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错过了。”宋离提起衣袂,着急道,“我去把人拦下,你慢慢来。”
“小心!”
宋离没来得及挪步,一声惊喝落入耳中。
是日天晴,空中晴丝如荡。她没来得及眨眼,一支长箭划破天幕,掠过眼角,直朝她而来。
她心口骤沉,双目陡然圆瞠,脚下却似负重千斤。
眼见箭矢将至,破空声如在耳侧,身后劲风骤起。
她没来得及看清“流风之回雪”,余光处残影未歇,只听“噗呲”一声响,移形换影至她身前的萧天乐浑身一颤。
霞色罗衣仿如纤蝶之翅,细风拂扫,蝶翼便悠悠然翩落下来。
“天乐!”
她的流风回雪是为躲过父亲之鞭,并非为救人。
她的罗衣翩跹是为见心上人,不是为沾染尘埃。
“天乐!!!”
昔年东宫倾颓之惶恐再次席卷周身,宋离顾不得狼狈,飞扑上前,一把拥住天乐。
缥色罗衣已被鲜血染红,没入心口的箭矢只剩箭稍在外。
她双目灼痛,按住伤口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口中无意识喃喃:“天乐别怕,别怕!”
“姐,”萧天乐覆住她的手,奋力仰起头,疼痛至扭曲的脸上忽而掠过一丝笑意,“姐姐,别怕……”
宋离呼吸倏滞,神识回拢的瞬间,她下意识探向腰侧。
待发现换了新衣走得太急,溯阳丹并未带在身上,她的眸光猛地一颤,绝望感席卷周身,烈烈晴光凉如漫天飞雪。
“天乐别怕,天乐别怕……”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天乐抱起身,垂眸却见天乐扣着她的手,眸光朝向芳菲阁方向。
宋离一怔,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前方。
芳菲阁三字灼灼曜日。
日头不及的阴凉里站了乌泱泱一群人,此刻正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大辰朝堂之“文人风骨”让人叹为观止。
她心口空悬,怒火灼灼而起。
“杜洵!”她紧抱住天乐,面目狰狞如同困兽,“杜洵!!!”
交头接耳的文人墨客面面相觑,又齐刷刷让到门边,让出一条通路。
通路尽头,芳菲阁廊下,清秀俊雅的杜知州双肩下颓,面如死灰,似被人瞬间抽去了脊梁骨。
第六十二章
“杜洵?”
杜知州如同行尸走肉步出阴凉,挪向萧天乐。
“萧,”宋离没来得及开口,杜洵眸光倏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萧、萧姑娘。”他话不成句,嗓音嘶哑如同漫天风雪里瑟瑟迎风的枯木枝,只需稍稍一碰,便会碎落风雪碾作尘。
他下意识伸出手,奈何指尖颤抖如筛糠,迟迟落不到天乐身上。
天乐倚在宋离怀中,白皙若雪的鬓边已香汗淋漓,涣散的瞳仁已不分五色,察觉杜洵靠近,唇角非要高高扬起。
宋离忍不住撇开脸,又在她伸手的刹那一把接住,抬起通红的双眸,颤声道:“食盒里是她一早起来做的赤豆元宵,她,”她深吸一口气,“她说杜郎偏好南州口味,里头的赤豆和圆子皆是她细心挑选,她……”
她十指不沾阳春水,自小被萧家长辈捧在手心里长大,如今愿为你洗手作羹汤,起早贪黑,不曾说过一个“累”字……
宋离话不成句,眼前所见早被烈日晕染成氤氲一片。
杜洵直勾勾盯着滚落在旁的食盒,忽地捡起沾满泥尘的碗勺,俯身舀起一大勺赤豆元宵,抿入口中,细嚼慢咽许久。
待用完甜},他放碗勺放置一旁,而后牵过萧天乐的手,轻拢进掌中,如获至宝般一寸寸细细摩挲过她指尖伤痕。
“她,”“杜、杜郎,”宋离没来得及开口,萧天乐忽而出声。
她已上气不接下气,眸光却始终落向杜洵所在处。
“杜郎,”她的唇边忽而泛出一抹浅笑,声音细若游丝,“若有来世,让天乐先遇到杜郎,可好?”
浮云逸散,烈日晃眼。
宋离错觉自己置身冰窟,浑身上下无处不寒,无处不疼。
良久,那面无表情之人眸光一颤,好似一场大梦方醒。
他朝天乐挪近两步,伸手捋顺她散落的鬓边发,而后牵起她的手,紧贴到自己颊边,呢喃道:“萧姑娘,若有来世,换杜郎来寻姑娘,可好?”
萧天乐涣散的双眸倏然湛亮,抚过他颊边的五指微微移动,似乎想将指腹下的触感铭记于心。
“萧姑娘,”杜洵的眼底一片猩红,他拢住天乐的手,倾身凑到她耳边,哑声道,“若姑娘心意未变,可愿今生便嫁我为妻?”
中天似有灼光飞掠而过,天地万物倏忽定格在此刻。
天乐的手覆在他颊边,唇边带着若有似无、未褪尽的笑意。
一滴清泪滑出眼角,滚落颊边。
宋离恍惚听见一声轻叹。
“天乐!!!”
下一瞬,她错觉头顶烈日倏然而成绵绵针尖雨,眼前物事生出无数道重影,血腥气肆虐上涌至喉口。
“噗――”
她看见星星点点冬雪映红梅,心上高楼一夕倾塌,周遭万物倏然成烟尘……
*
“宋姑娘?!”小四找到她两人时,金乌已西沉。
他原本只是来给宋离报个平安,听平叔提起才知晓,宋姑娘两人已出门半日未归。
彼时天色不早,他作别平叔,想在回宫前去一趟齐物庄。
途经晚照亭,忽见好几个路人形色匆匆,说是芳菲阁前出了事。
他忧切明桉,不假思索直奔芳菲阁而去。
“天、天乐?”看清街边情形,小四的脸色瞬时煞白。
芳菲阁和齐物庄只在几步之遥,几个时辰前的天乐还在拉着宋姑娘笑闹,怎会如此?
“宋、宋,天乐,怎会……”他飞扑至天乐身侧,双手颤动,说不出整句话。
手指落在她颈边的刹那,他双瞳骤缩,双手猛地一颤。
天乐跳脱,定是她不知轻重,和宋姑娘开了个天大的的玩笑。她何时学会的龟息功?竟能将脉象悉数隐去?
他颤抖的目光缓缓下移至她胸前。
这箭伤倒是逼真。
天乐的流风回雪已臻化境,谁能伤她?
莫非……
小四下意识看向宋离。
几月前被沈府中人乱棍打成重伤时,宋姑娘都不曾如此面无人色,若天乐真是为护她……小四心尖一颤。
东市已歇,事不关己者早已四散而去,近处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长者负手而立,时不时摇头慨叹。
宋离和杜洵如同两尊被人遗忘在光阴角落里的石像,任旁人来去,尘世变迁,他两人不动不移,好似无知无觉。
“宋姑娘?”
宋离红肿的双眸微微一颤。
暮光浮掠,芳菲阁三字恰好映入她空洞洞的眼底。
“芳菲阁也姓明?”她牵动唇角,哑声开口,“慕云姑娘就是明桉?”
她的眼底似有嘲讽飞掠而过。
她心头透亮,天乐之死怪不得旁人,她才是“罪魁祸首”。
正因如此,她浑身疼痛,呼吸不能,非得找出一二“帮凶”,才不至神魂崩摧,譬如心口不一的杜知州,譬如自始至终不曾出现的明桦和明桉……
天乐说离姐姐是姐姐,也是嫂嫂。天乐说西凉风雪寒,她要抓头雪狼给嫂嫂做大氅……
闺中夜话言犹在耳,朝夕魂归碧落,她当何以自处?
不知过了多久,宋离敛起衣袂,一边轻拭天乐颊边,一边凑到她耳畔轻声呢喃,好似小姑娘只是躺在她怀里休息。
夜色 昏晦,倦鸟归巢,浮尘倏忽四起。
风里的调子哀婉绵长,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许久之后,小四才听出她口中所吟是首悼念亡人的西凉民谣。
“宋姑娘,”他喉头哽咽,心头透凉,却不得不开口,“此处风大,我们接天乐回家可好?”他微微一顿,又道,“姑娘且放心,爷定会还天乐一个公道。”
“公道?”宋离双目猩红,嗓子哑得不像话,“作恶的,逍遥自在,本分的,无妄之灾,莽莽世间,何来公道?”
愠怒不及消去,悲怆卷土重来。
她低头看向怀中人,许久没有动弹。
直至新月挂柳梢,她才哑声开口:“小四,去找辆车。”
“是。”小四刚要起身,转头看见面无表情的杜洵,颔首道,“杜大人,可需在下替大人叫辆车来?”
“不用。”宋离忽而出声,“萧家一介布衣,够不上杜府高门,不必费心高攀。”
小四一怔,而后轻敛下眸光,转身朝街边走去。
直至马车离开东市,芳菲阁即将消失在视野里,他回身张望,却见杜洵依旧跪在原地。
新月昏晦,小四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错觉那道身影已跪坐许久,并将长长久久、千年万年枯坐下去……
*
玄青河畔,宋宅正堂。袅袅娉婷处,白幔绕荷风。
堂下别无他物,只一副楠木棺椁居于正中。棺椁中人面容安宁,好似正与周公说笑。
月上中天时,宋离换上丧服,提起篮子和剪刀,孤身往前院莲塘而去。
初见那日天乐便穿了菡萏纹样的短褂,想来也欢喜这水宫仙子斗红妆之景。
宋离站在莲塘前,眸光微微一颤。
她本已安排好半月后的菡萏宴。
若杜洵不为赤豆元宵所动,她会以齐物庄之邀请京中雅之士于孟夏日登门,赏荷听曲,吟诗作赋……如此良辰幸事,杜洵必会前来。
那本该是她送给天乐的生辰礼。
如今杜洵终于登门,宅中却再无天乐,只剩无边冷月照满塘菡萏空摇曳。
她凝眸而望许久,直至夜风骤凛,她登上小船,一路往菡萏最盛处而去。
平叔在岸边唤她许久,她置若罔闻,只一刻不停摘折菡萏。
待塘中无荷,她回到岸边,又马不停蹄跑回堂下,将盛放的菡萏一朵朵铺至天乐身侧。
忙完手中事,她怔怔望向堂下棺椁,再度跪坐下来……
明月升又落,白幔舞风泣,鸡鸣又一晨。
卯时未至,侍卫将将打开宫门,两道急促如同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突如其来。
两人循声音来处望去,却见青骊和赤影两匹神驹如离弦之箭飞掠过宫门,往东市方向疾驰而去。
“那、那是?”侍卫甲双目圆瞠,半天合不拢嘴。
“是二殿下!”侍卫乙疾步上前,厉声道,“他这是要当街纵马?可要上禀大统领?”
侍卫甲眸光骤凛:“走!”
“吁――”
宋宅廊下白幔招展。
萧西翻身下马,一把推开紧闭的大门。
满池颓败映入眼帘,他步子一顿,眸光骤沉。
绿叶卷舒,红蕖照水,孟夏菡萏是昔日东宫残影,是明月心头所好,怎会如此?
他飞掠过九转回廊,直奔白幔盈盈处而去。
“小月!”袅袅青烟灼人眼,楠木棺椁映入眼帘的的刹那,他双瞳骤缩,垂着身侧的双指骤然紧握成拳,“……天乐?”
听见萧西的声音,宋离如梦方醒。
她双手撑在身前,缓缓转过身。
天时尚早,晨岚未散,一缕晨光透过庭中浓密如盖的老槐树,掠过萧西,挤进门框。
逆光之故,宋离错觉他轮廓以外的光线灼目如利刃,她双眸刺痛,情不自禁落下泪来。
“小月?”萧西心尖一颤,疾步跑上前。
*
“小四!”
小四正要转身离去,身后忽而传来萧西的厉喝声:“让明桦明桉滚过来!”
他动作一顿,下意识抬眸望去。
晨光掠过堂下,拂过相依的两人。
宋离的脸色煞白如雪,较之门边瑟瑟迎风的白幔有过之而无不及。萧西双眸赤红,紧握成拳的双手因过分用力而泛了白。
“爷,”他蓦然收回目光,沉声道:“二哥和三姐连夜查访凶手,现下还在途中。”
堂下瞬时杳然无声。
“杜大人还在门外?”宋离率先打破堂下寂寂。
小四瞟看萧西,很快颔首道:“在。”
“替他叫辆车。”宋离牵起萧西缠得严严实实的右手,抵在心口处,轻道,“告诉他,若想迎天乐过门,便去求圣上恩准。”
萧西一怔:“杜洵?和天乐?”
宋离许久没有动弹,直至头顶上方传来下意识的倒抽凉气声,她眸光倏颤,仰起头道:“疼?”
萧西见不得她眼里破碎,拥她入怀,轻道:“不疼。”
酸涩倏然席卷,宋离倚进他怀中,任眼泪扑簌簌而下。
是她之过。
是她贪恋浮生安稳,忘了此地人心鬼蜮,容不下他两人片刻喘息。
庭间老槐沙沙作响,似在喃喃低语诉不尽的闺中事。
落叶随风缱绻,久久不忍离枝。
宋离止住哭泣,枕在他肩头,目光追逐那片盘旋不止的槐树叶。
直至脚步声再度响起,她收回目光,抬眸看向门外。
“爷!”明桦两人疾步而来。
萧西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说。”
明桦心头一颤,眉心紧跟着蹙起。
“爷,动手之人姓胡名诺,是西市的屠夫,今日辰时已去县衙自首。”
“胡诺?”宋离眸光一颤,“为何?”
明桦轻一颔首:“义诊那日,他带妻子去见过宋姑娘,且依照姑娘的方子配了药,不想喝下药的第二天,他妻子便赴了黄泉。他说气不过庸医害人,想要为民除害。”
宋离:……
“为民除害?”萧西眸光骤沉,“既自诩正义,又为何要投案?”
“县衙的口供里记载,”明桦把头垂得更低,“他回到家后寝食难安,心知若是逃之夭夭,便与害人的庸医无异。若如此,他宁肯在牢中度日,是以今日鸡鸣便去了县衙……”
“明二哥信他?”宋离直起身,哑声道,“屠夫惯常用刀,行凶之时为何不用刀?纵使他亦善箭,如今弓在何处?箭从何来?再者,往日午时我皆在回春堂,屠夫每日皆需张铺,他如何知晓我今日会出现在何处?”
萧西面沉似水:“可有当面对质?”
明桦轻摇摇头,低声道:“爷,我们到县衙时,胡诺已咬舌自尽……”
第六十三章
日上中天,堂前落影婆娑。
夏蝉亦怜芳魂落,隐身浓荫,寂寂杳无声。
“死无对证?”萧西一记眼刀掠向门外,“你二人忙碌一夜?只追查到胡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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