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时,他忽又望向内室方向,关切道:“天乐这几日都在你这儿?可还住得习惯?火急火燎跑来京中,不知惹了什么祸。”
宋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月色如洗,满堂初荷依依初绽,袅袅正娉婷。
她伸手勾住萧西微微蜷曲的小指,眸间忽而漾出潋滟春意:“满塘花开时,可否让小四小五出宫一趟?恰好天乐也在,孟夏节时办个菡萏宴可好?”
萧西放下心上烦忧,斜眼朝她道:“宋姑娘何意?只请明松明柏,没有爷的份?”
宋离抬眸看向庭中古槐,眼波随风流转,似落在他身上,又似越过他,落在墙边的青花瓷瓶上。
“萧公子事忙,”她回敛眸光,“吃味”道,“慕云姑娘还在夜抚《长相思》,公子不着急走?”
“真过心了?”萧西陡然凑上前,勾住她脖颈,与她额头相抵,“嗯?宋姑娘?”
宋离瘪嘴偏向另侧,双手抵在胸前,作势推开他:“慕云姑娘该着急了,公子还不走?”
“哧――”
灯下美人杏眸如横波,颦眉若远山。
萧西情不自禁轻笑出声,心上酥痒如青丝绕指柔,他将人搂进怀中,唇瓣顺着耳廓一路轻叼细啄,直至绯红如血的耳下。
“慕云姑娘姓明、名桉,是小四小五的三姐,姑娘当真要我走?”
宋离横波轻颤,抵在身前的双手陡然用力:“你!”
萧西轻笑出声,他松开双手,又忍不住探向她泛着红晕的颊边,翘起嘴角道:“明月,看我。”
宋离下意识抬起头。
柳目如镜映百川山海,山川大海间唯她一人。
“目之所及,心之所向。”
*
月上中庭,老槐上的“枭鸟”如坐针毡,不时面面相觑。
“哥,”小枭沉不住气,伸长脖颈往里瞧,“你耳朵怎么红了?爷在作甚?”
大枭一掌拍在他脑门上:“非礼勿视,别乱看。”
小枭瘪着嘴挪近几寸,不死心道:“哥,你说宋姑娘是不是真看上珏世子了?好几日不见,怎的一来就让爷去见慕云姑娘?”
小四垂目看向里间,又陡然收回,摇摇头道:“宋姑娘是为安爷的心。”
“安爷的心?”小五眸光忽闪,“从何说起?”
“若你出不了宫,你的姑娘一人独居宫外,身旁时有青年才俊往来。你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姑娘明明瞧见你与其他女子往来,却不闻不问,你会作何想?”
小五歪着头想了想,不解道:“他两人如是惦念彼此,为何从不言相思?”
“怜香坊中相思遍地,真心几何?”
“既然真心难求,”小五蹙起眉头,“爷为何不把人接进宫?”
“你啊,”小四轻叹出声,“他两人所求,岂止真心?”
第五十八章
“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鸡鸣破晓,金銮殿中掠影浮光。
丰庆帝透过冕旒俾睨堂下,视线轻掠,鼻息轻拂。
沈侯立其左,眉目低敛,“老态龙钟”。吴相居其右,躬身敛容,“战战兢兢”。
秦礼泉秋后问斩,那些个常来常往的吴门中人敛眉息声,各个高高挂起。
多事之秋,百官最擅隐形匿迹。
慈觉垂目瞥向丰庆,正欲宣布退朝,堂下忽而一阵O@。
“陛下,臣有事要奏。”
慈觉抬眸轻瞥,却是闷头闷脑的御史魏循自门边一路小跑至堂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朝议之事素有章程,丰庆帝从不喜意外。
今日却有些不同以往,青州案落定,沈、吴门人定会“韬光养晦”,驻足观望。
魏循此举,或许是无心,却似递上了一张投名状――他并非吴门或沈门,而是只忠于陛下一人。
丰庆帝不动声色,轻抬冕旒,示意人上前。
慈觉会意,倾身朝堂下躬身,扬声道:“魏大人有何事要奏?”
“启禀陛下,”魏循额头磕地,伏在堂下道,“臣日前途经玄青东市,听市中商贾高声叫卖文物古器……”
文臣百官纷纷侧目,只以为魏循求功心切,已不问章法。
丰庆正觉不耐,又听魏循道:“臣见几样器物皆刻有龙纹凤章,便多问了几句。那商人称,那几只龙碗凤盏本就是宫中用度,他有门路从宫人手中买来御用之物。陛下,宫人转卖宫物以充私囊,望陛下严查。”
晴丝过处,杳然无声。
丰庆帝的目光透过冕旒,轻落在魏循微微拱起的背上,敛目忖度片刻,扣在龙案上的手轻轻一曲:“隐卿?”
慈觉微侧过身,低声道:“陛下,隐大人伤寒未愈,今日告了假。”
冕旒下寒茫微凛。
不等慈觉直起身,丰庆已垂目睨向另侧:“莫闻?”
莫闻大步上前:“臣在。”
丰庆眸光微沉,稍作思忖,他道:“此事交由你来办。”
“是!”莫闻陡然躬身。
沈侯吴相眸光忽闪,心思各异。
莫闻虽已在朝中展露头角,却从来只是隐知秋之子。今日是丰庆帝第一次亲口交代他做事。盗卖宫物之事可大可小,丰庆是存了考验的心思。
莫闻知晓陛下用意,却并不太惊慌。义父曾教 诲,事情能否做成只是其次,陛下所需并非第一能士,而是第一听话人。
散朝时已近晌午,他顾不得左臣右相神情各异的打量,回院里换下朝服,顾不得知会义父一声,急匆匆往东市赶去。
他的轻功得隐知秋亲传,如今已臻化境。
不出半个时辰,他已远远瞧见迎风照水的晚照亭。
“不好啦――不好啦――”
途经芳菲阁,大堂里忽而传出吵嚷声。
他正欲折道而去,叫嚷的童子已跌跌撞撞跑出门。那声音如同长了眼睛般,直往他耳朵里钻。
“下桥的流氓喝了几两马尿,又不知死活往怜香坊后巷去了。那母子二人可怎么办呐?”那童子声嘶力竭,近乎声泪俱下,“官人们行行好,快去看看呐!”
茶楼看客喜热闹,却不喜管闲事,见他如此,看客们只当听了回免费书,却无一人上前。
门外之人步子一顿,却是再难挪动一步。
嫂嫂从不与邻人往来,何来如此热心的童子?
他恰巧经过,童子恰巧唤出声,事情怎会如是巧合?
道理万千,抵不过他心里七上八下。
人说长嫂如母,自小无父无母的莫闻对此话感触尤深。嫂嫂进门后,他冬有暖衣夏有席,再没做过一次饭,再没挨过一次饿。
直至起夜时窥见已有身孕的嫂嫂在后厨吃他剩下的半碗饭,他才知晓家中已无余粮,已无法多养一口人。
他连夜逃出家门,本以为自此亲缘单薄,唯有义父是他唯一牵绊。
出宫办差时途经怜香坊,他鬼使神差绕去兄长家门口,听邻人提起才知兄长已不在人世。嫂嫂依旧守在四面透风的破宅中,只因“怕幼时走丢的小叔回来时找不着门”。
江湖中人总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嫂嫂待他恩重如山,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屋顶破瓦是他修,房中米缸是他填,京中那些亦真亦假的流言亦是他找人散播,所图不过是嫂嫂安安稳稳的下半生。
一晃数年,莫非那些个流言不顶用了不成,不然怎还会有流氓不知死活?
莫闻藏身树后,一动不动窥看芳菲阁门口。
那童子大呼大叫,看热闹之人越来越多,却依旧无人帮忙。
嫂嫂家在怜香坊后头,距玄青东市不算太远,以他的身手,往来一次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莫闻凝目望向下游方向。若是不闻不问,这趟差事怕也不能安心。
他不再多虑,往下游方向飞掠而去。
临近怜香坊,他飞身攀上屋檐,匍匐在高处凝眸而望。
适逢夏日,正午的日头很是毒辣。苍蝇嗡嗡起舞,汗珠滚落颊边,将将滴落便又蒸腾不见。
东市方向吵嚷声又起时,莫闻擦去满脑门的汗,利落翻下屋顶。
许是其他孤儿寡母也未可知,只要嫂嫂与侄儿的日子安稳如常,他便无有后顾之忧。
眼见东市近在眼前,晚照亭旁的巷子口忽而涌出一群百姓,推推搡搡,拥挤非常。
“这是,”莫闻拍拍人群外头来回张望的少年,不解道,“小哥,前头发生了何事?怎的如此拥堵?”
“公子有所不知,”少年回身笑,语速飞快道,“回春堂今儿个当街义诊,谁人都能排队,且分文不取。”
“回春堂?”莫闻蹙起眉心,“杜大夫当街坐诊?”
“说是新来的大夫,”少年的颊边浮出几丝羞赧,压低声音道,“半数人的确是来看病,剩下那半数实际是来看宋姑娘。旁人都说宋姑娘容颜清绝可倾城,今日难得有机会……”
莫闻:……
看这水泄不通的架势,不到日暮西山,这巷子怕是不得同行。
莫闻眯眼观望。眼下已别无他法,他只能攀上屋顶,绕“近路”而行。
“来人呐――抓贼啦――”
他将将拐进偏巷,还没来得及跃上房顶,一道尖喝厉然划破长空。
他下意识抬起头,正见一道暗影越过巷口,朝东市方向飞掠而去。
莫闻心口一沉,若此时跃上屋顶,必会被人当作同党。且那声呼太过大声,现下半数百姓已仰头看向屋顶。
“潜鳞”之意在于隐形匿迹,若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与禁军又有何差别?
头顶烈日依旧刺眼,莫闻举目望向人头攒动处,眸光不自禁发怔。
**
宗文殿,御书房。
“莫闻可回来了?”
时近晚膳,案头只剩下几本奏折尚未批复。丰庆搁下朱笔,掀起眼帘瞥看慈觉。
慈觉挥动拂尘,蓦然倾身朝向丰庆,低敛着眉目温声道:“陛下,今儿个日头甚好,许是街上人多,误了个把时辰也是有的。隐大人常说莫侍郎做事稳妥,隐大人相中之人,必不会错。”
丰庆帝眸光微顿,不置可否。
见他重又拿起一本奏折,慈觉眼帘微抬,却不动声色。
“陛下――”
不多时,守门的侍卫疾步至御前,忙不迭地倾身行礼。
“放肆!”慈觉厉声低喝,“不成体统,莽莽撞撞!”
丰庆帝最重规矩,除非有十万火急之事,批阅奏折时旁人不可随意叨扰。真有事也该先知会随侍在旁的慈觉,而非心急火燎直接开口。
丰庆帝剑眉微挑,却不出声。
慈觉在他跟前日久,性子素来绵软无峰,今日倒叫他看见了不同寻常的另一面。
再看那堂下侍卫,身形虽壮硕,被他一喝,竟似个鹌鹑似的畏畏缩缩。
丰庆帝轻放下奏折,微微抬眼睨向堂下。慈觉立时敛肃形容,彼时怒目横眉倒似他生出了错觉。
“无妨。”他一面捻动玉扳指,一面看向堂下,“何事?”
“回陛、陛下,”侍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贵、贵妃娘娘求见。”
“贵妃?”丰庆眉峰微凛,“不在宫里待着,跑来御书房作甚?”
慈觉敛眉躬身,轻眨一下眼。
“回陛下,”侍卫浑身发颤,哆哆嗦嗦道,“贵妃娘娘说,陛下连日辛劳,她亲自炖了参鸡汤,想给陛下送来。”
丰庆帝敛目扫过平展在案上的奏折,阴郁自眸底一闪即逝。
慈觉抬眸轻瞥,而后上前一步,朝那侍卫道:“你去收下那参鸡汤,转告贵妃娘娘,陛下与几位大臣有要事相商,不便请娘娘入内。”
丰庆帝抬眸扫过慈觉,以往太过倚仗隐卿,倒不曾注意这慈觉也是个有眼色的。
“是!”侍卫应声而去。
丰庆帝一本折子还没批完,那侍卫去而复返。
“又有何事?”丰庆沉下脸,面色极为不耐。
“陛、陛下,”侍卫不敢抬头,闷声道,“莫大人求见。”
“宣。”他将折本摔向书案,拧眉望向大门。
那折子恰巧落在慈觉眼前,“太子”、“三皇子”之类字眼接连往他眼里蹦,他似全然不觉,只低敛着眉目收起折子,又躬身退至一旁。
“臣莫闻参……”“平身。”
不等莫闻说完,丰庆已睨目扫向台下,不动声色道:“爱卿出宫了?”
莫闻稍稍抬头,躬着身道:“回陛下,臣去了玄青东市。”
丰庆剑眉轻挑:“现下才回?”
莫闻心口一颤,却不敢抬头,闷声道:“回陛下,今日日头甚好,玄青河畔摩肩接踵,行路很是不便,是以耽搁了些许功夫。”
丰庆帝轻扣住扳指,眸光忽闪。
莫闻的身手与隐知秋已不相上下,区区行人如何能困住他?
再看他眉心若蹙,眼睫扑闪,显然心有牵挂。
隐知秋或许细说过忠君之事,却不曾告知丰庆眼里之“忠”是何模样。
――自以为是的隐瞒等同于不忠。
摇扇的婢女已不堪重负,三脚金兽香炉里轻落下半截香灰。
丰庆帝沉吟良久,徐徐开口:“爱卿辛苦,可查到些什么?”
第五十九章
拂尘倏顿,线香卒落,御书房中杳然无声。
堂下人一无所觉。
“陛下,臣今日走访玄青东市古物铺子三十三间,并未发现魏大人口中宫中之物。”莫闻倾身拱手,沉声道,“许是那商户信口胡说,也未可知。”
丰庆帝眸光倏隐,玉扳指随同他叩击书案的动作发出锵锵声响,声声落在莫闻心上。
莫闻躬身而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照出他眸间惶惶。不多时,一滴细汗自额边坠落,眼前的方寸之地立时氤氲一片。
汗水串珠成线时,堂上终于再度响起丰庆帝的声音:“魏大人性子耿直,想来不会无中生有。依莫爱卿之见,街头巷尾何以传出此等无稽之言?”
莫闻一怔。汗珠漫过睫稍,刺痛双眸,他几乎睁不开眼。
义父教诲如在耳畔,要闻君之言,要忠君之事,却从未提起“第一听话人”还得有颗七窍玲珑心。
“啪――”
汗水坠落地面,叫嚣在他耳边。
正当他怔忪莫宁,不知如何是好,明堂上方忽而传来一道几不可察的瓷盏碰撞声。若非他耳力过人,定不能辨出那声响――小慈公公将茶盏奉至陛下面前。
陛下之物、宫中用度、御用瓷盏……
莫闻灵光骤现。他顾不及拭汗, 抬眸看向丰庆道:“回陛下,裴大人做事素来周全,十有八九是御窑下人偷拿窑中物,转卖至东市时又谎称是御用之物,如此才会生出这桩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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