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内外红绸高张,合欢婆娑起舞,鸳鸯自在成双。
府中无高堂在座,无亲朋临门,只一尊楠木牌位经由宋离之手,交付杜洵怀中。
入宗祠,上族谱,拜过天地,杜洵正欲行夫妻交拜之礼,廊外忽而投下一片阴影。
宋离走到门边抬起头看。
天幕为布,浮云作笔,一朵水莲正皎皎迎风开。
秋阳太烈,浮云倏忽四散,宋离不及眨眼,双目倏而盈盈。
一早传来的消息,吴启封因水土不服,三日前已病故西凉。
碧落黄泉,天乐或能安心上路。
不等杜洵相送,宋离黯然作别杜府。
玄青河畔张灯结彩,青年男女成双结对,宋离眼不见繁华,孤身沿柳堤缓缓而行。
时近日暮,晚照亭畔落影婆娑,花灯成海。
宋离驻足眺望,许久没有挪步。
暮色四合,河畔人影渐稀。她正欲转身离去,风里忽而掠过一道若有似无的啜泣声。
她步子一顿,下意识回身望去,这才发现晚照亭畔,瑟瑟摇曳的合抱之木后头似有人影出没。
她轻手轻脚上前,很快看清树后是位模样清减的母亲抱着几月大的婴孩,看样子已无声啜泣许久。
认出那母亲的面容,宋离心口一颤。
“孙夫人!”眼看她抱起孩子就要望河边去,宋离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王姐姐,别来无恙。”
王氏下意识抱紧孩子,陡然转过身。
她满目谨慎看着宋离,一边上下打量,一边厉声呵斥:“别过来!你是何人?”
宋离好似全然不察她神色异常,一边福身,一边道:“王姐姐,小妹宋离,我们在回春堂见过的,姐姐可还有印象?”
“回春堂?”王氏眯起双眼,迟疑道,“……宋姑娘?”
“是我。”宋离轻轻颔首,扬起唇角道,“几月不见,令嗣愈发清秀。”
王氏垂目看向怀中幼子,惶惶神色倏然柔和:“瑶琼失礼,还未当面谢过姑娘相救之恩。”
“钦天监监正王启书大人是我丈人……”
孙如许的声音蓦然浮出脑海,宋离眸光微微一颤。
王瑶琼不愧为大家闺秀,布衣麻服依旧遮盖不住她半分风华。
可如是七夕良辰,她为何抛下孙如许,独自徘徊河边?是孙如许出了事,还是另有隐情?
若不时之前她没有出声,王瑶琼欲抱着麟儿去往何处?
“姐姐,”宋离垂目看向她怀中婴孩,轻道,“看令嗣脸色似有些不适,可要过来让妹妹瞧瞧?”
“什么?”王瑶琼陡然低下头。
她身上布衣已近褴褛,怀中幼儿却依旧粉面腮雪,安眠无忧。
玄青秋水寒,能拉她上岸之人已被她抱在怀中。
“劳姑娘替我儿瞧瞧,”王瑶琼不假思索跑向宋离,火急火燎道,“可有大碍?”
宋离示意她走到明处,而后一边端看,一边轻蹙起眉头。
“如何?”王琼瑶着急出声。
宋离“愁眉不展”,摇摇头道:“此处有风,姐姐且随我去鹤云楼小坐片刻。”
“有劳姑娘。”
*
“只怪外头天色昏晦,”鹤云楼雅间,宋离双手奉上热茶,神情懊恼道:“方才没能看清令嗣脸色,让姐姐平添忧虑。”
“不妨事。”王瑶琼连连摆手,语速飞快道,“宋姑娘于我母子之恩,瑶琼今生今世没齿难忘。”
见她已安心落座,宋离举目望向窗外遥相辉映的牛郎织女星,徐徐道:“姐姐,今日七夕,孙大哥没在家?”
“哐当”一声响,王瑶琼手里的茶盖顿然掉落,茶水蔓延而出。
宋离没来得及出声,她落在半空的视线倏然悠远,彼时盘桓在她身侧的死气忽又卷土重来。
宋离心头发沉:“孙大哥他?”
“你孙大哥,”王瑶琼垂目看向褓中幼孩,愣怔许久才缓缓抬起头,轻道,“君埋地下泥削骨,留我母子寄人间。”
“怎会,”宋离喉咙发紧,蹙起眉头道,“孙大哥虽有些瘦弱,身体却很康健,怎会如此突然?”
“此前在回春堂,相公可有告知宋姑娘他在何处做事?”
宋离一怔,摇摇头道:“不瞒姐姐,孙大哥曾提起姐姐出身名门,嫁入孙家后才与娘家断了往来。”
“啪――”宋离话音未落,王瑶琼古井无波的双眸忽而盈盈,热泪滚滚而下。
“他总以为富贵荣华是我所欲,总怕我受委屈,”王瑶琼声音哽咽,许久不能自已,“这几月更是起早贪黑,出事前我已好几日不见他身影。”
“再如何辛劳,”想起孙如许,宋离的眉头愈发紧蹙,“妹妹冒昧,敢问王姐姐,孙大哥在何处做事?”
第六十九章
鹤云楼雅间,宋离一边替王瑶琼斟上热茶,一边道:“王姐姐,孙大哥在何处做事?”
王瑶琼下意识攥紧手中帕子,望向宋离的目光里忽而多出一丝不自知的慌乱。
待氤氲茶雾四散,宋离轻放下茶盏,温声道:“那日我观孙大哥面色苍白,若妹妹所料不差,孙大哥做事之处似不见天日?”
王瑶琼的视线下移至她手中清茶,眸光跟着一颤,而后蜷拢五指,轻吁出一口气。
“妹妹有所不知,”她敛目看向褓中婴孩,伸手探向他颊边的同时,眸间蓦然多出几分柔和,“你孙大哥是瓷窑匠人,尤善釉上彩。自我有了身孕,他日夜担心我娘俩受苦,便与主家说,无论何事皆能代劳。”
王瑶琼抱起幼儿,一边轻拍,一边喃喃低语:“他连日未归,我再三追问才知,除上釉外,他还需每晚烧瓷,直至鸡鸣时分。姑娘或许不知,烧瓷本是件精细活,他日夜操劳……”
宋离心下一沉:“出窑时出了差错?”
王瑶琼指尖一颤,忽又抱紧怀中襁褓,哼起小调哄弄将将转醒的幼儿。
宋离心有不忍,又忍不住道:“姐姐可见过那瓷窑的主家?京中瓷窑皆登记在册,且有专人看顾,孙大哥之事,主家可有说法?”
王瑶琼眸光倏滞。
待幼儿哭出声,她才蓦然回神,一边轻拍襁褓,一边朝宋离道:“妹妹博闻,既知制瓷事,可知京中有几处御窑?”
宋离骤然瞪大双眼。
御窑?宫城二十里内并无御窑。王瑶琼出身名门,不会弄错“御窑”与“官窑”。
换言之,孙如许丧命处并非寻常瓷窑,而是处偷制宫物的私窑。
既是私窑,自不会登记在册,亦不为金明殿造办司所知。
可……宋离眸光倏凛。
若无造办司参与其中,私窑主事何以知晓宫物纹样?
御窑瑕品,丰庆帝尚且容它不下,遑论堂而皇之的私窑。
裴悠瑾可知此事?赵珲之知晓几成?
“王姐姐,”窗外天色已昏,宋离按下心头惶惶,抬头朝王瑶琼道,“孙大哥怕你母子二人受苦,日夜连班不辞辛劳,如今身不由己先你而去,若是泉下有知,必不忍心见你日夜伤神。姐姐,”她以己度人,眸光盈盈道,“来日奈何桥头复相见,姐姐何以告之孙大哥?说他枉送卿卿性命,孙家骨血依旧没能保全?”
王瑶琼眸光一颤:“妹妹有所不知,京城空有浮华,却难容无权无势之人,遑论我孤儿寡母。若有他法,姐姐又如何忍心?”
她抱紧怀中有人,喉头哽咽,泣不成声。
宋离如何不知?
敛眉静思片刻,她徐徐开口:“王姐姐,妹妹逾矩,可否请教姐姐,彼时与娘家断绝往来,是监正大人之意,还是姐姐之意?”
王瑶琼一怔,很快摇摇头道:“父亲不喜相公布衣之身,几次三番阻挠。相公上门提亲时,他将聘礼悉数扔出门外,且告诫我说,若是执意要嫁,日后王家便再无嫡女……”
宋离轻轻颔首:“姐姐,令郎无辜,为他,更为孙大哥,姐姐不如回门一试?”她握住王瑶琼的手,言辞切切道,“他是孙家血脉,亦是王家骨血,如今孙大哥已去,令尊再如何生气,又如何忍心弃王家骨血不顾?”
“可……”王瑶琼眸光忽闪,许久不能言语。
若非性子刚烈,昔年又怎会不告而别?
此后数年,她对父母亲族不闻不问,如今落了难,又何来脸面回头看?
“即便姐姐不在意自身,不在意令郎,”宋离微微一顿, 握紧她双手道,“姐姐可曾想过,孙大哥死得冤枉,何人能还他公道?”
王瑶琼眸光倏颤:“妹妹的意思是?”
宋离点点头:“私窑本不为圣上所容,可你我只是平头百姓,如何能查明真相?令尊在朝中做事,又能面见圣颜,若能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父亲他,”王瑶琼蹙起眉头,又很快摇摇头道,“不瞒妹妹,姐姐亦问过相公那些个宫物纹样从何而来。相公说主家只将图纸带来,并未见过幕后之人。”
听见“幕后之人”四字,宋离的眉头蓦然舒展。
如她所料,王瑶琼知书明理,心头透亮,只是苦于家境贫寒,才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姐姐有心查明真相,令尊亦愿相帮,”宋离杏眸忽闪,徐徐道,“月半酉时,妹妹在此恭候监正大人。”
王瑶琼双瞳骤缩:“姑娘知晓幕后之人为谁?”
“七日之后,妹妹定将前后事原原本本告知监正大人。”
“妹妹是?”
宋离敛下眸光,轻摇摇头道:“奈何桥头返路人。与姐姐一样,不为今时,为昨日……”
*
回宋宅时,月已过柳梢。
拐进巷口不多时,宋离便见一身量高挑的陌生人徘徊廊下,神色很是踟蹰。
她定睛细看,那人身穿墨绿云纹衫,头戴镂金碧珠冠,虽已近不惑之龄,依旧腰背直挺,容颜肃整,举手投足间颇似官场中人。
“大人,”她上前半步,倾身福礼道,“不知大人来宋宅所为何事?”
廊下昏暗,来人被唬一跳。
待看清宋离所在,他轻吁一口气,作揖道:“姑娘可识得这家主人?老朽近几日少眠多梦,听闻这家家主医术了得,特来一问。”
宋离眯起双眼。
来人面色红润,声若洪钟,丝毫不似少眠多梦之人。
思量片刻,她道:“敢问大人,是何人告知我家主人善医之事?”
来人一怔:“姑娘是宋宅中人?”
宋离点点头:“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原来是宋姑娘。”来人再次倾下身,恭敬道,“老朽姓魏名循,不知姑娘可否引荐萧大夫?”
“萧、大夫?”宋离陡然望向大门方向。
庭间老槐探出院墙,抖落满地婆娑。
两只“枭鸟”探出头来,咧着嘴,冲她挥挥手,很快又隐匿丛中,不辨身影。
宋离眸光倏颤。
金风玉露日,天乐出阁时,二殿下不能出现在杜府,萧西还是来了宋宅。
“原来如此。”宋离敛下眸光,颔首道,“大人且随我来。”
“有劳。”
*
“吴相?告老还乡?”
宋宅偏厅,宋离端着茶盏推门而入时,萧西恰好低喝出声。
魏循没来得及提醒二殿下隔墙有耳,却见对方蓦然舒展眉头,一边接过宋姑娘递来的茶,一边指指身旁道:“坐这?”
魏循敛下眸光,颔首道:“折子昨儿个已递至御前,不知陛下会否恩准。”
吴云柔远嫁博罗之事已成定局,相府朋党案几已尽人皆知。
昨日众星捧月,今日树倒猢狲散,朝堂之上素无新事。除却告老还乡,吴子昱别无选择。
萧西凝起眉头:“博罗国和亲之事如何?可知吴云柔几时出京?”
“说是三日之后。”
萧西默然不语,思量片刻,又道:“相府党羽欺上瞒下,败坏朝纲,实在恶劣。”
魏循猛然抬起头,眼里很是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萧西眯起双眼:“多事之秋,陛下更该早立东宫,以安民心。”
魏循眼里的不解更甚。
萧西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道:“三皇子德才兼备,贤名远扬,有储君之能。”
魏循:“……是。”
送走魏循时,月已上中天。
迢迢银汉经年如旧,两人月下对酌,萧西不曾问起天乐,宋离亦不曾问起魏循。
直至夜风渐凉,玉钩西倾,宋离眸光忽闪,举目朝向窗外道:“这几日明二哥可得空?”
“嗯?”萧西垂眸看向宋离,右手勾住她指尖,左手抵住她面颊。
四目相触,他顿然挑眉:“如何?小四小五不够看?”
映着星辉的眸间漾出漫漫笑意。
宋离牵起他的手,垂眸看向他掌心,又伸出手轻抚过掌中伤痕。
没等萧西出声,她蓦地低下头,如同虔诚信徒寸寸吻过掌中伤痕,一边轻啄,一边低喃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萧西陡然抽回手,捏住她下巴,让她看向自己。
“怎,”宋离不及开口,萧西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她眸光倏颤,下意识垂下眼帘。
他的眼睫纤若轻羽,他的鼻梁峻比丘山,他的眸底若有脉脉银河水,他的唇瓣……脑海中不受控制的纷乱思绪止于萧西的吻倏忽落下时。
宋离忽而错觉经年离别,生死茫茫原只是过眼云烟,金风玉露一相逢,早胜却人间无数。
他的唇瓣如晚月玉盈盈。
再之后,她的脑中再盛不下其他物事,独属于萧西的气息经由鼻腔,灌入心田,占据四肢百骸。
她腰肢发软,呼吸错乱,放任自己融入她心归处……
*
庭中老槐,大枭举头望月,小枭伸长了脖颈左顾右盼。
“哥,爷在作甚?你脸红得跟猴屁……唔唔!”
小四一巴掌呼在他脸上,瞪他道:“非礼勿视!”
“嘿嘿。”小五傻笑出声,很快又拉开他的手,正色道,“宋姑娘开始说正事了。”
小四抬起头看,果然见宋离仰起头,一板一眼开始说事。
爷的手紧搂住她腰肢,泛着盈光的唇流连她颈侧与颊边,久久直不起身。
“若这几日有空,可否让明二哥去棋山镇一趟?”宋离轻推萧西。
“棋山镇?”萧西微侧过头,“那镇子就在棋山脚下,很是破败荒芜,去那里作甚?”
宋离眸光忽闪:“寻一座不为人知的御窑。”
第七十章
七月初十,上弦月如钩。
灯火如昼的御书房里只丰庆与慈觉主仆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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