪不起的太子,以宋长瑛的性格,恐怕早就甩脸走人。在她面露不虞之前,太子终于说出他的目的:“孤想请姑娘进入疠人坊后,多多关照一人。”
“谁?”
太子面露恳切之色,缓缓吐字。
“孤的母妃。”
宋长瑛心中猛跳,面上露出惶恐之色:“皇后娘娘身份尊贵,怎么会在疠人坊?”
“怎么会……”他仰头看向深红朱门,嗤笑一声:“旁人也许不会,便因为是母妃,也就会了。”
为君者当真心肠冷硬,竟然将陪伴自己多年的发妻同奴才宫人一起关在冷宫里。究竟是为保自己性命无忧,还只是心怀芥蒂,恨不得他母妃死在瘟疫中。
太子也无从知晓。
可这几年光景,他亲族友师长,都被打压殆尽,死的死放的放,如今,父子情份在他这里已经断绝,他对那皇位上的父亲,再无一丝期颐。
事出紧急,他本就势单力薄,根本无从安插合适的人进去。而现今瘟疫一事又是端王在负责,他清楚自己这个弟弟虽然嚣张好斗些,没有把握也不会出手,恐怕还是有人在身后助力。思来想去,也是可能是裴端了。
如此一来,母亲处境更加危险。
“孤今日入宫本是想求父皇恩准,允孤侍疾。不过……”
不过,他到底是太子,性命关国祚,除非废了太子,否则皇帝不会让他靠近皇后。若非是无意中看见宋长瑛候在宫门前,觉得很是面熟,才想起她同那裴掌印有几分特别关系。
只是不知这宫女在裴端心中有几分分量,权当是赌。
宋长瑛已然明白太子处境。
眼下有法子对付瘟疫的御医都被端王抽调走,皇后染病,后宫自然是贵妃主事,太子羽翼又皆被砍下,再加上其并不得皇帝宠爱。才把希望放在自己一个小小宫女身上,他认为裴端既然知道怎么治疗瘟疫,自己应该也知道。
――实际上,她确实也知道御医的方子,而且剩余在裴府没走的病人,都是在她照料下好转的。
但虽然能入宫,可进入疠人坊险之又险,若是她要找的人并未染病,自己又无法出来,岂不巧成拙。
见她犹豫,太子也不强求,“姑娘若是想明白了,明早来此处,孤会带姑娘进宫。日后,若是有任何需要相助的地方,孤……定当全力以赴。”
宋长瑛脸色微变――未来君王许诺,何其珍重。
最后一处疠人收容所建在京郊南山下,裴端一开始并未选在此处,南边地势陡峭,重峦叠嶂,并不合适。
只是锦衣卫在勘察时,居然发现了山间有一处相当平坦宽敞的空地,其中还有一处活水泉眼,和许多茅草棚屋。
裴端打眼看过去,房屋虽然破败了,但似乎曾经有不少人生活过的痕迹。
“前年建北旱灾,逃难的难民曾在这里待过。”萧谨说道。
裴端点点头,目光却看向那堵岩石磊筑的墙体,中间似乎有个孔洞,他走过去,微微弯腰,顺着喇叭形的圆孔,正好看向京城南门方向。
他心中微冷,道:“暂且先不要让匠师在这里动工,叫人来这里查探一番,不要闹出动静。”
“是……今晚公公还去盯着药草商交货么?”
裴端的步子略略顿住,同他做生意,还没有敢以次充好滥竽充数的,这本来也不是必须他看着的。
――公公过来,我便好多了。
那素来阴沉的眉目中竟然忽地多了几分柔和。萧谨有些讶异,便看着裴端转身回走:“今日不去了。”
他一路行色匆匆,到了裴府门口反而有点迟疑,皎皎月华落在他身前,照得树荫下明灭碎影。借着月色照亮的湖水,他才仔细打量自己模样。
这张脸,总是白的一丝血色也无,双眼深邃,狭长眼角上扬,裹挟了丝丝阴沉。莫说同许营顾淮安相比,就是他那徒弟李长安,甚至是萧谨等人,也看起来比他顺眼些……
到如今,似乎除了奴颜婢膝的示好,他并未学会该如何讨人欢喜。
裴府灯火通明,有人还等他回去。
他推门进去,在宋长瑛门前站定一会,才平静心神敲门,里头没声音,裴端这才唤了汉青来问话。
“夫人呢?”
“回公公,夫人在小厨房呢。”
汉青带着裴端走进内小厨房,宋长瑛正挽袖洗手,腕上水碧的镯子被取下放在手帕上。
灶上温暖的火光烘着她的脸颊,细腻瓷白中透出暖红。
见裴端进来,她抬头弯眼,露出个极温柔的笑靥:“公公回来得巧,面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甜一下,准备开虐了。
好像一直都在虐小端子,嗯也没什么。
第四十一章 轻慢
锅水沸腾,软乎洁白的面条在里头翻滚,烫软了的青叶如同碧玉翡翠,葱花麻油一滴,麦麸之香缠着腾腾热气铺面过来。
入口以后,汤清味鲜,面条顺滑,比之她上回做出一坨黏在一块的面糊,算是进步很大。
裴端在御前伺候,吃过多少美味珍馐,宋长瑛的手艺平平,甚至不比街边小贩,可他却莫名口舌生津,入腹的热汤将那股暖意蒸腾,驱散了脊骨中钻心的孤寒。
倏忽想起,真治三十三年,于王陵中的连绵刺骨雪夜里,宋长瑛在他临终前点燃的炭火。
当真如同幻梦一场,让人不舍戳破。
她就支着下巴看看裴端吃面,不知低着头的裴端已经眼眶湿红,泪眼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面已见底,宋长瑛才问他:“公公觉得味道如何?”
她也有些忐忑,前几次下厨都是敷衍,这是她难得认真一次,虽然自己尝了应该尚可,但想来裴端嘴刁,怕是不喜。
裴端故意吃得慢,已经收拾好情绪。抬眼拿了帕子,悠悠擦了擦嘴,语气如常:“尚能入口罢了,姑娘以后还是莫要下厨,糟蹋这顶好的南宁炊具。”
宋长瑛已经习惯听他反话,自动在脑子里翻译成他无比喜欢。
“寻常膳食而已,只要不缺油盐,亦能饱腹,公公应当谢我。”
裴端哼了一声,也没反驳。
宋长瑛又叫汉竹汉青端上几道小菜,拿了酒上桌。
“瑛娘在宫中只学过这一道阳春面,其余的便不会了,公公不要见怪。”
她起身就给裴端倒酒。裴端皱了眉,上次喝醉后就不知做了多少难堪的事,他心里发怵,想着以后便要戒酒,不愿再喝。
见他不接,宋长瑛道:“公公不赏脸?”
“无事献殷勤!姑娘有事直说便是,不必如此婉转献媚。”
“瑛娘非奸非盗,但确实有事相求……瑛娘想要入宫寻人。”
裴端执筷朝着前夹菜的动作一顿,垂下眼眸:“皇上下令封锁的宫门,没有传召不得入内。”
“可公公若想帮我,便有门路。”
见裴端不说话,宋长瑛有些奇怪,这事情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有李长安在司礼监运作,仅是入宫一趟应当不是难事……他似乎不愿意自己入宫。
压下心中疑问,宋长瑛接着道:“此次从宫中回来,瑛娘想将寝居搬至西厢房。”
裴端轻轻喘息,扣在竹筷上的手指却在微微打颤。
别说了。
别再说了。
他在心中默念。
“……你若是喜欢那间屋子,早同汉青说,帮你搬过去便是。”
那是裴端现在住的地方,宋长瑛话中深意,他装傻充愣只当不知。宋长瑛忽然低笑一声:“同公公拐弯抹角总是吃亏……公公几番相助,瑛娘心中并非全然无动于衷,此番瑛娘事了,愿成为公公对食,做真正的――”
啪――
筷箸冷冷摔在地上,打断宋长瑛的话,他挥手时带着杯盘滑落,尖锐的碎裂声中响起惊雷似的巨响。
宋长瑛诧异地抬头,裴端眼眸阴沉,像在酝酿着一场狂风骤雨,他佯装生气多回,这是第一次对宋长瑛显出尖锐的怒意,宋长瑛一时无语。
两人相对而望,沉重的寂静扼住人的喉管,只听得见他急促粗重的喘息。
许久,女人才先开口。
“公公在生气什么?”
裴端咬着牙,一把抓住宋长瑛手腕,将她硬生生扯了过来,转而压逼过来,迫使宋长瑛对上他充血阴冷的眼:“宋长瑛!你是装作无知还是真的愚蠢!什么愿做咱家对食――你当真以为只是同进夜宵?”
光影跳动一下,宋长瑛抬了眼:“不过男女之事,瑛娘在家中已有嬷嬷教导。”
“哈……男女之事……”他仰头惨笑,气息急促,一句一字似乎咬碎在齿间,尽是鲜血腥气:“姑娘以为,咱家一个不阴不阳的阉人,有何可言男女之事!”
“……”
宋长瑛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垂下眼,头一次软弱地躲开他的视线。
她终于重新审视阉人这个词,而不再是以一个旁观者,冷漠,事不关己的态度咀嚼里头轻慢的含义。
不仅仅是变得尖细的嗓音,也不仅仅是光洁的下颌,那道留在私处的疤痕,更像是打在背上的砧刀,碾碎了这个时代里一个完人的脊骨,他从此只得做残缺的奴才,跪趴在泥泞里。
那样的痛,不会随着时间愈合,只会一日一日刺得更深,稍稍挑动,就让人恨不能死。而自己随意直白的示好,毋宁是一种羞辱,是抽动那把生锈同血肉长在一起的刀,在他身体里搅动。
裴端摔门离开,宋长瑛深吸了口气,慢慢闭上眼,好久才能平复心跳。
她此番举动,五分真心五分利用,也是她头一次在揣测裴端心意中摔了跟头,当真是她太过自大。
收拾了一堆狼藉,她沐浴洗漱,关门歇息时,正对着的西厢房灯火仍然通明,里面人大喝一声,又让下人送了酒进去。
已经喝了不少了。
宋长瑛忍不住微微蹙眉,终于还是拦下送酒的下人,自己进去了。
房间里就只有裴端,太安静了。地上滚落的酒坛瓷杯,他则狼狈地趴在桌上,似乎是睡了,沉沉的呼吸声仿佛就在宋长瑛耳边。
宋长瑛将窗户打开,风吹进来,满屋子的沉闷才略略散去。她又捡起地上的碎片,这才靠近了那喝醉的人,目光终于落在他脸颊上。
烧得通红,眼睛周围也泛着湿红,不知是泪还是汗,眉头紧蹙着,显然是睡得极不舒服。
喊了两声,裴端仍没有起身,宋长瑛只好弯腰搀扶着他,把他送到床边。松开衣襟,让他呼吸顺畅些,她准备起身,抬眼去看裴端。
原本毫无意识昏睡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他眼眸空茫而湿润,像是在看着她,又好像是觉得宋长瑛并不存在。
莫不是喝酒喝得难受了?
宋长瑛蹙眉看他,甫一张口,便被裴端双手掌腰,猛然使力。眼前天翻地覆,再看清时,已经被裴端压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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