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上宫垣,他恍惚窥见昔日东宫满目倾颓,前人旧事涌上心头,他心下一横,披上外衣踱步而去。
迢迢玄青照晚星,他心绪幽浮同烟柳,涟漪许久不绝。
他的脑海中似有两名齐浩然刀剑相向,各不相让:年少之浩然横刀立马,劝君莫忘昔年凌云志;年长之浩然明哲保身,妻儿老小终成后顾之忧。
可二殿下身上流着萧家骨血,纵不能沙场点兵,驰骋万里,也不该醉生梦死,沦成芸芸之众。
芳菲阁前莺歌燕舞,声色靡靡。
他眼见那些个素无形状的公子哥衣冠不整,左拥右抱,又被几个姑娘围在中间调戏许久,正欲转身离去,一面容清俊的青年拦住他去路,摊开掌心,袖口滑出半寸令牌。
他将将看清那令牌模样,没来得及开口,青年已朝街尾飞掠而去。
他不假思索紧随其后,不想那青年的轻功竟与他不相上下。
好在两人是友非敌,每次转弯,青年皆会回身张望,确认他跟上后,才会折道而去。
一炷香后,青年的身影忽地消失在一道伸手不见五指的窄巷中。
齐浩然驻足巷口,抬眸一看,“齐物庄”三字沾了朗月清辉,施施然落入他眼中。
不通雅韵如他,却也曾闻过齐物庄之名。若这遍布大江南北的古物庄子与二殿下有关……
他不敢再想,立时回身四顾。
确认四下无人,他悄无声息潜入窄巷,推开唯一一道门。
门里却并非他以为的偏厅或正堂。
一盏烛火照出方寸之地,门里仅有一张旋转向上的木梯。
带路之人早不见身影,齐浩然后无退路,只得举起烛台,沿梯而上。
好在那木梯并不算太长,只不多时,灯影罩落,一间雅室蓦然映入眼帘。
齐浩然举目环顾,此间雅室有书有画,有桌有茶,却空无一人――那领路之人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二殿下的声音响起时,他正“专心致志”品赏墙上那幅不知所云的《奇石图》。
听见声响,他陡然转过身。
身后那幅齐人高的《西施浣纱》不知何时被吹开一角,正颤悠悠落回原处。
原来如此。
――这幅工笔粗陋的《西施浣纱》才是二殿下多年流连芳菲阁之情由。
触及萧西眸中打量,齐浩然立时回神,躬身作揖道:“见过二殿下。”
“大统领不必多礼。”
分主客各自落座,萧西一边倒茶,一边漫不经心道:“大统领夜半出府所为何事?”
“咕噜噜――”
盏中茶叶翻滚,一如齐浩然心绪翻涌。
殿下何意?
他抬眸望去,正见二殿下轻掀起眼帘,越过袅袅茶雾,投落满目探究。
他福至心灵,思忖片刻,徐徐道:“今日休沐,臣在府中歇了半日。约莫戌时,见外头月色正好,臣出门走了半个时辰。途经齐物庄,想起贱内生辰将至,便入内看了看,而后……”
萧西轻放下茶盏,接过话头道:“而后相中一对玉坠子,嫂夫人十分欢喜。”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纹样精细的楠木锦盒,放至齐浩然面前。
齐浩然垂目瞥过,轻眨眨眼:“殿下,郡主她……”
萧西的目光落入虚空,而后微阖双目,轻轻颔首。
齐浩然紧握在一处的双手蓦地一松,而后长出一口气,轻道:“回来也罢,总是要回来的。”
萧西眸光微滞,而后曲起指节叩向桌沿,缓缓道:“大统领可否告知,永安三十六年春分日,宫中发生了何事?”
齐浩然动作一顿,惶恐之眼底泛涌而出。
他原以为十年光阴如流水,他日重逢,前人旧事可付笑谈中。今日才知,历历过往入骨铭心,何谈容恕与相忘?
夜风习习,烛影昏晖。
萧西黯然许久,又道:“大统领是在何处救下的明月?可是晚照亭?”
“哎――”
齐浩然眸光忽闪,忽地举杯饮尽盏中茶,喟然长叹:“殿下可知,那日围宫之人是谁?”
萧西凝眸而视。
“那日只潜鳞卫留在宫中,我等都被安排在了宫外。”
萧西下意识扣住明月玉佩,柳叶眼底晦涩不明。
“……那日我负责巡查玄青河畔,出宫时恰见潜鳞卫之人整装待发,没来得及多问,潜鳞卫便令我等即刻出发,说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准回宫……
“潜鳞卫本就是禁军之首,旁人哪敢忤逆?那日我在玄青河畔兜转了一个多时辰,忽听旁人惊呼说东宫走火,我心知不对,本想趁乱偷溜回宫,途经晚照亭时,恰巧碰见明月郡主,她说……”
萧西心尖一颤。
齐浩然抬眸看他,而后轻叹一声,摇着头道:“郡主不肯离去,说,”他的声音忽而细若蚊蚋,“说要等殿下来,要亲手将生辰礼交给殿下……”
萧西顿然攥住腰间玉佩,镂金扣进掌心也似无知无觉,心尖处倏然泛起细若游丝的酸涩,顷刻间席卷周身,直至眼眶。
若他没被吴氏拉住,若他早些出发……
“彼时刻不容缓,”齐浩然露出唏嘘之色,轻道,“臣别无他法,只得点了郡主的穴……”
房中灯影绰绰,如昔日夜火如昼,十年难安。
待心上涩楚稍歇,萧西转身看向他:“既如此,为何会是孙太医陪明月南行?”
“东宫着火,玄青河畔立时混乱不堪。我若离去,定然很快便会被人发现。若是从我入手,潜鳞卫定会第一时间下南州。那日孙太医恰好在家休沐,我敲开回春堂的门,与他合计后,决意由他装作出城采药,我放他两人出城门……”
若非他两人当机立断又舍命相护……
萧西一阵后怕,立时起身行晚辈长揖,正色道:“齐大统领救命之恩,Z之与明月无以为报。”
“殿下使不得!”齐浩然连忙搀住萧西,惶恐道,“先太子对臣有再造之恩,彼时没能帮上一二,已让臣怀愧于心,如何还能受殿下一拜?”
两人神情唏嘘,执手而握许久。
待心绪稍稍平复,两人重又落座。
萧西敬上一杯茶,沉吟道:“Z之虽年幼,却也记得彼时先太子与先帝父慈子孝,大辰上下四海升平,大统领可知,那年何以变故抖生?先帝何以认定先太子谋逆?”
齐浩然将将端起茶盏,闻言又是一颤。
热茶漫过杯沿,滑过指尖,他恍若未觉,只一动不动盯着萧西,眼里隐隐若有探询之意。
先前所谈只是过去,方才这一问却与今人有关。殿下是随口一提,还是另有深意?
萧西低眉轻啜,一双眸子隐在雾后,叫人看不分明。
齐浩然轻放下茶盏,掏出帕子,慢条斯理拭着指尖,只微微蹙动的眉心泄出几分内心惶惶。
少顷,他眸光暗敛,轻道: “殿下可知吴相原是东宫中人?”
萧西眉尖一颤,端起茶盏的动作倏地一顿。
齐浩然声调徐徐,眸间隐隐若有哀意:“先太子不忍’珠玉蒙尘’,举荐吴子昱入礼部做事,又因赏识他才学,时常召他入东宫……”
萧西一怔:“大统领言下之意,吴相时常出入东宫,时常出入先太子殿下的书房?”
齐浩然轻轻颔首:“东宫大火后,我私下派人打探过,春分那日,潜鳞卫并未直接包围东宫,而是先去了宗文殿。”
“宗文殿?”
齐浩然长叹一声,唏嘘道:“摄政王携半数朝臣长跪宗文殿,上呈太子殿下里通外国之物证,而后死谏陛下废太子位。殿内百官齐呼,殿外潜鳞卫围门,永安帝别无他法,只得下旨废太子位……”
萧西倒吸一口凉气,扣住玉佩的指节泛了白,而后才长出一口气,哑声道:“那物证……”
齐浩然攥住手里的帕子,垂下眼帘道:“那日之后再无人见过,据说是吴子昱出入东宫时,无意中发现了太子与博罗国往来的密信,信中皆是谋逆之言。”
“吴子昱,摄政王,呵……”萧西冷笑出声,“里通外国之密信,又怎会大喇喇放在明处?”
“殿下?”听出他称呼有异,齐浩然骤然抬眸。
萧西眉目如常,抬眸瞥他一眼,淡淡道:“往后无有旁人时,大统领唤我萧西可好?”
“萧?”齐浩然霍然直起身,眼里满是不可置信,“殿下你?”
萧西眸光微敛,叩着扶手沉吟许久,而后微侧过身,徐徐道:“不曾。”
不曾忘却前尘,不曾数典忘祖。
齐浩然蓦然瞪大双眼。
案头烛火摇曳,他恍惚窥见十三年光阴隐烟尘,萧远大将军横刀立马,一呼百应之英姿。
“好!”齐浩然哽咽出声,“定远大将军在天有灵,得见今日之殿下,定会欣慰。”
萧西不置可否,忖度片刻,追问道:“大统领,依你所见,沈氏可有参与此事?”
“沈侯?”齐浩然微微一怔,少作思忖,颔首道:“虽非祸首,昔日觐见之朝臣,多数唯户部尚书――今日之沈侯――马首是瞻。”
烛影晦晦如魅,萧西眯起双眼,许久不能开口。
从龙者为侯,同谋者为相,丰庆之帝位真真“顺应天命”,非他不可。
若从此海晏河清,他或许能谅解赵渊昨日所为,可放眼今日之大辰,沈氏占南州,堤毁苗泱无人理;吴氏蚀东临,十年军资饱私囊。
泱泱百姓何辜?
*
却说宋离远远瞧见小五抬眸望来,拉着萧天乐挤进人潮中。
行出不多时,她忽又停下脚步,转身眺望脉脉斜阳处。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离姐姐,你别多心,”萧天乐轻拉住她衣袖,凑在她耳边道,“方才听人说,芳菲阁是品茗听曲之地,与怜香坊不尽相同。”
宋离眸光忽闪。
若芳菲阁不同于怜香坊,慕云姑娘会否也不同于那些个莺莺燕燕?
“走,先去买赤豆。”她摁下心绪浮动,转身朝天乐莞尔一笑,“再不去,今儿个可就白出门了。”
萧天乐秀眉轻蹙,凝望她许久,才道:“姐姐知晓那铺子在何处?”
“自然。”
七拐八拐不多时,两人找到专卖五谷杂粮的铺子,宋离正与伙计商议如何送货,萧天乐在她身后四处张望,忽地拍拍她道:“离姐姐,此处也有齐物庄?”
宋离一怔,下意识转过身。
萧天乐指向斜前方上翘入晚空的琉璃檐角,眉飞色舞道:“姐姐可曾听说过齐物庄?我还以为就西凉有,原来京中也有。”
宋离越过琉璃檐角望向东市方向,眸光倏地一漾。
“离姐姐?”
宋离翘起唇角,摇摇头道:“天乐,天时不早,我们抄近路回家如何?”
“近路?”萧天乐抬眸望向她身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巷,眉心骤然蹙起。
第五十六章
天子脚下本该忻乐太平,夜不闭户,谁成想,宋离两人走进窄巷不多时,便听前头隐隐约约传来拳打脚踢声。
“离姐姐?”“嘘――”
宋离拉天乐躲进不见光的屋檐下,附在墙上细听。
她本该立时转身,可那暗巷里的殴打声实在刺耳,混杂其间的闷哼声又有几分耳熟。犹豫片刻,她嘱咐天乐藏身暗处,抄起根木棍蹑手蹑脚而去。
许是久无人居住之故,巷中不见灯火,只有几株相距不远的老槐树迎风摇曳。落进不见光的夜里,憧憧犹如百鬼夜行。
有风声作掩,她步子很快,不多时便瞧见暗巷深处一胖一瘦两道身影。那两人背对她而立,正抡起拳头,轮流挥向蜷缩在地之人。
宋离悄声躲进廊下,借浮云四散之时,仔细查看左右。
待瞧见不远处的水缸,她心下有了主意。
等到风声又起,她悄声溜到水缸旁。确认老槐树能挡住那两人视线,她举目望向天边月。
不多时,劲风又起,浮云闭月,巷中伸手不见五指,她一把抄起木棍,大力朝水缸砸去。
“哐R――”“哗啦――”
胖瘦匪徒陡然停下动作,齐刷刷转过身。
月色昏晦,凛风拂面。两人眼里唯有夜风萧萧,暗影憧憧。
水缸周围分明空无一物,怎会无缘无故突然裂成碎片。
“哥,哥?”胖子的胆子显然不及瘦子,他箭步蹿到瘦子身后,拽住他衣袖哆嗦不止,“这、这,莫非有鬼?”
“啧。”瘦子恨恨瞪他一眼,又恶狠狠瞪向倒地之人,忽然抬脚猛踹到那人身上,啐了一口,尖声道,“走!个晦气玩意儿……”
待脚步声消失在巷外,确认四下无人,宋离走出树后,提步朝那人走去。
“锵锵――”“咳咳――”
“珏世、公子?”看清那人面容,宋离蓦然瞪大双眼,“怎么会是你?”
她跪坐赵珏之身侧,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他浑身上下污泥遍布,一席华服早成褴褛。
分明已如是狼狈,听出宋离的声音,他陡然转过身:“宋姑娘?!”
月色没能盖过他眸中湛亮,他情不自禁扬起唇角。
“嘶――”伤口被牵动,他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额边紧跟着沁出一层细汗。
“伤在何处?”宋离蹙起眉头,“可还能站起身?”
笑言“有缘自会再会”时,她不曾料想两人的再会竟然近在咫尺。
宁王父子性如游侠,与人为善,谁人会对赵珏之下手?
“姑娘见笑。”赵珏之的脸上浮出赧意,目光忽而有些躲闪。
宋离垂目扫过赵珏之周身,忽地伸手探向他不自觉颤抖的左腿。
“嘶――”
她的手将将触及他左腿胫骨,尚不及用力,赵珏之已闷哼出声。
她心里有了数,敛眉思量片刻,抬头朝巷口方向道:“天乐――”
“姐?”
轻巧如春风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不多时,萧天乐的身影出现在明处。
她一边应声,一边垂目扫过横卧之人。认出赵珏之的刹那,她步子一顿,双眸陡然圆瞪:“姐,珏世、他,他,谁跟他有仇?”
“一会再说。”宋离偏过头示意她近前,“赵公子腿上有伤,快过来搭把手。”
“宋姑娘,使不得!”赵珏之已面无人色,依旧顾忌良多,“我……”
“伤在左腿。”宋离置若罔闻,只利落拉起他右手环在自己肩上,转头朝天乐道:“小心些,别让他左腿着地。”
“好!”萧天乐搀住他左臂,一边用力,一边嘱咐他,“公子小心,别用左腿。”
赵珏之:……
夜风悠悠,落影婆娑,明月照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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