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她并不如裴端一般情深如许,但也并不讨厌陪他过寻常夫妻的日子。
第四十三章 垂怜
五月份。
太阳逐渐热辣起来,往日热闹的街市变得些许萧条。拉着药草的马车轮滚过青石路,发出声响。从街边倒下的杂物中扑出来个乞丐,拦在了马车面前,那马夫犹豫一下,被逼停了,角落里忽而窜出七八个人来,一起扑向马车拉着的货物。拉货的立刻惊惶下车,大喊着有人抢药。
裴端等人本就在附近,听到动静带人前来。
这些人个个面色枯黄,身体消瘦,没什么反抗能力,刚刚是仗着人多才敢拦车,见到有几个带刀的站在面前,哪里还敢抵抗,不消拔刀就已经跪在地上发抖了。
裴端道:“不是京城中人?”
萧谨点头,“看样子应该是北边逃荒来的难民。”
这些人是冲着他们下发的药材来的,而有京中户籍却染病的,都已经被端王安排好了。
那几个跪下的流民没有求饶,拦下朝廷的货,本来也是抱着一死的心,何况还碰上了个衣着不菲的大人物,更是心生绝望。
“这些药材不能予你们,但从这往西去的百药堂,有朝廷设立的义诊,由大夫给你们开药方再拿药,而后有人带你们去病坊住下。”
流民惊愕抬头,不可置信地流下泪来,连连感激。
端王殿下接管城中疫民时,起初京中官员都是不看好的。没料到他居然做事果断迅速,好似对付此事万分熟稔似的。
才半日已经封锁城门,控制人员流动,非路引不得出入,染病之人都迁进病坊,设立义诊药堂,处理掩埋尸体,竟然都做得井井有条。
一时间,京城中都传他是得了医神华佗托梦相助――盖因他令大夫采用的方剂,比之以往大夫笼统使用的度瘴散效果更为显著。
裴端回府已迟,叫下人打水,从容地净手沐浴,点了灯去看堆积在桌上的信件。
门外传来敲门声,汉青汉竹扑通一声跪下请罪:“公公,夫人一早便离开了,我们拦不住。”
他点点头,面上仍然没什么反应,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挥手让他们退下。
如今各处没有路引不得出入,有皇宫和端王消息,都是以信件联系?。太子昨夜封了个掌药女官,今日李长安就把消息告知了他。
――无需多想,也知定然是宋长瑛了。
也是,他不帮她,也总还有别的人。
好像宋长瑛天生便与他不合,上辈子裴端助势太子,她就站在贵妃身边,这辈子自己同端王联手,她偏偏又被太子招安,还真当是笑话一场。
如此也好,总比上辈子好,女官脱了奴籍,不至于发配去守王陵。
也不会……看见自己临死狼狈。
手指拿到下一封信时,鼻尖嗅到若有若无的清苦气息,裴端不由心头一跳,不敢低头去看。
忽然是宋长瑛寄来的……
在昨夜那晚阳春面后,那颗早已被他埋葬的心不安分地蠢蠢欲动,欲要破土而出。裴端甚至可以预料,只要宋长瑛勾指点头,那颗心就会以破竹之势疯长。
他不能否认,他希望宋长瑛留在他身边。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宋长瑛不知晓她父亲死去的真相。
贪念一起,就生出痴妄来,所以他才暗中解决了当初同去宋府抄家的内侍,只余几个身份不同一般,不好随意打发的。
在裴府中有人因疫病而死时,他收起了那些被污染的衣物,命李长安带去宫内,五月初,正是入夏宫人添置夏衣的时候。
只差一个,就能让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疫病之中。可偏偏宋长瑛还是入宫了,裴端没有阻挠,也阻拦不得,从宫门关上的那一刻,他已经在等了。
――等,等上天愿不愿意垂怜,让这件事永远成为秘密,愿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宋长瑛在信中也没写什么黏糊的话,仅仅是讲了宫中疫病情况,只是提笔到皇后娘娘这里,想起裴端如今同端王身处同一阵营,她还是顿了顿,隐瞒了其中蹊跷。
有她盯着,御医的方子起效,宫人大半都已好转。宋长瑛第三日过去请皇后娘娘脉诊,居然意外地见着了那个王德兴歇在主屋里,虽然仅是打了个地铺,倒也没像之前那样窝在肮脏阴湿之处了。
皇后身边宫女盯着,宋长瑛没有多问,一边脉诊一边思量。
此次瘟疫起病急骤,而宫内发病这些人,大约可分为两批,其中皇后宫中伺候的、司礼监几个内侍最早,都是在裴府病人放出不到三日就有了症状。想来并不是裴府后院中人传染,而后来多数宫人,则是符合的。
皇后宫内染病来的奇怪,而很明显,眼下病得最严重的,就是眼前这王德兴。她也问过这宫女王德兴什么时候发病,对方却有意隐瞒,只报了个同第二批宫人同样的时间――宋长瑛自然不信的,但也不多言。
她身份是太子亲指,贵妃不得不允。宋长瑛向贵妃要了灶和人,就在冷宫熬药。
药材是不缺的。宋长瑛要做的便是每日查看病人情况,依照病情算好人数和剂量,基本上整个上午都耗在了厨房里,而后交给让宦官去提药。
下午她自己则提了一壶沉甸甸的药汁子,去皇后屋中,一来是太子要她照料,二来也是她私心想盯着那王德兴病情。
等她出来时,见着两个宦官抬了尸体往外走。
她刚来第一天就曾叮嘱过,一旦有宫人去世,必须尽快掩埋,最次也要用石灰撒上,不能丢弃在冷宫里不处理。只是她今日查看,宫人情况均已好转,却到夜里出了事?
念此,宋长瑛走上前拦住他们,亲自查看了尸体,一掀开,便是一股恶臭。
――分明已经是死了好多天的。
“这是怎么回事?”宋长瑛冷声道。
许河道:“回姑姑,这几个是您未入宫前就已经死了的,奴才们今晚上送药时才发现。”
显然发病更早……宋长瑛眉头紧锁,又问:“可知者几个公公姓名。”
“这,奴才几个身份低微,不曾见过,需得回去问问别人。”
宋长瑛点头,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不安。刚要离开,远道而来两个宫人,拦在她面前。
“瑛姑姑,御前来人,皇上召见您!”
皇上如何会召见她,宋长瑛心中一顿:“臣刚从疠人坊出来,要先回去更衣洗浴,公公稍等。”
“诶!皇上龙体不适哪里等得!姑姑快跟奴才走吧,到御前在更衣净手!”
入宫许久,这是她第一次进入乾阳宫,李长安在殿门口候着,面色并不紧张,宽慰道:“不是什么大事,姑姑别紧张,如实说话就好。”
这也应了宋长瑛猜测,一路上她便想着这事,虽则端王殿下抽调了大半御医义诊,但皇帝不适,还不至于要找自己一个刚封的掌药,恐怕是与皇后太子相关。
隔着帘子给皇帝诊脉后,她道:“皇上应只是不耐暑气,食积发热。”
皇帝点头:“年年到此时节皆是如此……可有什么好法子。”
“年年如此,需治脾运中,倒置清热。可开些平胃散,辅以饮食药膳,行气和胃。”
皇帝倒也不在意她开了什么方子,敷衍应声,便直接问了。
“你是何人举荐?”
宋长瑛自然不敢欺瞒。“回皇上,臣愚钝,乃是太子举荐入宫。”
“哦……朕知晓,你也是裴端对食?怎么如此之巧。”
“皇后娘娘病重,太子殿下心忧,因臣识文辨字,通晓几分医理,这才指了臣。”
本朝男女大防甚严,女子受学不多,而杏林世家传医学于女子的更是少,此话倒也不假。
不知是信还是没信,皇帝沉默良久:“贵妃告知朕,疠人坊宫人已大半好转,你是个好性子的,前些日子太子奏请女官入宫,却有几分道理。”
思衬良久,他挥退宋长瑛,道:“请太子来乾阳宫。”
这晚注定是个不平夜,乾阳殿急召御医入宫,贵妃娘娘前来侍疾,又召太子前来觐见,到第二日便称病罢朝。联想宫中瘟疫蔓延之势,许多人内心惶惶。
宋长瑛也不得心安,她才面圣回来,将将睡下,皇后身边的宫女就急促敲门,将她喊醒了。宋长瑛带着医箱过去,重病的却不是皇后,而是那太监王德兴。
她一看那王德兴面容赤红,双眼瞪大浑身抽搐,就知道他同那些富商一样,到了这病最凶险的时候,熬过去了便是生机。遂不敢怠慢,也得亏之前处理过好些个同他一样的,现在已经熟练。
吩咐宫女在旁同自己帮忙,绑紧了王德兴四肢,压舌脱衣,湿布擦身散热。
不见成效,她写了药方令人去抓药,自己则抽出针来,“压紧他,不许动。”
灸风池、合谷,采十宣、耳尖、点刺放血。
贴身的衣料染红一片,片刻后,王德兴身体抽搐一下,终于不再痉挛,气息也平静下来。
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在路上
第四十四章 平息
王德兴昏睡了一天,从鬼门关里走一遭,翌日傍晚才苏醒。宋长瑛得了人通知进来送药时,夕阳刚要落山,透过竖格的窗往外看,一半是昏红色,一半暗暗。
王德兴从皇后娘娘屋内出来,接过她药碗,一口气喝完,张嘴用沙哑的声音对她道谢。
“姑娘知晓,后宫疫病播散,都是奴才之罪,此番即便是皇后不怪罪,也瞒不过圣人……姑娘本来不该救我,可奴才感念姑娘给我最后一点时间,姑娘还有什么想问的,奴才尽可详说。”
他是必死之人。
皇后有心隐瞒他发病时间,皇帝才不至怪罪皇后,可他到底不该醒来。
宋长瑛道:“你认识我么。”
王德兴:“姑姑是裴总管的对食,咱家自然认得。”
宋长瑛接着道:“时十三年十月十五日,司礼监承办远到凉州拿人,抄家宋府。公公亲自带人前去,后得皇帝封赏,调去中宫总管。”
他的神情愣住,死死盯着宋长瑛,而后移开视线,低低笑一声:“宋家的人还真是好手段,当真是够忍辱负重!不过姑娘机关算尽,也只能拿我们这些替人做事的奴才出气,说来当真可笑。”
“……你说什么?”宋长瑛拧眉,迟疑道:“我并未对你们下手,若是如此,又何必救你。”
“你没有!可那些人……”他猛然瞪大眼睛,好似明白过什么来,登时失语。
宋长瑛上前一步,一手握住了对方肩膀:“你都知道什么!宋家当日抄家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王德兴摇摇头,勉强地笑了一下:“咱家还以为姑娘你多有本事,原来也被瞒在鼓里,姑娘是不知道,您那位裴总管,当日与咱家同领了圣上谕旨吧!”
“那夜,是他亲手杀了你父亲――逼得你母亲同兄长一起自缢而亡!”
宋长瑛心脏猛跳,后退一步:“可都虞司没有记载……”
“当初裴端还只是个小小掌事,抄家当日,他莫名消失了两天,回来后因擅离职守,被干爹责骂,论功行赏时,自然不在名列。”
消失两日,往返凉州时间,正与她逃出遇见对方的时间对上。
细细想来,她告知裴端自己身世时,对方的反应也不像是刚知情的震惊。而入宫后,他也频频关注自己……可他若是一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为何还会对自己如此不加防备,这王德兴是如今唯一活口,全凭他一张嘴的事。
不可信。
宋长瑛摇头:“口说无凭,况且裴端与我父亲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杀手,我不信你。”
王德兴失笑一声:“无冤无仇?姑娘,他是个太监,心气傲又睚眦必报,需要杀人立威,有什么缘由可要的――何况你父亲,还那样当着众人之面喊他阉狗……”
“他那样心气高的人,若问理由不过是痛快罢了。”
屋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晃了晃,光忽明忽暗的。宋长瑛盯着地上的影子,只感觉有种令人难以呼吸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至于证据――你大可以问问裴端,识不识得这个……”
被丢在地上的匕首,云璃纹饰,错银刀柄,乃是御赐她父亲宋贺之物。
“这刀上沾的,是你父亲的血。”
她有些不太想听了,可王德兴还在说。
“姑娘当真是被他柔情蜜意哄着昏了头,竟也觉得他裴端杀人作恶要的什么理由?当日同去宋府的,都是他裴端深宫一起长大的兄弟,他何曾顾念情分,如今只有咱家一个活着……”
王德兴抬起眼看着她,眼瞳里映着昏黄灯光,从里头透出股悲凉。
是夜,宫女手底下端来一碗汤药。
王德兴当着皇后的面亲自喝下,而后跪在她塌下,低眉垂眼道:“奴才走后,娘娘万要好生照顾自己,不要太过操劳,拖累身子。”
“你,不怨我?”
“……”
他没有言语,皇后素来冷漠的眼中微微动容,伸手过去,仅在将要触到他额心时,停在了原地。
“娘娘莫要为了奴才这等人,失了身份。”
“你可有,什么心愿?”
王德兴终于抬眸,深深凝视着榻上满面病容的女子,头一次做出了堪称冒犯的举动:“……能死在娘娘面前,已经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到底没有开口祈求什么,他五脏六腑烧痛,呕出大团秽物后,跟着又是鲜红的血,不过片刻,已经没了气息。
“娘娘,这尸体如何处置?”
皇后垂眸,仍然在回想方才趴在她脚下的奴才,深深看她那一眼是何意,却终究没能明白。
“便说是得了疫病死的,烧了尸身,不要叫人看出端倪。”
“那宋掌药那边?”
“太子既然用她,那便信她。”
宋长瑛回到卓沂堂,外头灯影闪了闪,有太监敲门禀告。
“何事?”
“姑姑之前要问的,那几个公公的名字,奴才们都知晓了。”
“……你们说吧。”
贞治十五年五月初,春夏之交时,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好似后劲不足,叫人早有预料地截断在酿成大祸之前,月半时,就已经熄了猖獗之势。
防治瘟疫乃是大功一件,皇帝当朝赞赏端王殿下,封赏不断,端王却一反往日骄傲自满姿态,谦虚地跪下来。
“儿臣不敢居功,此次治疫有方,更是因有人献出良方,才能如此顺利。”
“哦?你且说来,朕重重有赏。”
“乃是如今戴罪府中的御前太监――裴公公。”
他重回司礼监掌印之职,比以往更得皇帝宠幸,而因端王一派在民间推波助澜,百姓得知诏狱抓人真相,他的名声也好上不少。
面圣前夜。纸窗内朦胧微光,这屋的主人已经离开好些天了,今晚里头才点了烛火,来的却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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