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庆垂眸看向案头茶盏,眼里浮光幽动。
莫闻口中的裴大人姓裴名悠瑾。赵渊还是摄政王时,裴悠瑾之父是摄政王府管事。换言之,裴悠瑾是摄政王府家奴之子。
裴悠瑾有一姊名唤玲珑,身段妖娆,姿容艳丽,生得很是妩媚。
裴玲珑及笄之年,赵珲之将其收入房中。之后不久,裴悠瑾凭借“小舅子”身份,成功跻身三皇子心腹之列。
应赵珲之所请,加之旧管事忠心耿耿,丰庆委以裴悠瑾金明殿造办之职。宫中一应造办事务,譬如御窑督造之类,皆需他首肯。
御用之物百里挑一――御窑出品过百,只留下两三精品送入宫中,余下“瑕品”需得就地掩埋,不得流入民间。
莫闻言下之意,内臣裴悠瑾并不知晓宫物外流之事,而是窑中下人贪图小利,将本应掩埋之“瑕品”偷留下一二,再转手卖至玄青东市。
“早立东宫”字样落在案头,梗在丰庆心口。
许是二皇子回京之举让沈门中人心生惶恐,一连几日都有大臣言辞切切论立太子之事,言语之间还暗示二殿下形骸放浪,三殿下贤名在外。他本已有所警惕,今日又闻裴悠瑾之事,心上不悦几已翻涌。
玉扳指轻叩三下,丰庆眉头舒展,“敲山震虎”四字蓦然浮出脑海。
他垂目看向堂下。莫闻依旧一动不动盯着身前的方寸之地,好似那满头大汗便是他的忠心一片。
与昔日之隐知秋不可同日而语。
案头烛火荧荧,照得人心尖惶惶。
“慈觉。”御书房中只剩下丰庆与慈觉两人时,丰庆轻啜凉茶,悠悠开口。
“奴才在。”
丰庆端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忖度片刻,他一边放下茶盏,一边微偏过头道:“得空之时,多出宫走走。若有练武的好苗子,带进宫来好生培养。记住,务必家世清白,了无牵挂。”
慈觉眸光倏滞。
丰庆落在折子上的眸光倏忽悠远,如话寻常道:“潜鳞戢羽,只有潜鳞,怕是不够……”
听懂话中意,慈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恐高呼:“陛下!”
“知秋已年迈。慈觉,”丰庆垂目看向慈觉,眼底似有哀怜一闪即逝,“朕可信之人,寥寥无几。”
慈觉伏身在地,长跪不起。
*
第二日午时,散朝不多时。
“回京三日,这才得空来给父王请安?”
御书房内,丰庆帝端坐龙案后头,一边端起茶盏,一边垂目看向堂下左首:“这几日宿在何处?”
萧西来不及应声,视线却追逐宫女而去。直至那抹倩影消失在帘后,他轻放下茶盏,起身行礼道:“父王莫怪,儿臣此去南州日久,与慕云姑娘已几月未见,实在惦念得紧,是以求母后恩准,外宿了几日。”
“又在芳菲阁?”丰庆帝轻摇摇头,“你啊――”
萧西讪讪挠挠头,又大喇喇落座左首。
没等丰庆长篇大论,他忽又倾身向前,眉开眼笑道:“父王,朝中上下皆知慕云姑娘’一曲相思冠京华’,今岁万寿节,儿臣让慕云姑娘入宫为父王抚琴贺寿可好?”
“荒唐!”丰庆帝一把掷下茶盏,怒意自眸底翻涌而起,“从小教你的礼义廉耻都忘了不曾?”
萧西眸光忽闪,又陡然撇开脸。
当着他的面,丰庆帝素来是“面冷心热”的严父形象。见萧西神色骤变,他稍稍舒展眉头。
“在南州住不惯?”丰庆翻出折子扔到他面前,“陵寝是何意?嫌南州无趣,与父亲直言便是,胡言乱语修陵建寝,也不怕你母后动怒。”
“并非气话。”萧西陡然转过身,一板一眼道,“父王,你既封我做安南大都督,想来南州便是我日后的封地。既然迟早要回去,不如早做准备。”
“胡闹!”丰庆帝眸光沉敛,脸上再度浮起“为人父”之怒,“不是纵情声色,便是流连山水,何时能与你三弟一样,为父王分忧解难?”
萧西握着茶盏的五指蓦然收紧。如镜茶水照出他无波眸色,沉敛似寒潭。
慈觉缩起脖颈,躲在角落不吭声。
摇扇侍婢眉目低敛,恍若无知无觉。
堂下落针可闻。
少顷,丰庆帝抬眸环顾众人,忽地轻咳一声,又如无事发生般垂目看向萧西,淡淡道:“若是Z儿实在想要……”
萧西陡然抬眸,眸中灼灼近似赤诚。
丰庆为他眸中乖顺取悦,轻啜一口茶,松口道:“先建行宫,陵寝之事日后再说。”
“Z儿谢父王恩典!”
萧西没来得及起身,丰庆已放下茶盏,摆摆手道:“前两日你母后来见朕,说想替你求个恩典。”
萧西动作一顿,眸光骤然沉敛。
丰庆的目光轻落在他脸上,如话家常道:“你母后想让朕给你赐婚。”丰庆捻动扳指,眯起双眼道,“她说你云柔妹妹品性贤淑,生辰八字也很相和。”
“Z儿可知晓此事?”他动作微动,言辞温和恍如慈父,“若是Z儿也心仪你云柔妹妹,中秋家宴,朕便为你二人赐婚如何?”
山雨欲来风满楼。
吴相怕不是急昏了头,竟想借赐婚拉他下水。
萧西抬眸看去,眼底浮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迷茫。
“父王,”他轻眨一下眼,徐徐道,“如父王所知,儿臣与慕云姑娘两情相悦,她跟在儿臣身边数年,断没有辜负之理。若要娶妻,可否让慕云姑娘一道进门?若是云柔妹妹不愿,”他神色苦恼,挠挠头道:“世家子弟中与云柔妹妹年龄相仿者不少,妹妹不如另觅良缘为宜。”
丰庆帝默不作声。
见萧西端盏吃茶如常无异,他陡然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道:“依照祖制,若是不娶妻,便不能封王。”
“这有何妨?”萧西脱口而出,理所当然道,“父王,人生百年如寄,何苦为一瓢饮,舍三千弱水?”
丰庆帝不置可否:“既如此,此事容后再议。”
*
午时过半,宗文殿前。
萧西将将踏出殿门,一容颜清秀的婢女碎步迎上前:“奴婢参见殿下。”
得丰庆松口赐婚之事,萧西眉头舒展,颔首道:“你是?”
“爷,她是凤仪宫里的大宫女,若荷。”小四附耳提醒。
萧西笑容微滞:“母后有事?”
“回殿下的话,”若荷敛袂福身,恭敬道,“皇后娘娘听闻殿下今儿个回宫,特意嘱咐小厨房做了几道好几道殿下爱吃的菜。若殿下得空,可否陪娘娘用膳?”
人来人往之处,只不多时功夫,不少视线投落而来。
萧西蹙起眉头。
他与吴后素来“母子情深”,若是当下婉拒,怕会引人猜疑。
思及此,他提步上前,颔首道:“带路。”
一炷香后,三人抵达凤仪宫。
“站住!”
萧西已随若荷步入内室。小四刚跨过门槛,一柄长剑陡然横落身前。
他眸光倏凛:“这是何意?”
“明大人,”没等侍卫开口,若荷已折身而来,她朝侍卫挥挥手,恭声道,“明大人见谅,娘娘说今儿个想与殿下说些体己话,不让我等随侍在侧服侍。若明大人不弃,随若荷到偏院稍歇片刻,可好?”
廊下骄阳似火,清风许久不来。左右侍卫虎视眈眈,视线更比日头灼目。
“无妨。”小四抬眸望向不见天日的里间,沉吟许久,摇摇头道,“凤仪宫前景致颇佳,且容在下驻足。”
内闱深深不输前朝,吴后之用意,尚未可知。
*
“Z儿来了。”
凤仪宫内珠影翩摇。
宽敞的偏厅四下无人,只一名脸生的婢女候在珠帘侧,目光闪躲,手足无措。
偏厅正中置了一方金丝楠木圆桌,桌上八菜一汤皆用碧色瓷盏盛装。浮光过处,白雾袅袅,鲜香四溢。
“前几日听宫人说起青梅正当时,母后让人从宫外买来了上好的青梅酒。”吴后掀帘而出,“Z儿快坐下尝尝。”
许是巧合,吴后今日未施粉黛,模样像极彼时因丧子之痛,夜夜垂泪时。
四目交接,萧西心头一颤,下意识避开视线,顺势落座桌旁。
“前日里没能留Z儿用膳,今日便当作是母后为Z儿接风洗尘。”吴后端起琉璃盏,和颜悦色道,“我儿此去南州受苦了。”
再如何别有所图,如是慈母颜色总让人难以推却。
“谢母后恩赐。”萧西接过琉璃盏,一饮而尽。
吴后眸光,眼角因下弯堆出好几道褶子:“Z儿来,这是惠州今岁进贡的梅菜,快尝尝。”
苦夏无尽,幽幽庭院只母子二人同桌而食。
此间情形太似昔年摄政王府。
萧西抬眸望向吴后,喉咙里蓦地泛出涩楚。舐犊情深,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见她抬眸望来,萧西黯然敛下眸光,接过玉勺。
“咳咳咳――”
“咸了?”吴后双眸圆睁,手忙 脚乱翻找一阵,又瞪向门边,怒斥道,“杵在那作甚?还不倒茶来?”
“是!”婢女忙不迭地走上前。
不等她倒茶入盏,萧西一把夺过茶壶,就着壶口灌了好几口。
“可好些了?”
萧西正欲抬头,眼角余光里瞥见婢女不自觉颤抖的手,心头猛地一沉。
他陡然抬眸,看清吴后的刹那,脑中忽而天旋地转。
“如何?”吴后神态忧切,视线却已越过他,看向帘后之人,“愣着作甚?还不快过来?扶殿下进屋歇息。”
萧西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眼前之人好似瞬间生出万千重影。
他耳闻永巷长夜哭,眼见莲池秋水寒。内闱纷乱不输前朝,他怎会奢求母子情真?
“殿下?”
珠帘摇曳声惊心,他听见粘腻如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嚓啦――”
耳畔依稀似有瓷盏碎裂声,眼前的慈母面具倏忽化作万千道刺眼辉茫,悍然拂去岁月之尘。
名为赵Z之的十年光阴,再不闻舐犊情深,再不余一丝牵绊。
第六十章
“离姐姐,赤豆入锅已有半个时辰,你快瞧瞧,可软糯了?”
“急甚?怕杜郎等不及?”
玄青河畔,宋宅后厨,笑语欢声漾,荷叶暖风长。
小梨耷拉着眼皮倚着门边,时不时回身张望,尾巴翘起又甩落,似乎百无聊赖。
膛炉里的火烧得正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将军府千金守在灶前,双颊被膛火照得通红。
宋离递上帕子,笑道:“无需再添柴火,快擦擦汗。”
荷风悠潜入窗,香气倏忽四溢。
“成了?”萧天乐双眸透亮,接过帕子,急急忙忙站起身。
“站远些,小心热气灼人。”宋离一边解开锅盖,一边问她,“打听清楚了?杜大人明儿个要出门?”
“嗯!”萧天乐等不及热气散去,伸长了脖子往锅里瞧,“他侍从说,他与几名同窗约在芳菲阁吃茶。姐姐,明儿个你与我一道去可好?”
宋离的唇边漾出笑意,揶揄她道:“一口一个杜郎叫得亲切,送盏甜}都不敢?”
“离姐姐最疼天乐!”萧天乐枕在她肩上撒娇,“到时众目睽睽,又当着阿姊的面,他定会手下。”
“你呀――”“宋姑娘!”
宋离的眼里带着盈盈笑意,纤纤玉手伸到天乐脑门前,还没来得及用力,院外莲池无风自动,小四的声音破开午后宁谧,急追荷风而来。
“哐R”一声响,厨房的门被人急拍在墙上。霄飞练炸成白色毛团,转瞬不见踪影。
“快跟我走!”
宋离没来得及眨眼,伸到半空的手被人一把抓住,小四的脸陡然放大在眼前。
“小四?”宋离下意识拉住他,“出了何事?”
“路上再说。”小四递上包袱,火急火燎道,“宋姑娘,换上宫女衣物,随我进宫一趟。”
宋离垂目看去,双瞳紧跟着一缩。
彼时情急,她不曾看清小四的袖口已叫鲜红濡湿。
“受伤了?”宋离声音发颤,“是你还是……”
“不是我。”小四望向她眸间,咬咬牙道,“宋姑娘,是爷受了伤。但他不让旁人靠近,若是再拖下去……”
“走!”宋离抓起包袱飞奔向门外,风里的嘱咐愈行愈远。
“小四送天乐回萧宅,天乐,若我没能回来,去齐物庄找明掌柜……”
*
“不是旁人,是爷自己动的手。”
赤影绝尘而去,小四的话散落满城蝉鸣中。
“吴后留爷用膳,没让人服侍,却把吴云柔留在了宫里。”
宋离轻轻眨眼。
脉脉斜阳下,巍巍宫城经年如许。昔日家门,今日相逢却不识。
“吴后,给爷下药?”掠影浮光照出心头惶惶,宋离听见自己哑声开口。
回过神时,桃木兔已被她攥入手中,刻进掌心。
送她桃木兔那夜,苜蓿山阴夜风沁凉,萧西的眸里盛着月色,喃喃低语吴后待他不薄。
昔年雪中送炭是她,今岁口蜜腹剑是她。
身上伤较心上疼,孰难忍?
“是迷药。”小四的声音穿过聒噪蝉鸣,轻落入她耳中,“许是吴后有所忌惮,不敢真让他两人成夫妻之实,只想让旁人瞧见他们在一处,而后再求皇上赐婚。”
“赐婚?”
宋离心尖一颤。
两旁蝉鸣倏忽散去,迎面而来的风骤然化作凛霜雨雪,盘桓在心口逡巡不去。
“秦礼泉虽已落马,吴相却落了把柄在爷手上。”她听见自己颤若游丝的声音,“若陛下答应赐婚,此事便再无后顾之忧……爷早知此事?”
小四心头一颤。
爷对宋姑娘从无隐瞒,事出突然,他一时忘却爷还未曾提过赐婚之事。
可又何需提起?大辰皇子之婚事不能自主,没有今日之吴云柔,来日也会有李云柔、王云柔。簪缨之家三千,适龄女子过百,陛下再不问出生,爷的婚事也指不到宋姑娘头上。
退无可退那日,宋姑娘当如何?
“怎会受伤?”他还没能想出一二宽慰之言,宋离已先他开口,“爷带着匕首?”
小四回过神,微侧过身道:“吴云柔入内时,爷还剩一丝清明。他将茶盏摔碎,割破掌心维持清明,而后扣着瓷片跑出凤仪宫……”
宋离垂目看向他袖口处的斑斑血迹,深吸一口气,按住心口道:“伤得多重?伤口可深?”
“吁――”宫门近在眼前,小四放缓步调,少作迟疑,颔首道,“不浅。我出宫时,爷已神识模糊,却无论如何不肯睡去,只攥着瓷片,胡言乱语’明月’’小月’’叶儿’等字眼。小五与我别无他法,只得冒险让姑娘进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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