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谁?”
宋离陡然回过神。她竟不知不觉迈过门槛,凝目匾额许久。
回神再看,一名十五六岁的伙计站在丈余宽的长柜后头,正专心致志拨弄着算盘,彼时正是他先开了口。
“小兄弟,”她稍稍屈膝,而后一边走向那伙计,一边道,“不知主人家可在?”
那伙计明眸忽闪,忽地推开算盘,双手扣住柜沿,踮着脚睨目而视,端起架子道:“你找师父所为何事?”
宋离步子一顿。
少年年不及弱冠,算盘不精,却已学会凭衣冠将来客分成三六九等。
斯人已逝,今日之回春堂怕不是空享盛名,早不忆医者仁心。
“娘子,小心脚下。”
宋离正敛眉思忖,门口方向传来脚步声。
“喂!”她没来得及转身,那伙计一声厉喝,吊眉提须看向来人,凶悍道,“来此作甚?”
“哎哟――”“娘子!”
宋离顾不得伙计怒目,急忙转身看向来人。
门边是对穿戴素雅的小夫妻。
那相公身穿粗布灰袍,面容极为苍白,似不闻晴天日久。
娘子姿容俏丽,鬓边的梅玉花簪与她极为相称,只一席云纹短褂已隐隐泛白,难辨原本颜色。
娘子身怀六甲近临盆,伙计厉喝时没能扶稳,竟一个趔趄蹲坐在地,额上沁出一层细汗。
“娘、娘子……”
宋离转过身时,娘子已歪坐在地,捂着肚子哼唧。相公跪坐在旁,脸色煞白如雪。
“你你你、你二人作甚?”见此情形,伙计立时慌了神,尖声道,“是她自己摔的,你你、你们可别赖我!”
宋离本想让他帮把手,转身却见那伙计紧抱着算盘掀起门帘,竟想要夺门而去。
见惯人情冷暖如她,眼里也染了怒意。
“大夫!大夫!”她没来得及开口,那相公已伏身在地,磕头朝那伙计道,“大夫你行行好,救救我娘子!救救我娘子!”
情急至此,伙计却只圆瞠双目,紧攥着帘布不吭声。
“他不通岐黄。”
宋离的脑中蓦地浮出一句话。她顾不得细问,抬眸朝他道:“里间可有床铺?”
伙计一怔,虽不知所以,却下意识服从:“有、有的。”
宋离走向门边,冷静道:“把人扶进去。”
“娘子!”她话音未落,相公又是一声惊喝。
宋离低头看,那娘子满头大汗蜷成一团,裙摆下方已被殷红濡湿。
“去烧热水!”宋离示意相公搀起他娘子,沉声朝伙计道,“把门关上,别让旁人进来。”
“我、我……”“快去!”
伙计浑身一颤,手里的算盘应声落下。
宋离顾不上他,掏出溯阳丹塞进妇人口中,一道朝里间走去。
**
杜洛彤出诊归来时,午时已过半。
往日此时的东市掌柜们会歇息个把时辰,连带着一街之隔的回春堂也会冷清不少。
是日日头高照,他还以为回春堂定然门庭寥落,拐进巷口一看,廊下人头攒动,乌泱泱一群人引颈翘首,不知在看些什么。
“李叔?张婆婆?”他一边往里挤,一边张望左右,爱看热闹的左邻右舍齐聚廊下,不知所为何事。
“今儿个什么日子,乡亲们都来探望小侄我?”
“杜郎君,”不等他看清门后情形,拄着拐的张婆婆已经颤颤巍巍开了口,“赶紧看看吧,有个娘子摔在堂前,怕是不中了。”
杜洛彤心下一沉,摔倒在堂前还被邻人瞧见,此事非同小可。他顾不得失礼,抱紧药箱挤开众人。
“吱呀――”
大门刚被推开一条缝,一线天光投落,一声嘹亮的啼哭自门里传了出来。
“生了?”“好了好了,生了就好――”
邻人的慨叹落入耳中,杜洛彤眸光骤沉,一把推开大门。
“师父!”
大门被推开,手足无措的伙计猛地一怔。看清来人,他立时呼天抢地跑上前:“师父,你可回来了!”
杜洛彤眯起双眼,眸光越过他“一无是处”的徒儿落向轻轻曳动的帘布上。
“谁在里头?”
容融在此,接生是人为谁?
他利落关上大门,扔下药箱往里走。
“师父,是……”
容融话没说完,帘布被人掀开,一名面色苍白的男子抱着新生儿喜气洋洋走了出来。
“您是?”看见来人,那人神色一怔,见伙计亦步亦趋跟在来人身后,那人眸光一亮,“您是杜神医吧?”
没等杜洛彤开口,那人蓦地扬起唇角,躬身行礼道:“托杜神医的福,母子皆安。”
杜洛彤后退半步,睨眼扫看来人,神色不悦道:“令阃为何会在此处生产,谁放你们进来的?”
男子一怔,下意识抬眸看向伙计。
堂下正阒然,脚步声再度响起。
宋离听见堂前动静,掀开布帘缓步而出。
杜洛彤眉心愈蹙,满脸不耐看向来人。看清帘下倩影,他眸光倏滞。
往来高门大户日久,他也算遍览群芳,今日才知文人笔下“蓬荜生辉”四字为何意。
“姑娘,”不等旁人开口,他已不由自主迎上前,一边作揖,一边软语道,“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彼时动静一丝不落悉数入耳,见他如是模样,宋离不自觉蹙起眉心。
她抬眼看向神色怯怯的相公,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局促不安的伙计,柳眉轻抬,淡淡道:“不如让容小哥来说?”
容融医术不精,看人脸色却很擅长。
杜洛彤一个眼神,他已看出师父心里不能宣之于口的小九九,立时不敢怠慢,囫囵吞说了个大概。
杜洛彤的神色较初时已全然不同,耐心听完他的话,一边颔首,一边挥手道:“去,给孙相公配两副补气补血之方带走。”
容融一怔,下意识瞥向宋离,又转向杜洛彤,嗫嚅道:“师父,这方子……”
宋离掀起眼帘扫向挤眉弄眼的主仆两人,轻叹一声,徐徐道:“当归八钱、川芎三钱、桃仁两钱、干姜一年和炙甘草一钱。”
主仆两个又是一怔。
“姑娘善医?”杜洛彤朝伙计摆摆手,待脚步声渐远,他整肃衣冠,满脸堆笑道,“今日多谢姑娘仗义援手。”
堂中阴凉,孙如许怀里的幼儿忽地啼哭不止,一帘之隔传出妇人低吟声。
回春堂上下如是混乱,“妙手仁心”的杜大夫不管不顾,自始至终只盯着自己这个不相干的外人。宋离抬眸看他,眉头不自觉蹙起:“不知先生……”
“杜,杜洛彤。”杜洛彤提步上前,唇角上扬,眸光透亮。
宋离垂目扫过他周身,淡淡道:“杜大夫,王娘子刚诞下麟儿,现下还不能起身。若杜大夫不弃,且先让她歇息片刻。”
杜洛彤微微一顿,眼里几不可察的厌弃一闪即逝,随即堆出笑容,转身朝伙计道:“容融?”
“师父?”容融远远看来。
“抓好药后,去门外叫辆马车来,车里铺软和些。”
伙计一怔,又在瞥见宋离的瞬间蓦地撇开眼,颔首道:“是。”
宋离不置可否,只静静看孙相公躬身作揖,千恩万谢。
不等他说完,杜洛彤急不可耐摆摆手,又朝宋离道:“姑娘也是习医多年?”他举目环顾四处,大言不惭道,“回春堂处处都好,只是家父与我皆为男子,时有不便之处,若是姑娘能在我回春堂坐诊,日后再有闺阁女子上门,你我也好相帮一二。”
彼时容融和孙如许已步入内室,宋离举目环顾四处,而后凝眸望向“妙手回春”四字,许久不能言语。
今时不同往日。若恩师在天有灵,若家父早知今日,可会叹怜铜臭浊污回春堂?
“宋离,”宋离黯然敛下万般心绪,轻道,“却之不恭。”
再如何铜臭满身,回春堂依旧声名在外,堂里的大夫依旧能轻易出入高门府衙。她来回春堂,本不是为治病救人。
见她应下,杜洛彤两眼放光,眼角眉梢皆染喜色:“姑娘刚来京城?是来投奔亲戚?”
宋离轻轻颔首:“敢问杜大夫,不知杜卫孜大夫是先生何人?”
“姑娘认识家父?”杜洛彤眸光忽闪,很快扬起嘴角,轻快道,“家父偶感风寒,现下正在家中静养。”
“原来如此。”宋离再次看向堂下匾额,颔首首:“既如此,今日已叨扰许久,若杜大夫不弃,小女明日便来堂中坐诊。”
“甚好。”杜洛彤莫有不从,侧身让出通路,笑意盈盈道,“东市素来嘈杂,姑娘若是怕闹,日后可从后门出 入。”
“后门?”宋离不动声色,“后门是通向?”
“玄青河下游。”
“吱呀”一声响,窄巷出现在两人眼前。
站在廊下举目眺望,依稀能见十里“怜香”,荼蘼花色。
待月上高楼,那处便会魍魉横行,成变相人间。
第五十三章
“宋姑娘?”
步入窄巷不多时,身后忽而传来马蹄声,孙如许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宋离回头看,果然见孙如许掀开车帘,探出半个头来。
“孙大哥?”宋离迎上前,“你二人怎会在此?快把帘子合上,别让娘子吹风。”
“无妨。”孙如许掀开车帘让她看车里睡得正熟的母子二人,轻声道,“姑娘见笑,我家就住在东市下游的十三街旁。”
宋离顺着他的手势看向前方,眉心微微一蹙。
十街以下皆是破败凋敝之处,换言之,孙家不仅不富裕,甚至可能食不果腹。如此人家,为何要来回春堂讨嫌?
“孙大哥,”思忖片刻,她道,“若是之后姐姐和孩子有不适,你让人来回春堂后门寻我,别走正门。”
“宋姑娘见笑,”孙如许的脸上掠过窘赧之色,他回身看向妻儿,少作迟疑,轻声解释道,“不瞒姑娘,并非大哥我贪慕虚荣,其实我娘子本就出身名门,只因执意嫁我为妻,母家同她断了往来才会……”
宋离神情不变:“王姐姐是?”
孙如许轻拭眼角,细声道:“钦天监监正王启书,王大人,是我丈人。娘子为我舍了荣华,我怎忍心见她样样低人一等?”
本以为回春堂声名远扬,有杜大夫看顾,娘子能少受些罪,谁成想,妙手仁心昨日事,今日之回春堂需得顶戴金银才能换笑脸相迎。
世情如此,宋离别无他法,细细嘱咐了好一阵,才同两人依依惜别。
时近日暮,宋离快步往宋宅方向赶。
拐进巷口不多时,身侧清风忽掠。
“小四?”不时之前的郁色一扫而空,宋离蓦然展颜,“只你一人?有事要办?”
“宋姑娘,”小四倾身行礼,笑道,“爷今儿个脱不开身,让我先过来看看姑娘。姑娘住得如何?对这宅子可还满意?”
“看宅子?”宋离顺着他的视线转过身,“里头的一草一木都过了你家爷的眼,还有何放心不下?”
小四的眼里漫出笑意:“瞒不过姑娘,实则……”
“小四!”他话没说完,一声少女呼声从巷口追来。
小四蓦地敛眸,神情里三分无奈,四分纵容。
宋离从未见他如是模样,下意识循声音来处望去。
“天乐妹妹。”“Z哥哥呢?怎就你一人在此?”
宋离不及眨眼,一道翩若惊鸿之影掠过巷口,直奔小四而去。
斜照而来的光恰巧落在她身上,婆娑碎影衬得她粉腮若雪,皓齿如贝,和萧西八分相似的眸子里似有星河横淌。
原是萧巡之女,萧西的堂妹,萧天乐。
萧天乐一席碧色长裙,上披秘色短褂,褂上两株菡萏发荷花。鬓边并未戴簪,只用一根湖色缎带束发,行路时如同碧波漾漾,绿柳迎风。
“萧姑娘。”虽不能相认,故人重逢总让人欣喜。
宋离上前一步,笑意盈盈敛袂行礼。
萧天乐拽着小四的动作蓦地一顿:“你是……”
玄青河畔绮罗遍地,眼前人仅一席云纹布衫,乍眼看去素雅非常。与姹紫嫣红的绫罗绸缎相比,更似百花园外空谷幽独色。
萧天乐歪头打量,本已心生欢喜,瞥见她腰间木雕的刹那,眸光倏地一亮。
“嫂嫂?”她蓦然弯下眼角,疾步跑到宋离身前,如同故人重逢般挽起她的手,眉开眼笑道,“小四,她是我嫂嫂,是也不是?”
小四满脸无奈,抬头朝宋离道:“天乐小孩子心性,宋姑娘见谅。”
“无妨。”宋离偏头打量一夜长成的大姑娘,唇边噙着笑, 摇摇头道,“萧姑娘,民女宋离。”
“离姐姐,”萧天乐目露狡黠,拉起她的手道,“姐姐现下住何处,可是萧宅?”
宋离看向小四。小四神色无奈,颔首道:“宋姑娘,此便是今日第二桩事。”
宋离会意,转头朝萧天乐道:“不是萧宅,是萧宅邻里,姑娘且随我来。”
萧天乐毫不见外,一边跟上宋离,一边朝小四道:“小四,我要与离姐姐同住。你快去让人把我的东西送来,让他们几个回西凉去,不必跟着我。”
“宋姑娘?”
“无妨。”宋离摆摆手,“空屋多得是,依萧姑娘便是。”
“离姐姐真好!”萧天乐嫣然一笑,枕在她颈侧不起身,“姐姐唤我天乐便好。”
“天乐。”因着她笑靥如花,宋离的眼里跟着漫出几分笑意,“天乐此次来京,是来找二殿下?”
两人步入偏厅,宋离一边嘱咐平叔上茶,一边招呼她坐。
今日之定远将军府虽无实权,民心之盛仍足以让丰庆帝生忌。萧天乐乃萧巡之女,若是久留京中,又与萧西常来常往,怕会惹人猜忌。
“离姐姐,”西窗边暮景正好,萧天乐随手拿起一只桃木兔把玩,望向春柳的眸子里突然浮出几丝女儿家的娇羞,“姐姐是自己人,天乐说出来,姐姐可不准笑我。”
宋离凝眸打量,而后轻递上茶盏,唇边噙着笑道:“何人有幸,得天乐青眼?”
萧天乐笑靥飞红,羞得不敢睁眼看她:“离姐姐怎知?”
见她如是模样,宋离不免心绪翻涌,一面感慨吾家有女初长成,一面又担忧天乐之姻缘怕是不能自主。
晚霞灼灼其华,奈何只近黄昏。
她轻敛下眸光,摩挲茶盏许久,才道:“是哪家公子?”
不曾听闻有哪家子弟去过西凉,天乐又为何会来京中寻爱?
萧天乐轻啜一口茶,羞道:“是Z哥哥认识的人,离姐姐许也听说过。”
西凉女子心性耿直,认定所爱便会不管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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