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先是行了礼,昂着头,神情颇为桀骜,但配上漂亮的五官,并不惹人讨厌。
“父皇!儿臣这回可比上次拉的弓更重些,您瞧。”他举起那重弓,目光灼灼地看向帝王。
皇帝笑容有一瞬间凝滞,很快又淹没不见,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两个相处颇有些民间父子之间的放肆随意,等转向太子时,神情又成了帝王的模样,他问:“身子可好些?”
太子站在原地,表情冷淡:“回父皇,已无大碍。”
实际上,皇帝确实也同贵妃更像一对夫妻,而皇后那边,自从诞下太子,除了必要,他都不去。即使有需要笼络皇后背后的势力,临幸的也都是皇后亲族送来的女子。
说白了,两个人虽然是少年夫妻,但皇后性情倨傲,皇帝每每看到她,都会想起自己年幼时处处看人脸色受人制约的日子。连带着对这个太子,也是颇为疏远。
御马监的人牵了小马驹过来,见到皇上,立刻行礼。
“牵来这个做什么?”
“回皇上,五殿下说想看刚出生的小马驹。”
皇帝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五殿下,招手让他过来。
五殿下紧抓着宋长瑛的手,听她在自己背后轻声说了声去吧,才松开,不情愿地挪了步子过去。
“怎么想着看小马驹?”
五殿下结结巴巴,半天才吐出一句:“旁的马太高,信儿害怕……”
太子和端王都有些诧异地望向自己这个弟弟,宫中皇子大多早熟,恐怕只有像他这样没有亲母教导的,才会由着他的性子对帝王说怕。
皇帝微微愕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抚了抚他的头发,温柔道:“信儿还小,怕一点倒没什么,有父皇在不会让你受伤的,嗯?”
皇帝发话,御马监的人立刻又牵了头马过来,五殿下被扶着上马,脸色惨白,皇帝却心情颇好,等他享受完这天伦之乐,五殿下已经腿软,下马时汗湿了里衣。
回去路上一直小声念,说什么再也不要看小马驹了。
可他眼里分明还有点念念不舍,宋长瑛心知他没摸到小马万分遗憾,即将要出宫时又折返回去,拦下来那许统领。
“姑姑有何事?”
宋长瑛道:“五殿下喜欢刚刚那小马驹,不知能否牵去常兴殿中。”
许统领有些为难,他有当值在身,不便离开,遂环视四周,忽然叫了个名字。
“许营!你牵了那马驹送去常兴殿中!”
从禁军中走出个人来,正是那日守在裴府院中小少年。
许统领指着许营道:“姑姑,这是舍弟许营,正要去常兴殿附近当差,让他牵马去吧。”
仔细一看,两人眉目间还真有几分相似,怨不得她一看见许统领就觉得有几分眼熟。
两人走在路上,牵着那小马。小马驹不愿意走时,许营就低声哼唱了段短歌,宋长瑛听着耳熟,居然是她家乡口音。
“许大人也是凉州人?”
许营抬头道:“我来京早,只是年幼时住在凉州,已经不会说凉州话了,只会哼几句娘亲唱过的短歌。
他弯起眼睛笑,这时候也不同在裴府一样,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板着脸不回应了。
宋长瑛道:“许大人同在裴府时完全是两幅模样。”
爱笑,也很爱说话,完完全全是一副稚气少年的样子。
许营有些羞赧,“姑姑见谅,那时我有职务在身,怕自己说多多错。”
送了马驹过去,许营便拱手向她告辞。
宋长瑛并未着急出宫,而是向着钟粹宫去了。常兴殿中她已告知大宫女粟芳交代过提防饮食。钟粹宫还要格外叮嘱些,原本温妃就体弱多病,若是瘟疫波及到钟粹宫,她恐怕很难熬的过去。
温妃向来没什么主子架子,小柳儿也是个爱哭的,这边下人便只能她仔细交代,才能认真细致地办事。
一番仔细交代下来,已经口干舌燥,小柳儿给她倒了茶,宋长瑛喝下以后,接过宫女手中的梳子,替温妃梳发。
温妃低垂眉眼:“瑛姐姐,这段时间你可还好?”
自打上次替她顶了私烧纸钱的罪名,温妃就只叫她姐姐了,这姑娘原先寄住在她宋府上时,宋长瑛通晓几分医理,便总照顾她,她似乎也是成天这样跟在她身后细声细语地叫姐姐。
“奴婢自然是没事的,”宋长瑛道:“但听小柳儿说娘娘前些日子都没怎么用膳?”
温妃道:“我……我心里烦,吃不下东西。”
宋长瑛手中动作更加轻柔,“娘娘要照顾好自己,不然五殿下岂不担忧。”
“嗯。”温妃语若蚊吟。
“一会奴婢写个开胃药膳方子给小柳儿,夏日确实容易不思饮食,不过娘娘万要记得……”
话才说一半,温妃有些凉的指尖搭在宋长瑛手背上,她转过头,眼里都是盈盈泪光:“瑛姐姐、若是当初父亲没将我送进宫的话。”
宋长瑛竖指在她唇前,示意她噤声。
这话不当说,温妃心里自然也清楚,自己吞了苦泪,疲倦地闭上眼。
“奴婢伺候娘娘就寝吧。”
她脱了外衣躺在床上,宋长瑛轻拍她被褥,等她气息平稳下来,才抽出被温妃攥住的袖子。
宫门深深,不过是又埋葬一个少女的年华。
……
寝宫内都是书卷,一排排,每本都是他认真读过的。
皇后嗜书,太子年幼时便坐在案前,与母亲同读一本。
“如何?”
“诚如母妃所说,父皇叫人取走了那把重弓。”
皇后脸上露出些冷冽的嗤笑,片刻又收敛。
端王殿下恐怕不知,那把他艰难拉动的重弓,是原先准格尔献上给皇帝的,只是……皇帝未曾拉动过,便一直闲置在了库房中。
“你已知晓你父皇多疑猜忌的心思,往后便同今日一般,莫要与你弟弟相争,却也不可太显庸俗。这其中分寸,你要自己好好把握。”
只要他还留着皇后母家不动,便是给太子一分面子在,总不会废太子。
太子点头,又道:“孙承那边,可要继续用他。”
“他还是想着报仇?”
“最近却也不提了。”
皇后合上书卷,缓缓道:“皇上还用着那阉人,他便一日杀不得,我们也要借他的势。至于孙承,你夫子虽然死了,人脉还在,你还得同他交好,不得怠慢。”
她沉思良久,太子目光落在母妃的发间,多了几丝扎眼的白发。
“母妃……”
“嗯?”
太子垂眼:“您好生照料自己,别太操劳。”
第三十九章 恶劣
梅雨天,阴雨绵绵下弥散出隐约的腐臭。疾病与死亡无声的在街角集市中蔓延开,乌鸦飞过马棚上空,盘旋嘶叫几声,消失不见。
宋长瑛收起顾淮安抄送的卷宗,点了烛火,让它被一点点烧成灰烬。
真治十三年,镇南巡抚宋贺私匿良田,收受民税而不报,贪权窃柄,卖官鬻爵,证据确凿,革职查办,抄镇南府,男为奴女为婢。
时十三年十月十五日,宋贺及妻儿畏罪潜逃,司礼监承办拿人,当场诛杀。
其下列的条条罪证,都极是清楚。
宋长瑛其实早已明白,她爹不算个两袖清风的好官,但在南梁许多年,却也算得上做实事有贤名。
可还有一事,她不明白。
宋家罪不至死,她爹更不是畏罪潜逃之人,怎么会被当场诛杀。
要知道细节,恐怕还得找到当日前去宋府抄家的几位司礼监内侍问询。而她今日查找,那些因着办此事而受赏的几位太监,大半已经不在宫内,或是已经死了。虽然在宫中死几个奴才并不是什么古怪的事……
名单上还剩三个,分别被调去忆兰轩、慈宁宫,还有一个则仍然在司礼监内当值。
明日再进宫,她还想找机会亲自去问问看。
除此以外,顾淮安还连同卷宗一起送来了个半边的黑色铜符,上面是错金的铭文。
这东西是宋贺的遗物,也是……宋贺作为镇南领兵时调兵遣将的鳞符。
当今皇帝初登基时,国力微弱,周边蛮夷虎视眈眈,几次进犯,战乱四起。当时由京中制办的鳞符下发给了各地驻军,后战乱平息,兵权收归中央,军队也打散重编,鳞符自然也就没了用处。
宋贺当时领兵对抗的,正是同在凉州的吉答族。只是在宋长瑛的印象里,凉州虽然贫苦,但却向来和平,几乎没有真正打起来过。
而且宋贺其实也只是个读书人,没什么领兵打仗的本事,吉答族同他们汉人来往生意,还算很友好,两边通婚也很常见。
床榻上发出微弱的呻吟,宋长瑛连忙洒落灰烬,起身过去。
顾姨已经醒了,是御医连着几夜不眠不休调整的方子起了作用……
她跟裴端以及那些人一同忙活,倒也不算白费功夫。只是放了那么些病人出去,恐怕还是免不了要闹出乱子。
正是山雨欲来的时候。
裴端回来的时候很晚,往常宋长瑛应该已经睡了。
从京中商会那拿来的供奉被用作在京郊外建立简易收容所用处了,他心知肚明,瘟疫爆发是迟早的事,除了请御医提前研究药方,大量需求的药草也要提前做好准备。
依照以往朝廷做事手段,一旦瘟疫在京中出现,大多被驱赶到一处等死,民间只会怨声载道。
在此时提供收容,献药,效果远比将瘟疫扼杀在未发之时对他来说更有利。
一来是借此事立功脱罪,二来也会让他在民间声誉好上一些,渐渐摆脱帝王的控制。
他有大把的事情忙,也正好让自己忘掉醉酒那晚是否做了什么冒犯的事,少去面对宋长瑛。
他知道宋长瑛有很严格的作息,夜里不当差的时候,她都在准点歇息,只是没想到今晚回来却见她屋子里的灯仍然亮着。
是宫中有什么事为难吗?
也不至于,五殿下那块没什么值得操心的,两位皇子之争也烧不到她这样一个宫女面前。
况且宋长瑛一向聪明,很少惹事。
裴端在她门前站了一会。
刚要转身时,门忽然被打开了,宋长瑛只穿了寝衣,衣料柔软洁白,乌发湿淋淋地垂下,微微错愕地看向裴端。
“公公怎么在瑛娘门前?”
偷窥被人抓个正着,裴端手足无措,强行压住心中慌乱,故作正经:“咱家自然是有事要同你商议。”
宋长瑛定定看他一眼,只把裴端一颗心看得七上八下,不安分地乱跳,要吐出惯常的恼羞嘲弄时,她才慢慢笑。
裴端便只剩下羞。
“原来是这样,不过……”她眨眨眼,摸了把散乱的青丝:“公公可得等下,瑛娘还湿着头发。”
她拿了条干燥的毛巾,擦发动作也很粗暴随意,一头柔顺的青丝揉成了毛糙的一团,裴端看得直皱眉。
宋长瑛对着镜子看到他的表情:“帮我擦头发,可以吗?”
声音放得很轻,尾音轻扬,带着一丝隐隐的愉悦。
“你还真是使唤起咱家了!”
裴端不悦地反驳。
“反正公公闲着也是闲着。”
她说着就向后伸出手,指尖还沾着湿意。
裴端盯着看,乖顺地接过毛巾,可嘴上又冷冷道:“是你动作太磨蹭,耽误时间。”
太监是奴才,还是伺候天底下最尊贵娇气的人的奴才。他的动作这样轻柔细心,低眉敛目,看她湿发恍若易碎的珍宝,被这样一个跪着的信徒全身心捧着,会让人由衷生出傲慢来。
怪不得皇帝舍不得杀他。
宋长瑛觉得热,是一种想要打碎他的欲望,而这有违她的行事准则。
“可以了。”
在那双温柔的手即将擦到发根时,宋长瑛制止了他。
裴端眼睫眨了一下,像他乖顺地接过那毛巾一样又放了回去,没有半分反抗。
他其实感觉到了宋长瑛是在抗拒自己触碰。
宫中其实也有不少妃嫔极其厌恶太监,也不准他们伺候,有次裴端要上前搀扶一位小贵人的手时,那位端庄知礼的贵人就是如此让他停下。
她的教养让她说不出更难听的话,但总归是抵触的。
裴端退了很远,坐在椅子上,同她聊起京郊外收容所的事。
宋长瑛点头,也说:“今天顾姨已经醒了,御医的方子看来也起效了,其他几个病人状态也都好多。公公采买药材,可以按照方子来了。”
正事已经聊完,裴端起身要回自己的屋子,宋长瑛背对着他。
“瑛娘最近在想些事情,本来有几分烦闷,睡不着。公公过来,我便好多了。”
裴端没敢回头,他怕是自己听错。
“明日不知道公公是否愿意赏脸,再陪瑛娘用点夜宵。”
她的邀约示好,在二人没成为对食前是常有的,那时带着明显的目的,他一眼就能瞧出。能够自由出宫以后,她就不曾对他多看。可如今是为了什么,裴端想不到自己对于宋长瑛的价值在哪。
他于是觉得宋长瑛很坏,给了他一点点的幻想,但又只是一点而已,还总是下一秒变脸收回,她善于玩弄他的失落。
但裴端没有资格责问她,他小心翼翼地在她划定的那个区域里待好,不敢埋怨也不敢逾越。等宋长瑛可怜他,笑着让他过来,他就可以走近一步,她若是不喜欢,就退回到更远处。
他只能如此。
从裴府和诏狱放出的人,很快就在第三天导致了瘟疫的爆发传播,热闹的长街也变得冷清,出入的人面上都蒙着厚厚的面巾,雄黄苦艾的酒洒在门前。瘟疫之事上报朝廷,太子主动请缨负责控制京中难民,端王却跟着以太子大病初愈,不宜接触难民为由,揽下了这差事。
这其实是件棘手的事,瘟疫哪那么容易控制的好,稍有不慎都是惹来一身骂名,端王如此,众人都以为他是意气用事同太子相争。
实际上么?
……今日一早,他就见过了裴端以及京郊外的收容所。
为皇帝剪除太子党羽,阉党早已同太子水火不容,他日太子继位,必不会留他命在。如今又削职在家,同自己合作,是那阉人最好的出路。
他当然也不会拒绝这样一个最为了解父皇的助力。
第四十章 太子
天微微亮,御医被传召至中宫,听见房内传来低低呻吟,宫女前来传唤。皇后伸出纤瘦的手,他上前把脉,越脉心中越沉。
“如何?”
御医扑倒在地,连忙告罪:“回皇后娘娘、臣、不敢说。”
皇后才挣开疲惫的眼,眸里失了光彩,她唇色苍白干裂,张嘴声音也是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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