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万寿节三字,丰庆的神情蓦然舒展:“慈觉说的是,邻里几国的国书都已送来,说是今岁皆会派使臣前来,到时京中定然热闹。”
“万国来朝,皆因陛下治国有方,四海升平之故。”慈觉笑意盈盈接过话头,“奴才估摸着,南琉、博罗几国皆会派使臣来给陛下贺寿?”
丰庆帝放下茶盏,一边翻找堆叠在案头的国书,一边颔首道:“南琉很是知礼,此次不仅有使团前来,而且派了大统领白归一带队。”他翻出国书,笑着摇摇头,“礼单里不仅有奇珍异草,还有两名琉国美人。”
“陛下仁心厚德,才能得天下归心。”慈觉轻掀起眼帘,奉承道,“博罗国定也是珍奇琳琅,美酒美人。”
丰庆心口熨帖,收起南琉国国书,顺手翻出另一本。
不及翻过第二页,丰庆神色骤变:“岂有此理!”
“陛下息怒!”慈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区区偏壤小国,竟敢提议和亲!”丰庆帝剑眉高挑,一把甩出国书。
慈觉躬身缩脖,许久不敢出声。
待头顶上方的喘气声渐渐平息,他稍稍抬起头,轻声道:“陛下,莫非博罗国不知陛下无女?”
丰庆一怔。
慈觉会意,立时捡起国书奉至他面前。
丰庆紧蹙起眉头,迟疑许久才接过国书,一边翻看,一边道:“博罗国清安君求娶大辰名门之后……似乎并未强求王女。”
慈觉眸光垂敛,恭顺道:“清安君知礼。”
丰庆帝放下国书,绕着御书房来来回回好几圈,忽又停下步子,转头朝慈觉道:“朝中三品以上大臣,可有谁家女子待字闺中?”
慈觉稍作思忖,回道:“回陛下的话,礼部尚书邹大人之女年方二八,只是,”他微微一顿,又道,“邹家子嗣单薄,尚书大人膝下唯有一女。”
丰庆摆摆手:“邹欢年迈,暂且不提。”
慈觉轻轻颔首:“原本定远将军府也算是名门之后,只是……”
“杜洵求娶之女?”
慈觉点点头。
丰庆眉心愈蹙:“京中无有适龄之女?”
慈觉低下头,沉声道:“陛下,实则依清安君之言,相府千金吴云柔最为适宜,只是……”
只是相府千金与二殿下之事人尽皆知,现下尚无定论。
丰庆帝的眸光骤然沉敛:“凤仪宫和永熙宫外,还有谁人知晓赐婚之事?”
“回陛下,不知何人将此事宣扬开来,宫中已经无人不晓。”
“……”丰庆帝负在身后的双手骤然攥拢,“妇人浅薄,唯恐天下不乱!”
慈觉默不作声敛下眸光。
“既如此,”丰庆眯起双眼,“休怪朕不念旧情……”
他抬手示意慈觉起身,而后一边走回案后,一边道:“召文大学士进宫。”
“是――”
*
次日卯时,骤雨初歇,金明殿外落叶残花遍地。
“吱呀”一声响,角门被人拉开,一高一矮两门内侍提着笤帚走了出来。
“师父,昨夜这雨落到三更才止,金明殿外最是难扫,怎就你我二人?”小内侍一边舞动笤帚,一边抱怨。他年不及弱冠,生得白白净净,很是无邪。
“好好扫,一会大臣们就该来上朝了。若让慈公公瞧见殿前泥泞,有你好受。”
年长之人话音未落,抬眸却见朱门廊下已候了一人。
那人身形佝偻,满头华发,似已瑟瑟风中许久。
“吴相?!”看清来人,他一把扔下笤帚,疾步往廊下赶,“相爷今儿个早起?”
早朝还有半个时辰,此时的金明殿前本不该有人。
“黄公公,”吴子昱颤颤转过身,拱拱手道,“劳黄公公通禀,老臣有要事需得立时面见圣上。”
“相爷且稍待,”黄公公躬身作揖,颔首道,“奴才去去就来。”
昔日之吴相“形貌惊鸿”,大辰上下何人不晓?今日之老者鹤袍顶戴,却似在朝夕间没了精神气,神采早不复以往。
角门将将合上,黄公公满目堆笑的脸颓然下垮。
“师父?”小内侍碎步跟在他后头,双眸忽闪道,“吴相怎的如是狼狈?师父可要替他通传?”
“你我是奴,他是主,话自然得传。”
黄公公转身看向宫门方向,神色唏嘘道:“小叶子,你看那墙头的凌霄花。”
小叶子仰起脖子寻了好半晌,不解道:“师父,墙头哪有花啊?”
“昨儿个比宫门还高呢。” 黄公公眸光忽闪,“一夜风雨而已,今儿个已经零落成泥。别看它昨儿个心比天高,摘星揽月,在这宫里,起起落落只是寻常……”
小叶子若有所思,急急追问道:“师父,小叶子听人说,吴侍郎犯了天大的错,陛下都只是略施薄惩,相府……”
“你啊,”黄公公轻摇摇头,“风往哪里吹,且看殿前墙头草。你在金明殿前扫地三年,看过多少大臣连夜前来?多少大臣长跪不起?可见过吴相如是模样?”
小叶子眸光一亮:“师父英明!”
*
只不多时,水色潋滟的明清宫徐徐映入眼帘。
认出慈觉的身影,黄公公拽过小叶子,躬着身子,碎步迎上前。
“奴才黄韶见过慈公公。”他堆起满脸褶子,忙不迭地倾身行礼。
慈觉微侧过身,掀起眼帘扫过阶下,淡淡道:“何事情急?”
黄韶不敢耽搁,语速飞快道:“回公公的话,相爷候在金明殿前,说有要事求见陛下。”
话音未落,黄韶忽觉头顶上方掠过一道寒茫。
他下意识瞄向慈觉,却见对方神色如常,彼时灼灼似乎只是潋滟水色里的一抹浮光。
“几更前来?”
黄韶敛下眸光,很快道:“回公公,相爷足下濡湿,面目倦怠,当是三更左右。”
慈觉不置可否:“三更时可有瞧见?”
黄韶一怔。
以往有朝臣求见时,慈公公或许会过问所为何事,却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时辰。
他心思急转,低下头道:“回公公的话,瞧见了。彼时外头雨急风骤,奴才起身关窗,恰巧瞧见廊下有人。今儿个一早才知那人竟是相爷。”
慈觉轻轻颔首,而后垂目掠过他身旁之人,淡淡道:“令郎瞧着面善,明儿起到宗文殿侍奉。”
黄韶双眼发光,一把拉着小叶子跪倒在地:“多谢公公!”
慈觉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而后微侧过身,轻轻叩了三下门。不等里头应声,他垂眸躬身,轻推开大门。
“谁?”明清宫内,丰庆掀起珠帘,一边走向慈觉,一边蹙起眉头:“吴相?”
慈觉倾身后退,颔首道:“方才宫人来报,说是吴相自三更起便守在了金明殿外,说是有要事求见。”
“三更?”丰庆陡然沉下脸,“如今边疆太平,九州皆安,何事需他夜半前来?是嫌朝中无事,想让御史参朕不恤老臣之罪?”
“陛下息怒。”慈觉低下头,“吴相年近半百,昨夜又多风雨,连夜前来,想来是有要事。”
“罢了。”丰庆长出一口气,摆摆手道,“让他去御书房候着。”
“是――”
*
半个时辰后,御书房内。
“皇上驾到――”
“陛下!陛下开恩呐!”
慈觉话音未落,堂下之人已伏身跪地,呼天抢地。
“吴相这是作甚?”丰庆大步上前,一边搀他起身,一边道:“地上寒凉,吴相快快起身。慈觉?”
“陛下。”慈觉躬身上前。
“赐座。”“是――”
“陛下,”吴子昱怕不是急昏了头,不等宫人搬来坐椅,搀着丰庆着急忙慌道,“望陛下念在老臣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恕臣不敬之罪。”
丰庆眸光忽隐。
与史书上那些不念旧情的“孤家寡人”相比,丰庆帝并不算寡恩――沈侯和吴相高居庙堂十年不倒便是明证。
可昨日再如何情深义重,今日他为君,吴为臣。
圣上赐赏是恩典,臣子讨赏则有不知尊卑之嫌。
遑论吴子昱还无知无觉提起十年之期……十年前的皇位如何得来,他比吴相记得清楚。
“吴相今日前来,所是何事?”他松开吴相,幽幽开口。
不等内侍近前,吴子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老臣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如今小儿已赴凉州,望陛下念在老臣年迈,留小女在京中……”
慈觉敛眉躬身,眸光忽闪。
御书房中沉香袅袅,烛影昏昏。
丰庆帝端坐案后,蓦然出声:“吴相。”
“臣在。”堂下轻泣戛然而止。
“昨夜文学士入宫时,月已上中天。”丰庆曲起扳指,一边轻扣书案,一边眯起双眼,“今日宫门未启,诏书尚未出宫,吴相何以知晓,朕替令爱赐婚之事?”
“轰隆隆――”
宗文殿外,一道晴天霹雳凌空而下。
第六十八章
宗文殿,御书房。
闪电照进堂中,掠过吴子昱苍白如纸的脸。
他浊目圆瞠,浑身战栗,想要站起身,偏偏双腿发软使不上一丝力气。
如是三番数次,丰庆帝依旧一动不动俾睨而视,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如同看着件死物。
自古帝王心。
昔年之摄政王拉拢权臣,排除异己,费尽心机方得天下。
丰庆朝伊始,“朋党”二字成朝中禁忌。
――谁人设局,欲置他于死地?
昨夜大雨倾盆,满身污泥的递话之人不曾迈过门槛,不曾步入光下。
他言之凿凿告知称,文大学士被陛下连夜召进宫,替陛下拟了道和亲的折子。若是圣旨出了宫,吴姑娘远嫁之事或成定局。
吴子昱行事素来仔细,只是他与文学士有旧之事知者甚少,加上连夜入宫和赐婚之事除文学士外不会有旁人知晓……
他不曾怀疑递话之人身份,直至此时。
回头再想,他与文学士虽有旧情,却不足以让他冒夜前来。再者,若是文学士真心相告,为何不遣他熟识之人,却要派一陌生面孔前来?
只怪妇人愚昧,在他耳边喋喋催促几个时辰,他才会不假思索,连夜入宫。
可若非文学士,又是何人知晓宫闱内事,且恨他入骨?
没等他捋清思绪,座上之人耐心告罄,转头朝门外道:“来人――”
浮光熠熠的冕旒似夺命之刀,吴子昱不及看清丰庆帝神色,身子骨忽地一软。
“臣在!”齐浩然疾步上前。
丰庆帝垂目扫过瑟瑟轻颤之人,淡淡道:“送相爷回府。”
不等齐浩然应声,他又睨向堂下,形容关切道:“昨夜落雨,宫外道路湿滑难走,吴相既抱恙在身,在家安心修养便是。”
“是!”齐浩然躬身颔首,不及转身,身后忽而响起凄厉叫声。
素来知礼的吴相两眼翻白,扑通一声昏死在堂上。
“成何体统!”丰庆帝抬起衣袖遮住双目,厉声道,“还不快拖下去!”
“来人!”齐浩然大手一挥,两名侍卫应声而入。
“送相爷回府!”“是!”
两名侍卫架起吴子昱,大步流星朝堂外走去。
*
闹剧过后,房中只剩丰庆与慈觉两人。
丰庆揉揉眉心,转头朝慈觉道:“慈觉,你如何看?”
“这,”慈觉神色为难,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慈觉躬下身,凝眉思量片刻,低下头道:“陛下,吴相素来与人为善,相府门生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奴才想,许是有人无意间瞧见了诏书内容,想卖相爷一个好。”
“卖个好?”丰庆帝冷哼出声,“中书之人或许无才,却从不缺少心眼。吴子昱羽翼过丰,不知有多少旨意未出宫门,先入相府……”
慈觉眸光倏颤,惶恐道:“陛下,潜鳞蛰伏中书日久,那人竟能瞒过隐大人?”
“隐卿?”丰庆帝轻眨一下眼,忽然道,“说起隐卿,朕记得年初南州城水患时,隐卿似乎曾提起,说毁堤苗泱之事是相府中人泄了消息?”
“相府?”慈觉一怔,不解道,“陛下,南州素来……沈侯是南州人士,吴相怎会知晓南州事?”
丰庆眯起双眼:“不知是潜鳞卫不济,还是朕的吴相有通天之能,竟能将手伸得这般远。”
慈觉敛下眸光,默然不语。
“慈觉,”少顷,丰庆帝双手成拳,转头朝他道,“戢羽卫一事,筹备得如何?”
“回陛下的话,”慈觉依旧低眉敛目,不卑不亢道,“已募得能人三十又二人,皆是无牵无挂,唯陛下是从之人。”
“甚好。”丰庆帝捻动扳指,颔首道,“先上朝。”
“皇上起驾――”
门外之人纷纷折身行礼。
丰庆帝拂袖起身,还没来得及迈步,眼角余光里忽而瞥见慈觉步子一顿,又抬起袖口轻轻拭了拭鬓边汗。
“身子不适?”丰庆帝转过身,眼里似有不悦。
“奴才不敢!”慈觉碎步跟上前,惶恐道,“陛下恕罪。”
丰庆蹙起眉头:“何事晃神?”
“奴才逾矩,”慈觉不敢隐瞒,语速飞快道,“方才想起若非陛下早早看清吴相真面目,真让吴女嫁入帝王家……”
“嫁入帝王家?”丰庆眸光忽闪,转过身道,“昨儿个你说,二皇子与吴家女之事,宫中尽人皆知?”
慈觉一怔,点点头道:“回陛下的话,六宫之内,无人不晓。”
丰庆帝蓦地扣住扳指,眸光渐渐沉敛。
“怎得这般巧,”他举目望向兴庆宫方向,徐徐道,“博罗国从来安分守己,怎会忽然提议和亲?邻国和亲从来非王女不娶,清安君为何特意强调名门之后 ?莫非他早知朕会定下吴家女?”
慈觉躬身垂眉,默不作声。
“……博罗国毗邻荆州,荆州,安西都督府。”
时安西大都督之职由三皇子赵珲之遥领。
吴云柔远嫁,相府与永熙宫联姻计划成空,谁人能获益?
“慈觉,”丰庆捻动扳指,沉声道:“戢羽卫,该振翅了。”
慈觉不动声色:“陛下的意思是?”
丰庆微侧过身,附耳交代道:“三日内查清相府朋党名录。若有余力,再查一查兴庆宫与安西都督府是否有私下往来。荆州那边让隐卿去查,务必于万寿节前查清一应事体。”
“奴才遵旨!”
*
七月乞巧节,京都万里无云,宋离以家姊身份送萧天乐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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