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似无的药草香盖过泥泞和血腥气轻掠过他鼻下,他的颊边忽而泛出绯红,又不敢惊动宋离,只得撇开眼看向另侧,尽几所能稳住身形。
“嘶――”
不敢倚在宋离身上,又怕耽误时间,赵珏之时不时左腿点地,又不由自主发出倒吸凉气声。
如是数次,宋离忽地停下脚步,松开他的手,转身朝天乐道:“天乐,你去巷口叫辆车来,让车夫进来搭把手,若是不愿,就多给几两银子。”
“好。”萧天乐抬眸看向赵珏之,秀眉微微蹙起,却没有多话,只朝宋离轻一颔首,又朝巷口飞掠而去。
“宋姑娘,我……”“把这药吃了。”
宋离低眉不看他,只从袖中掏出药瓶,举到他眼前轻轻晃了一下。
“这是,”她没来得及开口,赵珏之已接过药瓶,一把吞进口中。
瞥见他喉间起伏,宋离眸光一颤。
你不问问这是什么药?不担心我是那两人同谋?
触及他倒映月华的清亮双眸,话到嘴边,又被她悉数咽了回去。
“公子且先歇会儿,天乐她……”“离姐姐――”
她话音未落,萧天乐竟已翩然而归:“姐,车夫来了。”
宋离一怔:“天乐会武功?”
萧天乐急掠至她身侧,仰起脸道:“就会这几步流风回雪,只怪爹爹鞭法太好,若是跑得不够快,就得吃 鞭子。”
宋离:……扑哧。
因这几句不合时宜的俏皮话,宋离的心上松快不少。
坐上马车时,她已平复如常。
“离姐姐,玄青河畔怎会有贼人作乱?”萧天乐掀开车帘张望四处,又转身朝赵珏之道,“可是为财?”
宋离垂目掠过他周身,摇摇头道:“赵公子玉佩琼琚如常,并非为财。”
“那是为,”萧天乐双目炯炯盯着赵珏之,眸光忽地一亮,“色?!”
宋离斜眼看她,又敛目向斜倚在角落的珏世子。如今受了伤,倒的确有几分“病如西子胜三分”之姿。
她的眼里漾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又在和赵珏之四目交汇的瞬间蓦然撇开。敛眸思忖片刻,她道:“是卖字帖之人?”
赵珏之眸光忽颤,不置可否。
“岂有此理!”厘清前因后果,萧天乐柳眉倒竖,怒道,“伪本在前,行凶在后,这些人眼里可还有王法?”
宋离却不搭话。
思量片刻,她抬眸看向赵珏之:“宋离连累公子。”
“姐?”萧天乐的视线在他两人脸上来回,“这是何意?”
宋离轻轻摇头。
珏世子“好古却不知古”,此事人尽皆知。若有赝品连珏世子都骗不过,此乃制赝人之耻。
彼时东市中人皆亲眼目睹珏世子同那人说话,最后却没能成交。同行看来,那人的“手艺”已不堪大用。
制赝人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珏世子今日之灾皆因她“多管闲事”。
“与姑娘无由。”不等她开口,赵珏之轻摇摇头,黯然道,“多数时候也能分出真假,只是平民百姓的日子本就艰难,多数又有一家老小要养,即便认出是赝品,我也不愿与他们多费唇舌。人心之恶便在于此,他们从不对镜自照,只将旁人之善视作愚蠢,视作理所应当。”他的眼里似有无奈一闪即逝,“今日之事是恶民之过,非姑娘善心之错。”
宋离眸光忽颤:“公子高义。”
“吁――”
不多时,马车停稳在宋宅前。
面相憨厚的车夫一把挑起车帘,满脸堆笑道:“姑娘,宋宅到了。”
“有劳大哥。”
“宋姑娘?”
宋离不及起身,平叔的声音已远远传来:“可是姑娘回来了?
“是我――”宋离探出身去,“平叔。”
平叔眯起眼看,认出来人,又躬起身子,忙不迭地迎上前:“姑娘今儿个回来晚,可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这位是?”
他话音未落,只听“哗啦”一声响,院里老槐无风自动,“枭鸟”振翅而出,转瞬融于暗夜,不见踪影。
“那是?”车夫一把拉住平叔,满眼惊恐道,“大爷,你可瞧见了?姑娘?”
“何物?”大爷和姑娘不为所动,只静静盯着他看。
车夫眨眨眼,一边挠头,一边讪讪道:“看错了?月影?”
宋离不置可否,打断他道:“大哥,搭把手,把赵公子扶进屋中。”
“好嘞――”车夫将彼时所见抛诸脑后,大手一挥,爽朗道,“烦请姑娘带路。”
*
“平叔,早些时候可有人送赤豆回来?”临近偏厅,宋离想起赤豆元宵一事。
“回姑娘的话,已送来了。”平叔轻轻颔首,“那小伙说是宋姑娘让他送来,又说姑娘比他先走,”平叔轻叹一声,摇摇头道,“明四爷当下便要去寻人,好在你两人回来得及时。”
宋离举目望向院里的老槐树,又很快收回目光,交代道:“平叔,替我把药箱拿来,再打盆热水来。”
“是。”
天乐和平叔各自退下,厅里只剩宋离与赵珏之两人。
窗外有莲池月色,门里有《春日景华》,赵珏之斜倚在黄梨木榻上,一双桃花眼左飞右瞟,总落不到实处。
“公子,民女所善不多,只粗通些医理。”宋离恍若未闻他的不自在,低敛下眸光轻敛衣袂,福身道,“若公子不弃,可否让民女检查过伤处?”
赵珏之垂眸扫过她腰间,眸光忽地一滞。
常常往来市井街巷间,他知晓“民女”之礼与名门女眷之礼极为不同。宋姑娘之礼并不似寻常百姓。
天子脚下本就是藏龙卧虎地,初时的惊疑过后,他很快敛下眸光,轻掀起衣摆:“有劳姑娘。”
宋离将脚踏挪至他身前,跪坐在他身侧,轻抬起他左腿……
处理完伤口已是半个时辰后,宋离长出一口气,一边拭汗,一边抬起头。
“还好没有伤及骨……”
四目相触,宋离动作一顿。
凝眸而望,横波缱绻,如是眼神并不算陌生,只不该是赵珏之。
触及宋离眸间错杂,赵珏之陡然撇开视线,落在榻上的双手陡然蜷拢。
宋离黯然垂下眸光,而后迅速站起身,沉声道:“多是皮外伤,公子在家中静养一段时日即可。”
青烟袅袅,灯影摇曳,冷月照无言。
“姑娘早知我是谁?”
宋离一怔,很快敛下眸光,颔首道:“世子光风霁月,认出世子并非难事。”
赵珏之眸光忽闪,沉吟片刻,他忽然抬起头:“若非世子身份,姑娘可会……”
“公子不因市井乱象而不往,不因尊卑有别而不闻,”宋离的视线落在脚踏上,轻道,“公子之行世无其二,世子与否,于民女并无差别。”
“宋……”
“公子今日之祸皆因民女而起。”宋离轻声打断,而后一边走向书柜,一边道,“民女家中无甚稀奇物事,只几本古书还能入眼。”
她从书柜顶层取下一摞古书,举到眼前细看,又忍不住伸手摩挲扉页,眸中几多不舍。
“若公子不弃,”只片刻,她敛下眸中情愫,一边走向赵珏之,一边道,“这几本书册便当作是为今日之事赔罪,还望公子不弃。”
“这是?”赵珏之抬眸一看,书册扉页却是宋公亲笔《兰亭序》三字。
“使不得!”他眸光倏滞,推却道,“姑娘,此物太过贵重,赵某……”
“庸才碌碌,知音难求。”宋离抬眸看他,眼底隐隐似有横波潋滟,“世间懂宋公者寥寥,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定也愿意这书册为世子所有。”
“可,”“布谷――布谷――”
赵珏之不及开口,窗外子规忽啼。
“平叔?”宋离下意识看向窗外,而后不顾赵珏之满眼怔忪,转身朝门外道:“平叔,送赵公子回府。”
“宋,”“是――”赵珏之没来得及开口,平叔已提步而来,“公子小心脚下。”
赵珏之:……
第五十七章
“宋姑娘!”偏厅门口,赵珏之蓦然停下脚步,急切道,“之后若有鉴古品画之事,姑娘可愿同往?”
宋离眸光倏滞。
朗月清辉透过树丛落入他眸间,潋滟好似微风拂春水。
她顿然错开视线,思忖片刻,轻轻颔首道:“谢世子抬爱。”
赵珏之神情一松,蓦地扬起唇角,转身朝平叔轻一颔首:“有劳平叔。”
两人的身影融于暗夜,不多时,门外传来渐行渐远的车马声。
夜风舒卷,浮云四散,庭间老槐倏然飘落一阵青叶雨。
宋离伫立门边,不及转身,回心草香气潜门入窗,自身后环拢而来。
她眸光暗敛,默不作声。
月晖拂照门廊,院里院外只他两人相依。
“珏之的伤如何?”萧西双手环住她双肩,脑袋拱进她颈侧,唇瓣近乎贴在她耳边。
拂过颈侧的风掀起撩人心弦的痒,宋离侧身避过,依旧默不作声。
后知后觉她的反常,萧西蓦然松开手:“小月?”
“小四,”宋离却不应声,只抬眸看向庭间老槐,“茶叶。”
“为芳菲阁之事?”萧西朝小四挥挥手,又疾步绕过宋离,朝茶几方向退身而去,“看见我进门了?”
小四送来茶叶时,宋离已摆好茶具。
两人对坐无言,只烧开的一壶水汩汩冒着热气。
读懂萧西的眼神,小四轻放下茶盏,悄然而去。
宋离泡茶之姿翩然如行云。不多时,袅袅茶雾应声而起,顷刻遮去她半边容颜。
“与珏世子何干?”
缭绕茶雾里,萧西听见对座之人黯然开口。
直至热气消散,宋离的脸重又清晰出现在眼前,他眸光忽颤,沉声道:“珏之出淤泥而不染,小月不愿他染身尘埃?”
宋离举盏轻啜,敛眉不语。
许是这碧螺存年太久,只轻啜半口,萧西便觉舌尖发苦,喉口发涩。
若有选择,谁愿身染尘埃?尘世渺渺,谁又给过他两人选择?
直至盏中茶再无半点热气,他手指微曲,黯然开口:“珏之好古,吴启封亦然。”
宋离陡然抬眸。
吴启封,刑部侍郎,吴相独子。
“早些时候,齐大统领告知一些陈年往事,”不等她开口,萧西轻扣住腰间玉佩,轻道,“小月可愿一听?”
宋离眸光倏冷。
玉漏声声催,斜影寸寸长。
手里的茶水早无热气,她似全然无觉,只一动不动看着萧西,满眼怔忪。
吴子昱之罪,罄松烟墨难书其万一。
“小月,”萧西起身拥她入怀,轻道,“世 子不理朝中事,无论如何,Z哥哥保证,不会危及他性命,可好?”
宋离枕在他肩上,轻道:“吴相那边,青州案可有进展?”
叹息声倏然落下,环住她肩膀的力道忽而加大。
宋离仰起头:“出了变故?”
萧西微偏过头,沉声道:“兵部侍郎秦礼泉连夜入宫请罪,称此间事皆是他一人所为。”
“秦礼泉?”宋离眸光倏冷,“丰庆信了?”
“不信又如何?”萧西眸光黯淡,“吴相之外,朝中无人能与沈侯相抗,他又怎敢妄动吴相?”
“……吴相他,全身而退?”
萧西的目光落入虚空,眼底似有讥嘲一闪而过:“大义灭亲,忠臣之举。”
自古帝王心,不惧官贪,惧不忠。
宋离心口空悬,许久没有出声。
直至夜风又起,堂下烛影轻摇,她蓦然回神,追问道:“兵部侍郎空缺,沈侯可有动作?”
萧西轻摇摇头:“沈门与吴门皆有举荐,丰庆还没定下是谁。看如今之局势,十有八九会落到莫闻头上。”
“莫闻?”
“不记得了?”萧西撩起一缕青丝,解释道,“隐知秋义子,替丰庆做过不少事,如今已是隐知秋外最受丰庆信任之人。”
今日之沈思邈与吴子昱再如何忠心,昨日也曾易主而侍,丰庆不可能不防范。
隐知秋追随丰庆于微时,丰庆对他的信任全然不同于沈、吴两人。
只是隐卿再能耐,也躲不过时光荏苒,岁月更迭。丰庆再如何信任他,也需替代之人。
“说起来,”烛光烨烨处,宋离的眸光倏而悠远,“这几日去回春堂时,常听路人提起一事。”
萧西不明所以:“与潜鳞卫有关?”
宋离眉目低敛,一边摩挲桃木兔,一边道:“京城人皆知,玄青河畔虽遍地高门大户,越往下游,布衣之家越多。怜香坊以西几乎悉数皆为破落户。”
“的确如此。”
“这流言说得是怜香坊后头的一户人家,家底本还算殷实,后来那相公上山采药时出了意外,留下幼儿寡母两人,日子过得越发艰难。据说那少妇极为貌美,加之住在怜香坊附近,不少地痞流氓都动过那少妇的心思。可那母子二人迄今仍住在怜香坊,你知是为何?”
萧西敛眉思忖:“莫非是有贵人相助?”
“是,也不是。”宋离轻摇摇头,“此前有流氓夜半摸进他家小院,再出现时却是半月之后。那流氓被人断了命根子,扔在十里之外的荒山上。众人问他话,他只会哇哇大叫,再一看,竟是被人割了舌头……”
萧西蹙起眉头:“莫非那妇人深藏不露,实则是内家高手?”
“非也。”宋离再次摇头,“我曾偶遇过那名妇人,半老徐娘,依旧美艳不可方物,却并非习武之人。幸亏那些不知真假的流言,母子二人才能安生度日。”
“小月的意思是?”
宋离轻眨眨眼,不紧不慢道:“流言还说,那妇人家里的米缸总会自动填满,因而很少出门。原本都只是些无甚紧要的小事,不知为何坊间流言经年不绝,更有甚者,说那女子命里犯煞,靠近她之人皆不得善终。”
“皆?”萧西终于听出些不同寻常,追问道,“她相公外,还有旁人?”
宋离眯起双眼,颔首道:“说她刚嫁进门,小叔便被人掳了去。孩子还没出生,相公又遇横祸。如今幼子又羸弱不堪……”
“小叔?”萧西摸出些门道,“她夫家是?”
宋离陡然抬眸:“听街坊四邻议论,依稀是姓莫。”
“莫?”萧西眸光忽闪,“是?”
“莫闻之’莫’。”
萧西叩着扶手的五指蓦然收紧:“此事存疑,以隐知秋之心性,怎会收父母俱在之人为义子?”
宋离不置可否:“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萧西举目望向天边月,许久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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