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明桉扑通一声跪坐堂前,低声道,“胡诺有一子,名胡文友,今岁刚及弱冠。”
“胡文友?”
明桉敛目颔首:“据邻人讲,那孩子自小不爱读书,整日只知胡混。如今父母双亡,他却跟没事人似的不闻不问。找到他时,他正烂醉如泥躺在怜香坊后头的巷子里。”
“有何可疑之处?”
明桉点点头:“彼时他将我认作怜香坊中人,信口开河自己在刑部做事。”
“刑部?!”吴启封!
萧西眸光倏颤:“小四!”
“爷?”小四蓦然抬头。
萧西眸光骤凛,沉声道:“昨日接明月入宫时,可有旁人瞧见?”
小四双瞳骤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分明处处谨慎,分明已按照宋姑娘所说寻来不少陌生面孔,怎会如此?
莫非逼婚不成,吴相狗急跳墙了不成?
还是吴启封见不得幺妹受辱,想替她除去成后路上的绊脚石?
又或是父子两人耿耿于怀秦礼泉之事,见不得二殿下春风得意,想让他知晓忤逆相府之后果?
“小月!”萧西满心后怕,拥住宋离,久久没能出声。
他从来知晓前路坎坷,他人手段,心上最为忧惧,莫过于旁人知晓宋离事。
如今吴家父子视她为眼中钉,今日有天乐以命换命,来日当何如?若是……
“宋姑娘――”
宋离没来得及宽慰,急促的脚步声顿然响起。
几人齐齐抬起头,却见平叔行色匆匆而来。
“平叔?”宋离眸光微凛,“何事情急?”
“姑娘,”平叔朝几人拱拱手,温声道:“是宁王府派了人来。”
“宁王府?”宋离眸光忽闪,“所为何事?”
平叔倾身上前,一边奉上请柬,一边道:“来人自称蓝玉,说是珏世子亲侍。宁王妃要给世子办生辰宴,世子交代他务必将请帖亲自送来宋宅。”
“珏之的生辰宴?”萧西一怔,“给宋姑娘?”
珏世子再如何不问朝堂事,他的生辰又怎会宴请平民百姓?
在座个个眼明心亮,闻言敛眉躬身,皆不敢看萧西。
宋离不做解释,思量片刻,抬头朝门外两人道:“明桉,去将我房里的《竹石图》取来。”
“《竹石图》?”萧西勾住她指尖,神色不解道,“作甚?”
宋离眸光倏隐,黯然不语。
天乐因她而去, 她再不能畏难苟安,再不及细细筹谋。
“小五,”她抬眸望向廊下。
“宋姑娘?”小五大步上前,“可是要去宁王府?”
宋离摇摇头:“书房东南角有个书画缸,缸里有幅《奇石图》,你去取来。”
“《奇石图》?”小五下意识看向萧西,见对方颔首,提步飞掠而去。
宋离恍若未闻他几人面面相觑,静思片刻,又道:“小四?”
“宋姑娘?”
宋离眯起双眼:“此前玄青河畔有侠盗出没,劫富济贫,惹出不少风波。”
小四一怔。
此流言是爷吩咐散播。莫闻出宫那日,是宋姑娘替他易容,让他扮作江洋大盗。后来为坐实流言,又是爷让他几个拿出不少银两分给贫苦人家。
宋姑娘清楚前后事,今日旧事重提又是为何?
“那大盗时常出入高门,”宋离神色如常,不紧不慢道,“到手诸多赃物,是时候该脱手了……”
“脱手?”小四蹙起眉头,没来得及细问,明桉已捧着《竹石图》回到堂下。
“姑娘,你要的《竹石图》。”
宋离抬眸瞟过卷轴,又转头朝平叔道:“平叔,你去回话,就说多谢世子相邀,只是家逢白事,不便亲自上门道贺。这贺公《竹石图》便当作是我送给世子爷的生辰礼。”
“贺公?”萧西蓦然开口,“贺瑜、贺老先生?”
宋离眸光微黯,不置可否。
待平叔离去,几人面面相觑之时,宋离又抬眸看向明桦,忖度片刻,徐徐道:“明二哥,孟夏草葳蕤,正宜玩石赏画,品茗听曲。齐物庄偶得苏公《奇石图》,特邀京中好古之士于孟夏日莅临齐物庄,品荷花酿,赏《奇石图》。”
“荷花酿?”明桦一怔,蹙起眉头道,“姑娘,齐物庄并非芳菲阁,既无青梅宴,也无孟夏节。”
“难得才稀奇。”宋离轻眨一下眼,继续道,“京中博雅之士皆有私藏,此次与宴宾客需带家中珍藏一件,与同好共赏。”
“可,”“待齐物庄庄主,”宋离恍若未闻,继又道,“明二哥你验过家珍,方可入内。”
明桦的视线在他几人脸上来回,忖度半晌,犹疑道:“宋姑娘,文人多清高,只苏公《奇石图》,怕不能引来太多人。”
“无妨。”宋离眸光轻闪,脸上神情云淡风轻,眼底却似有阴冷一闪即逝,“若是慕云姑娘开口,吴启封定然会来。再有,”她眸光忽闪,淡淡道,“小四,去汀兰居告知杜大人一声。”
小四眸光微凛:“是!”
*
玄青河畔绿柳成荫,齐物庄前冠盖如云。
暖风绕过垂柳,掀起车帘一角,晚照亭蓦然映入宋离眼帘。
见她眸光忽颤,赵珏之掀开车帘,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
恰有“富贵牡丹”式样的马车徐徐经过窗前,他目光一怔,下意识仰起头扫看车中上下。
他两人的车马濯水墨天青色,乍眼看去实在有些格格不入。
“姑娘见笑,”他放下车帘,看向宋离时,眸间似有赧意一闪而过,“天青水墨色终究素雅了些。”
“世子何出此言?”宋离收敛心神,一边环顾四处,一边道,“虽无金针银线,千里江山皆在水墨天青下,加之纹样清雅,针脚细密,想来是名家之手。”不等赵珏之开口,她微敛下眉目,致意道,“是宋离失礼,还未谢过世子相邀。”
“珏之之幸。”赵珏之连连摆手,“今人多附庸风雅,今日之孟夏节不知是何模样。好在明掌柜掌眼,当不至混入赝品伪本之类。”
宋离眸光微颤,黯然不语。
敛眸思量片刻,她垂眼看向赵珏之身后卷轴,淡淡道:“听闻明掌柜要求众人带家中珍藏前往,不知世子带了哪件珍品?”
赵珏之双眸一亮,不假思索道:“是姑娘所赠,贺公《竹石图》。”
那日听蓝玉回禀,说宋宅白幔飞舞,他心急如焚,恨不能立时赶去宋宅。
收到齐物庄请帖时,他本无意应邀,只因放心不下宋离,才会以此为借口上门拜会。
不想不知是他亲自登门之故,还是苏公《奇石图》太负盛名,宋姑娘竟应下了齐物庄之约。
宁王府藏品不少,既是与宋姑娘同行,带她所赠自然更具意蕴。宋公之作不便示于人前,贺公《竹石图》却是时人趋之若鹜之作。
如他所料,说出《竹石图》的刹那,宋离眸光倏湛,唇边跟着漾出一抹浅笑:“世子的腿,可痊愈了?”
赵珏之下意识侧过身,一边拦住她视线,一边道:“无甚大碍,劳姑娘挂怀。”
瞥见他耳后若有似无的绯红,宋离蓦然撇开目光,看向窗外。
“那是?”
窗口恰好对着齐物庄大门方向。
赵珏之抬眸望去,却见明桦笑意盈盈走下台阶,迎向来人。他身后跟了七八名伙计,队伍很是壮观。
“富贵牡丹”停在阶下,许久没有动静。
直至七八名伙计齐齐倾身行礼,明桦亲自掀开车帘,车中人才不紧不慢步出车帘,垂目环顾四处。
不多时,似是车里人说了什么话,他忽地敛下眸光,转身朝向车内。
“咦?”赵珏之错愕出声。
宋离不慌不忙望向“富贵牡丹”侧,白衣胜雪之人。
“慕云姑娘?”
宋离不动声色,淡淡道:“世子认识那位姑娘?”
赵珏之收回视线,颔首道:“宋姑娘有所不知,慕云姑娘是一街之隔芳菲阁里的琴师,颇具才情,二八年华即以一曲相思棺京华。”
“原来如此。”宋离抬眸望去,“的确天人之姿。”
赵珏之不置可否,蹙起眉心道:“慕云姑娘鲜少出芳菲阁,吴侍郎竟能说动她同往,倒是件奇事。”
“吴侍郎?”宋离杏眼忽闪,“那位宝蓝色华服的公子哥?”
赵珏之点点头:“刑部侍郎吴启封,吴相独子。”
宋离略作思忖,轻道:“世子之友,果真多名门之后。”
“倒也不算深交。”赵珏之撇撇嘴,“不曾说过几句话。”
宋离敛下眸光,喃喃自语:“如此便好。”
“爷,齐物庄到了。”赵珏之不及开口,蓝玉的声音自帘外传来。
“好。”他转身看向宋离,“宋姑娘,下车小心。”
彼时明桦已拥着吴启封一行浩浩荡荡入内,门边只有两名伙计畏畏缩缩迎上前:“珏、珏世子。”
好在赵珏之并非难相与之人。
“带路。”他侧身让宋离先行,又朝伙计摆摆手道,“可知晓在何处?”
“知道。”伙计下意识瞄向宋离,拱拱手道,“世子爷这边请。”
*
“吴大人,久仰久仰――”
“周大人,许久不见――”
“王公子,令尊身体可还康健?”
“……”
齐物庄堂下珠玉盈辉,摩肩接踵。
在长袖善舞者看来,赵珏之空有家世,却无结交之必要,是以两人漫步堂下,不时有目光落到两人身上,却无人上前搭话。
直到吴启封和慕云作别众人,缓步朝二楼雅室走去,明桦的视线才越过人潮,落到赵珏之身上。
“珏世子,”他一边作揖,一边抬眸打量,“这位是?”
“明掌柜,”赵珏之拱手回礼,“这位是宋姑娘,珏之友人。”
“幸会。”明桦侧身让出通路,欠身道,“两位楼上雅室请。”
“有劳。”
齐物庄二楼呈环形,雅室之间以屏风相隔。
待落座雅室,赵珏之才发现吴启封与慕云姑娘恰在他两人隔壁。
“两位稍待,”明桦退至门边,一边虚掩上门,一边道,“茶水稍候便来。”
待不时之后,伙计将清茶奉至两人面前,赵珏之才后知后觉心头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宋姑娘,”他凝起眉心,神色迟疑道,“姑娘来过齐物庄?”
宋离动作微顿,轻掀起眼帘,不动声色打量四处。
两壶清茶分列茶几两端,龙井在左,碧螺在右。袅袅茶氲如同天涧鸿沟。
――明桦不曾开口,何以知晓她偏好何茶?
第六十四章
袅袅茶氲似天涧鸿沟分出楚河汉界。
宋离心念流转,而后轻端起茶盏,徐徐道:“世子何出此言?”
赵珏之剑眉微凝,触及她眸中淡然,又不免有些迟疑:“明掌柜不曾来过齐物庄,方才亦不曾问询,何以知晓姑娘好碧螺?”
宋离抬眸看向赵珏之,唇边跟着漾起盈盈笑意:“碧螺清雅,龙井亦芳,许是明掌柜拿不准我二人偏好何茶,将庄中所有悉数送了来。世子偏好龙井?”
赵珏之长出一口气,舒展眉头道:“姑娘言之有理。”
“珏世子!”赵珏之没来得及端起茶盏,吴启封的声音透过屏风而来,“世子爷,别来无恙。”
宋离动作微滞,掀起眼帘看向门边不请自来之人。
吴启封口中喊着世子,目光却落在她身上。
若他确为胡诺案主谋,十之八九已认出她身份。
没等宋离开口,赵珏之已拂袖起身。他的身形算不得魁梧,将将好挡下吴启封不怀好意的目光。
“吴侍郎。”他敛下眉眼,朝吴启封拱手作揖,又稍侧过身,朝款款而来的慕云姑娘颔首致意,“慕云姑娘。”
吴启封眸光微顿,而后牵起慕云,挑眉道:“佳人在侧,世子爷不介绍介绍?”
赵珏之脸色骤沉。
不等他推拒,宋离敛袂起身,信步踱至他身侧,而后一边福礼,一边环顾渐次靠拢之人:“民女见过吴侍郎。”她轻眨一下眼,翘起唇角道,“民女名姓粗俗,不值当污了侍郎大人之耳。”
“你!”吴启封剑眉微挑,正待发作,一阵暗香扑鼻而来。
“侍郎大人,”慕云姑娘的声音随之响起。她勾住他指尖,倚向他肩头,若兰吐息将将好拂过他耳廓,“大人,站了这多时,可觉疲累?”
吴启封顺势揽住她腰肢,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落在她唇上的视线如同饿狼扑食:“累了?可要歇会儿?”
慕云虚靠在他肩侧,却不应声,只漫不经心睨向宋离两人,打量片刻,又仰起头朝吴启封道:“侍郎大人,既是在齐物庄,名姓有何重要?古物珍藏才算稀奇。”
“姑娘言之有理。”吴启封落在她腰上的五指蓦然收紧,视线自她唇边下移至领口,久久逡巡不去,“姑娘想看何物?”
慕云提着香帕的手轻拍在他肩上,眼波同风流转,而后轻翘起嘴角,娇嗔道:“若是得见侍郎大人私藏,又能得览世子私藏,今儿个也不算白来。”
朝堂新贵、闲散世子、玄青魁首,外加一名姿容倾城的“无名小卒”,如是搭配已让人侧目,加之明桦和杜洵有意无意的引导,慕云开口时,雅室外头已然人满为患。
京兆尹孟珍在屏前指指点点,礼部尚书邹欢在门后交头接耳,国子监祭酒眸光灼灼,凉州知州黯然不语……
吴启封挑眉环顾四处,搂住慕云的力道蓦然加重:“田默?”
“爷?”一面相敦厚的侍从从屏风后头探出头。
吴启封薄唇轻勾,斜睨赵珏之,伸出右手道:“拿来。”
“是。”田默疾步绕过屏风,捧起卷轴,又躬身奉至他面前,“爷。”
吴启封松开慕云,将卷轴高举过头顶,不紧不慢道:“各位皆是饱学之士,想来听说过贺公敛光之名。我手中所握乃贺公绝笔之作,《竹石图》。”
“唰――”
三尺书案,卷轴横展。《竹石图》匿迹十年,终又重现人间。
“真是《竹石图》?”
“老夫今生无憾……”
“不愧是贺老,你看那竹叶,真真栩栩如生……”
“……”
堂下议论声四起。
吴启封揽住慕云,飘飘然睨看众人,脸上尽是志得意满。
“世子爷……”触及赵珏之神色,吴启封神色一怔,眉梢陡然上挑。
赵珏之剑眉微凛,落在画上的目光错杂难辨。
再看他身旁之人,神情淡漠,唇角轻勾,眼底似有寒意横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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