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小五一把提起陆青云,一字一顿道:“走吧,陆、大、哥。”
“多、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陆青云千恩万谢,跟着小五哆哆嗦嗦而去。
待足音渐远,小四转身看向萧西:“爷,咱要带他们仨一道回京?”
见萧西的眉心已蹙成一团,宋离接过话头:“可还记得方才爷说了什么?”
小四一脸茫然。
宋离道:“东临县衙,青州州府,兵部中人都已同气连枝。此事牵连甚广,青州府内已无解决之法。”
“可是爷,”小四蓦地蹙起眉心,情急道,“安东大都督之职由四殿下遥领,雁荡匪祸已有八年,可四殿下年不及舞勺,这中间会否有什么误会?”
萧西轻轻颔首:“四弟不问朝中事,此事应与他无由。”
“爷的意思是?”
萧西眸光忽闪,徐徐道:“吴相兼任兵部尚书职,平日里政务繁忙,应当不会亲自过问地方事。兵部左侍郎,名唤秦礼泉,若我没记错,似乎是吴相的得意门生。”
“秦礼泉?”小四一怔,“可是爷、宋姑娘,朝堂上下皆知吴相是青州东临城人,秦礼泉若是相爷的得意门生,又怎会在恩师的家乡胡作非为?”
宋离眸光微颤,黯然不语。
若是告诉小四吴子昱曾为宋府门客之事,他可会有此一问?
“此处寒凉,”萧西忽地牵起她的手,拢在掌中勾了一下,又朝小四道,“先下山再说。”
“爷,”宋离正要应下,小四再度开了口,“若是推断为实,只靠几名山匪的证词,怕不能说服大理寺立案。”
萧西轻轻颔首:“梁世安养私兵,雇山匪,贪赃枉法,草芥人命……背后之人即便不是相府,怕也与之不相上下。几名山匪,如何能蚍蜉撼树?”
小四蹙起眉头:“爷的意思是?”
萧西眸光微敛,沉声道:“如今人证已有,物证不全。既已知晓密库所在,今日不回东临,夜探雁荡密库如何?”
山间林风起,洞口老槐忽而发出瑟瑟声响。
一缕春光越过丛生的杂草落入洞中,随同春风散作满天星。
宋离垂目看着那簇摇曳不定的星光,心口没来由地一颤。
“怎么了?”瞥见她神情有异,萧西收拢五指。
忖度片刻,宋离秀眉微凝,摇摇头道:“只是有些不解,梁世安困住你我已有三四日光景,依照方才所言,他能被幕后之人相中,又任东临知县十余年,应当不是粗心大意之人,何以三四日没能发现异常?”她微微一顿,又道,“再者,即便他自负到从未打开暗门查看,你我设摊问诊已有三日,即便易了容,城中百姓争相传颂,连雁荡乡民都有耳闻,他却从未起疑?”
从逃出东临县衙至发现雁荡山密库,此行似乎太过顺畅了些。
连山匪出没的痕迹都能在一夜间消散殆尽,何以存放要物的密库却大喇喇杵在林间,好似生怕他几人发现不了?
“再有,”四目相触,宋离眸光愈沉,“那仓库虽处于密林间,若真存了近十年的赃银赃物,何以只派十六人驻守?陆青云一行拦错了人,幕后之人定已早早知晓,所以才会派人跟踪我们,才会告知梁世安你我藏身宋宅。既如此,彼时还在驿站里的兵部中人又是何时入的山?那些官银现下又在何处?”
“宋姑娘言之有理。此时想来, 那暗库虽在密林深处,林森几人却并未花什么功夫。”小四转头看向萧西,“爷,这仓库会不会是幕后之人用以掩人耳目的陷阱?若在林中出事,外人无从知晓……”
萧西心口一沉:“瓮中捉鳖?”
思量片刻,他敛目望向洞口的车辙印,轻道:“幸得这几日连雨不去,赃银应在此处停了几日,车辙才会如此清晰。”
小四双眸一亮:“爷,我们沿车辙上山一趟?”
萧西轻一颔首:“走。”
*
千里桃溪始于雁荡。
几人步子极快,不一时便到了清风徐徐、春光漫漫的半山腰。
暮春郊游本是件赏心悦事,萧西三人并肩立于春水旁,不时眺望春湖与环山,又垂目看向消失在湖畔的车辙印,许久没有说话。
“爷,”小四小心瞟看他两人,轻声道,“他们这是,连货带车一并推进了湖中?”
萧西映着春湖的眸底蓦地一颤。
雁荡山巅灵峰毓秀,本该书声绕横梁,琴音浮云端,而不该如眼前这般,神鬼之说喧嚣尘上,金银俗物浊污春池,人鬼两难分。
幕后之人实在思虑周全。
把赃物推入湖底,若是一不小心被人发现,县衙便可推说是雁荡山匪将劫掠之物藏于湖地,天理昭昭才被人发现。若无人窥破,便可于夜黑风高时让善水之人入池,或顺流而下至浅滩,或逆流而上至群山峻岭间。
一次春湖水,一来可以洗去泥泞污垢等显而易见的痕迹,二来可以灵活着陆。桃溪上下逾千里,总有避人耳目之处。
昧下官银的每一步已如是周全,幕后之人还不忘设下“密库”陷阱――若有“萧西”之流窥得雁荡山匪之真相,便让“好管闲事之徒”永久消失在雁荡山。
如是用心,哪配为官?哪配为人?
“要不,”看出萧西眼里翻涌而起的愠怒,小四试探着开口,“让林森几个下水一探?”
“怕是为时已晚。”宋离轻摇摇头,朝小四道,“幕后之人任我们出入雁荡山却无动于衷,那批官银定已落袋为安。”
萧西陡然回眸:“你说什么?”
宋离和小四面面相觑,不解道:“梁世安几个高高挂起,怕是官银早已落袋为安。恁你我“兴风作浪”,于他无甚影响。”
萧西眸光忽凛。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泠泠春湖水,莫名道:“可是想起了什么?”
萧西垂目扫过他两人,沉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小四,今日晚上,声东、击西。”
*
月上高楼,归云楼里声嚣如往昔。
城南的宋秋打米磨面,正挑灯夜做莲花酥。城东的梁世安左拥右抱,红浪翻滚正当时。
二十里外的雁荡山浮云寥寥,夜风萧萧。
“宋姑娘,你可看仔细了?今日之风只朝西北,不朝东南?”
宋离举目望向遥处,一双眸子被火光衬得皎皎如星。
“放心。”她朝林森轻一颔首,“只会往密库方向,不会蔓延至山下。”
“好。”林森上前一步,奋力扔出手里的哨箭。
“啾――”鸣声过处,火光四起。
数十支流矢自四面八方飞掠而出。所经之处,星火燎原成海,雁荡密库很快被大火吞噬。
同一时刻的东临城,梁世安正搂着小妾做着美梦,一风尘仆仆的侍卫急匆匆敲开了县衙大门。
“何事惊慌?”梁世安来不及穿上外衣,火急火燎开了门。
那人已被烟火灼得面目难辨,却依旧条理分明说清了雁荡山中事。提及桃溪上游有脚印出现,梁世安冷汗直流,来不及换衣便遣亲信牵来车马,慌里慌张出了门。
县衙车马驶出城门的刹那,东临县衙、梁家祖宅、梁府别院各自迎来了一群身手不俗的锦衣客。
锦衣客既不言语,也不伤人,只将房中上下的金银搜罗至堂下。看见军饷标记便收入囊中,寻常财物便归还原处。
不出半个时辰,锦衣客又跳窗而出,转瞬融于暗夜。
第四十七章
东临城外十里,冷月照长亭。
宋离坐在马车内,时不时掀开车帘遥望城门方向。
“姑娘别担心,明松明柏大人武艺高强,有他们跟在殿下身边,不会有事……”
林森话音未落,另侧的赤影忽而猛跺前蹄,引颈嘶鸣,似乎焦躁得不行。
宋离神色大变,顾不得失礼,一把掀开车帘探出头去。
不多时,茫茫月色下传来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数十骠骑快马加鞭,绝尘而来。
“吁――”
宋离没来得及松口气,疾驰至车前的萧西厉声开口:“小月,快!”
血腥气随同漫天浮尘掠过鼻下,她掀着帘子的五指顿然攥拢:“你受伤了?”
“不是我。”萧西侧身让出身后,哑声道,“小四?小四!”
宋离看清他身后面无血色之人,肩上的殷红汇流成串,看着灼目且惊心。
她双瞳骤缩:“小心别碰到伤口,快抬进马车里来。”
无需萧西吩咐,小五已飞掠至马下,与他合力将人抱了起来。
“小五,你坐进最里端,让他背对着我,靠在你身上。”
马车里,宋离一边取出药箱,一边示意小五扶稳小四。
他的箭伤在左肩上方,虽非要害,却需立时取箭。
“林森,走!”
里头的小五刚刚坐稳,外头的萧西已吩咐启程。
宋离心口微沉,却已顾不得多问,一边取出药箱,一边朝小五道:“行路颠簸,拔箭时小四极可能会剧烈挣扎,一定要把人扶稳。”
“姐,姐!”
待小五开口,宋离才看清对方搀着小四的手正在不停地颤抖,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几乎和小四不相上下:“小四还没带我回凉州,还没娶媳妇,他还要……”
“小五!”宋离厉声开口,又蓦地蹙起眉头。
她好似这才想起小四和小五本只是年不及弱冠的少年郎。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本该会哭会笑,会怕会闹……
等鼻中酸涩过去,她陡然抬眸,神色冷静道:“小四已流了不少血,车越颠簸,血流得越快。再拖下去,姐也无能为力。”
小五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圆瞪着双目,说不出话。
“你信姐,”宋离垂目看向小四,轻道,“不会让你哥有事。”
月光透过跃动的帘子照进车中,车里明明灭灭,一如他两人起起伏伏的心绪。
少顷,小五轻舒出一口气,抬眸望向宋离时,眼底已不见彼时怯懦:“有劳宋姑娘。”
宋离抬眸看他,而后轻一颔首,举起手边的剪子。
“咦?”衣服还没被完全剪开,宋离忽地轻呼出声。
小五心尖一颤,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小四的伤口,眸光紧跟着一晃。
“宋、宋姑娘,”他轻咽下一口唾沫,颤声道,“那箭,有毒?”
说出“有毒”二字时,马车恰巧行经颠簸处,小四的尾音倏地颤了调。
斜照入窗的月光清清楚楚照出小四肿成一片的肩胛骨。以箭头为中心,他肩上的肌肤已呈出明显的黑紫色。
“无事。”宋离顾不得拭去鬓边汗,咬咬牙道,“扶稳了!”
她从怀中掏出药丸,一边往小四嘴里塞,一边道:“这是南琉的溯阳丹,能从阎王手中把人夺回来。小五,别慌。”
不等小五应声,她倾身探出车外,朝萧西道:“爷,能否让车马暂歇片刻?或者,何时能上平缓一些的路段?”
萧西倾身朝车里看,蹙着眉头道:“小四如何?”
宋离轻摇摇头,压低声音道:“箭上有毒,若是贸然拔箭……”
“林森!”不等她说完,萧西已厉声喝林森近前,“原地休整。”
“爷?”林森的目光在他两人脸上来回,不解道,“方才不是说后有追兵?若是现在停下……”
萧西转身看向东临城方向。
月色茫茫照垂柳长亭,一只落单的鸦鸟在空中盘旋不止,叫声凄哑如挽歌。
他落在半空的目光倏然悠远,沉声道:“无妨,若真敢追来,便问问他们是不是要对皇子下手?”
林森一怔。
他自然知晓东临县衙的重兵与冷箭只针对夜半擅入之人。若不透露身份,他们是不占理那方。
他同时知晓,从南州至青州的一路步步谨慎,正是因为殿下不想透露身份。如今为救小四,竟不惜自暴身份?如此一来,此前的隐匿又是为何?
宋离看他一眼,却不见奇,只朝萧西轻一颔首,飞快道:“清水、烛火、干布,我尽快。”
“小五,”不等萧西应声,她已转身回到车内,一边掏出帕子,一边朝小五道,“一条让他咬着,一条拿在手里。拔出箭后,立时按住伤口。”
小五双目炯炯:“好。”
“宋姑娘!”宋离轻轻颔首,她的手刚落在箭柄上,小五忽又扬声。
“无论如何,”他扶着小四的手蓦然扣紧,抬眸朝她道,“我们兄弟二人不会忘记姑娘今日之恩。”
“别担心。”宋离翘起唇角,柔声道,“来日且长着呢。”
*
与此同时的车外,凛凛 朔风拂过车马与古柳。
林森几人如同高门大户门口的石狮,一动不动望向东临城方向。
赤影若有所感,围在马车旁左右来回地转,时不时喷息低鸣。
萧西驻足古柳旁,不时转身看向马车方向,搭在树上的手不知何时已冰凉。
不多时,车里发出一声闷哼。枝头的枭鸟振翅而出,三两片落叶晃晃悠悠扬入空中。
下一瞬,车帘被人一把掀开,宋离探出头来。四目相触,她的嘴角不自觉扬起:“水。”
“林森,水!”读懂她口中话,萧西转身朝向林森,双脚已不由自主朝马车方向飞掠而去。
“爷,接住!”
水袋被林森抛入空中,萧西足下轻点,飞身而起。
凛风拂过鬓边发,宋离没来得及眨眼,萧西已接住水袋,稳稳落定在她身前:“给。”
宋离仰头看向月光里的人。她不知自己的脸同样落在月光下,月华凝霜,比不及她颊色如雪。
“不是给我。”她的眼里浮出笑意,“是小四,他出了太多汗。”
听出她嗓音里的喑哑,萧西隐在睫下的墨瞳重重一颤。
宋离没来得及起身,回心草香气忽又席卷周身而来。
“怎么了?”
两人时常牵手,偶而相拥,萧西从未如此,好似怀中至宝转瞬便会消散,拥着她的力量竟似要将她融于骨血一般。
“Z……”“小月……”
听出他喉头哽咽,宋离抵着他胸口的双手骤然一松。先被夺去至亲,再被夺去挚爱,如今亲如手足之人险些因他而去,易地而处,她如何能不怕?
察觉怀中人的松动,萧西愈发用力。
他同意明月一同回京,并非笃信前路平顺,而是自以为能护她周全。
今日事发突然,离开县衙时,他丝毫没察觉出身后异常,若非小四目力过人挡下这一箭……他连自己都护不住,谈何护住旁人?
“莫怕,”拂过耳畔的风里带着熟悉的温热气息,“只是意外而已,小四和我都没事。”
昏鸟归巢,春月西倾。
少顷,萧西于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里回过神。他抬眼瞟向林森,又很快转身看向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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