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有来历,都有渊源。芷蕾是云姝大张旗鼓迎进清云,众星拱月;旭蓝是许绫颜月月探视不辍,为他拜师,全园惊动;那个“锦云”,仅仅听见名字,便让沈慧薇除尽愁闷;杨初云是她的外甥;刘银蔷和她亲不间疏。
只有她,她是一个外人,一个和沈慧薇毫无瓜葛的外人。
翠合的声音在院子里:“华姑娘在吗?”
喜梅应声出去,两个人抬了一个长方形匣子推门进来:“姑娘快来看,夫人给你送什么来了。”
打开匣子,从中扑出一团光芒,里面满满装着各式珍奇玩器,翡翠玉石,光彩夺目,照得人眼花缭乱,翠合道:“夫人说,一些玩意儿,随你玩耍,送人。 夫人还说,今儿她忙了一些,若是疏忽了哪里,姑娘别生气。”
华妍雪半晌才明白,原来和旭蓝呕气的事,她全知道了。只因为旭蓝有礼物,她没有,因此特特送来。沈慧薇八年来首次做生日,清云园视之隆重已极,出手送礼亦各自不菲,仿佛是为这几年的冷落极力弥补。
拈起一串珍珠项琏,每颗珠子都有豌豆般大,更难得是一般大小,颗颗浑圆,幽幽闪烁的毫光映上脸颊。妍雪手一颤,由它滑落匣中,她那般高雅脱俗的人儿,任什么礼都用不着,于是施舍给这无端生气无端恼的小丫头。可是戴了这串珠链,出身便能高贵些,教人看重一些?
“我不要,……我要这些劳什子做什么?”她忍泪说,“你拿回去,告诉慧夫人,华妍雪是个坏脾气的孩子,生来没人要,用不着她怜惜。”
翠合笑道:“华姑娘,夫人当真疼你,你千万别说这些。”
华妍雪呜的一声,索性哭了出来:“我是为了人家有礼物,我没有才生气的么?巴巴送这些过来?她以为我是怎么的高下不识、不知好歹?”
翠合被这几句话简直冲懵了:“夫人、夫人当然不会这么想,……夫人送你这些,只是为了让你高兴,全没别的意思。姑娘,你……”
她的脸急得通红,踏上一步,诚诚恳恳地说:“华姑娘,我是个笨人,不会讲话。我只求求姑娘,多体念她一些。这些年,翠合服侍慧夫人,她没一刻真正开心过,难得今儿欢喜片刻,你偏和她呕气,岂不教她失望?”
华妍雪一愣。
喜梅在旁边瞧着,笑道:“好了好了,姑娘收下了。翠合姐姐,这么晚了,偏劳你走这一趟呢。”不由分说,把翠合拉出门外。
华妍雪一团闲气无处使,朝她回来发作:“你和翠合挤眉弄眼,是什么意思?我几时说我收下的,我就不要!你退回去!”
喜梅点上灯,才轻轻笑道:“姑娘,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么?――清云园除帮众而外,上上下下丫环仆佣,少说也有千儿八百,你道这些下人从哪儿来的?”
她莫名其妙提起这档子无关紧要之事,华妍雪不解,却也被她勾起好奇:“从哪来的,不是买的,难道抢来的?”
喜梅笑道:“清云对外招收每一位弟子,都有安家费用。那收弟子和买下人,又有何区别?”
果真无区别,华妍雪有时想起谢红菁向她呈述“安家银子”,总是耿耿,仿佛一收那钱,人就不是自己的了,卖进这园子一样。喜梅说道:“自然,有一部分是买来的,有些穷人家儿女天份不高,没资格做清云弟子,走投无路,巴不得图一纸卖身契几十两纹银。
“可清云园买下人的主要来源,是来自养生堂。清云在全国各处,设了何止百间养生堂,专门抚养弃婴。这些孤儿,除了极少数为外人挑去抚养,或有智障残障的,长大以后多半就入了清云。”
喜梅续道:“但在清云,向来是机会人人平等,并不因养生堂来的孤儿便看轻了,倘若当真出色,直接就会被选进来。比如方梦碧方姑娘,便是养生堂弃儿,被方夫人看中,收了她为徒,连名字也是方夫人起的。”
华妍雪终于听懂了,原来喜梅是在婉转告诉她,清云只认现在的身份,不认从前出身。即使是剑灵,出身卑微的也大有人在。
“就说裴少爷吧,他爹爹固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各位夫人特别看待他些,倒是为他母亲。他的母亲裴翠,原本是方夫人近身婢女。裴少爷的爹爹下落不明,夫人们念在裴翠旧情,多方照看。”
华妍雪听得呆了:“你怎么知道这些?”
喜梅笑道:“清云十停人里,少说有五停知道,裴少爷的身世不是秘密。我父母都在清云,自然早就听说了。――姑娘你想,裴少爷的母亲,和我们是一样的人,但一朝身为剑灵,又有谁敢轻视他?”
华妍雪不自觉颔首。依稀记得旭蓝母亲的样子,满头珠翠的华服女子。
“阿蓝他……他的母亲可……”
喜梅低笑道:“裴少爷的爹爹,号称武林第一美男子哦!清云的老人都说,裴少爷酷似其父。”
便在此时,传来旭蓝带笑的声音:“小妍,小妍在吗?”
不等下文,他推门走进来,喜梅退出。
他涎着脸挨到身边,她负气推他:“你又来了,不怕我惹你生气?”
“什么话!我几时生小妍姐姐的气?”
“呵,你不是心疼那如意兔吗?”
裴旭蓝笑道:“如意兔原是送了给你,你扔掉它,搏一开心而已,那是它的造化。世间一事一物皆有造化,它既得了造化,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华妍雪哼了一声。旭蓝转头,看见那匣玩器,大叫:“了不得,小妍姐姐发财了!”跑到那匣子跟前,一样一样拣出来,拿在手中比划来去,啧啧有声,“自古美人配宝物。这等宝贝,只是小妍姐姐有了它,才显得出价值来呢。”
华妍雪板着脸道:“这些原是慧夫人的,她才配呢,到了我这,就算是暴殄天物。”
他眼珠子骨溜溜转,只叫:“不得了,师傅偏心,送你这么多好东西,我嫉妒死了,眼红死了!”
明知他打叠了百样话儿逗她开心,仍是忍不住噗嗤一笑:“坏小子!”便问,“冰衍院想是正热闹呢,你怎么不去?”
他笑说:“我回来陪你。”
“乱讲!你都回来,慧姨那边岂不冷清了?”
“慧姨和杨大哥说话,怎会冷清?”裴旭蓝兴致勃勃,“好姐姐,杨家大哥真是师傅外甥来着,他母亲是师傅的妹妹。她们姊妹十多年未见了,因此慧姨有问不完的话呢。”
华妍雪嘿嘿一笑,旭蓝究竟不懂。以那人性情,即使见到至亲骨肉欢喜是真,决不至有说不完的话,无非殷勤相待,略尽人事而已。――她不愿出幽绝谷,强拉了出来;她不想收徒,旭蓝毕竟得偿所愿。这闹彻清云的生日庆典,也不过是随人意做出来给人看罢了。
下意识里,总觉得今儿早上,才是她真正的心理状态。
“哦,原来慧姨和外甥说话,不要你了,吃醋躲回来的。”
他想也不想,说道:“我才不……”下面的话倏然打住,华妍雪啐他一口,笑了。一天闲气俱已消尽。
第十章 碧窗瑶瑟知风波 结拜
午后,暖阁。
沈慧薇穿着一贯的家常旧衣,昨日的热闹、繁华、喧杂,未在她身上留下一丝一毫影子。
一进暖阁,华妍雪连声嚷热,天气也不怎么冷,屋子里却生了火炉。杨初云坐在炉边。
昨天光顾发脾气,如今细细看来,见他眉目之间有几分神似沈慧薇,想来他的母亲,和亲姐姐长得相似。眉下一双眼睛,尤其长得一模一样,澄澈如水,有着悲天悯人般对世事洞察的透彻。
他很怕冷,即便坐在火炉旁边,也还是淡蓝长衣,貂鼠领子从里翻出。
这是裴旭蓝拜师之后第一天,沈慧薇和他随口聊天,旭蓝正襟危坐,恭敬领教,或答一二,不时抬起闪亮如星的眸子偷望一眼,脸儿通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华妍雪脱了外面长衣,左右无事,拿遏云琴,叮叮咚咚乱弹一气。
“小妍妹妹,弹得一手好琴。”
杨初云笑说,眉下一双眼,云淡风清。妍雪笑答,“乱弹琴!”手指连拨了几下。
杨初云道:“乱弹琴是这样,倒要请教一曲。”
华妍雪嘻嘻而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只有这乱弹的本事。杨大哥既这么说,一定造诣非浅,弹一曲可好?”
杨初云也不客气,接过琴,放在膝头,微笑道:“献丑了。”
是一曲《潇湘水云》,他年纪虽大不多,性情平稳、沉静,这一曲意境深远,曲到收尾,隐隐然天外梵音,落落不绝。
只听沈慧薇赞:“弹得好呀。”
杨初云站起,垂首道:“甥儿不才,慧姨见笑了。”
沈慧薇微笑:“你小小年纪,这就不容易了。”
杨初云得她之赞,毫无得色,叹道:“甥儿自幼体弱,不得习武,唯与琴书相伴。”
沈慧薇温言道:“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间,武功一途尚在最末。令尊大人执华南武林之牛耳,韬略雄才,济世胸怀,素为我所佩。”
杨初云肃然,道:“慧姨金玉良言,初云受教了。”
华妍雪拚命忍着笑,偷偷向旭蓝做个鬼脸,意思说:“照这样说,我以后也不学武功了,反正没用么。”裴旭蓝乖乖坐着,只把眼睛一霎,妍雪瞪着他,愣没明白这算什么意思。
沈慧薇忽道:“小妍,陪我出去走走?”
华妍雪热得汗也出来了,本来求之不得,但不知怎地,竟有些怕单独对她。略一迟疑,沈慧薇拿了 长衣,已走出去。便忙跟上了,她在门外等着,把衣服给这小丫头穿上。
顺廊下默默地走,好一会儿谁也不开口。
“刚才,初云弹到第三节 ,水起云涌,你最是出神。”沈慧薇缓缓道。
华妍雪想了一下,点头:“潇湘水云这一节蔚为奇观,曲中达意,就好象身临其境。”
“这个曲子,我以前也弹过的,你没有同样的反映啊。”
华妍雪红了脸:“小妍不够专注,慧姨……”
“不是因为你,是因我的缘故。小妍,慧姨老了,心态和性情都差不多处于古井不波之境,云霞焕绮,波涛生丽……唉,我连这也体会不到的了。”
停了一会,她又说,“慧姨无能,同你相对,常常感到害怕,你这一片赤子热忱,慧姨可是报还不了。……只恐辜负你少年情怀、一腔热血。”
华妍雪情热难已,道:“慧姨,都是小妍任性,不应该乱发脾气。”
沈慧薇轻拍她手背,柔声道:“你不是任性,而是行事以率性为真。小妍,你一派纯朴,我本不该教你……可你若不自知收敛,这般冲动激烈的性格,终不免得要吃亏。小妍,人生有足有不足,武功、才华、地位等皆在其次,立身磊落,心胸宽大,方是一生为人之关键。”
妍雪似懂非懂地点头,“心胸宽大”,她要说的是这四个字。
※※※※※※※※
杨初云此次前来,除为生辰之贺而外,也为求治。谢红菁金针圣手,著于天下,杨初云不但天性气血虚亏,更属罕见全阴脉,不能习武。谢红菁亦束手无策,只传了一套针法,以助健体强身之用。
学针期间,华裴杨三个,约上芷蕾,常在一处玩耍。少年意气,颇觉相投。不过多半时候,是华妍雪和裴旭蓝厮混一处笑闹,杨初云和施芷蕾在一旁微笑相看。
杨初云说起他不能习武,是为恨事,华妍雪安慰道:“那没甚么。杨大哥,你是彬彬君子,才犯不着亲自和人家动刀动枪。今后若要打架,我和阿蓝帮你打,你跟芷蕾就在旁边掠阵。”
裴旭蓝忙道:“你小姑娘家家的,自然也不好出手,我来就是了。对头若太厉害,一来我们无缘无故,决不会和人家结怨,二来我们只管脚底抹油。”
杨初云莞尔,华妍雪笑道:“没出息。你先去问问昔年嚣尘清客的大徒弟是不是经常脚底抹油,再挑三十六计不迟。再说,别人也罢了,芷蕾将来必有麻烦,你难道也不和人家做对头?”沈慧薇有号“嚣尘清客”,这也是近来方才得知。华妍雪很喜欢这个号,慧姨可不是身处红尘心在世外么,比沈帮主或者江湖首盟贴切多了。
芷蕾进园的经过,裴旭蓝早从她口里得知,弯起食指击额道:“哎哟,我倒忘了,这架非打不可。”
杨初云微笑道:“μ煜碌谝话铮何事不能迎刃而解,蕾妹即有对头,只怕不必等上数年,早便可解决了。”
华妍雪心里一奇,瞧瞧他,再瞧瞧施芷蕾。――这温吞吞的小君子几时和芷蕾这样称兄道妹的亲热了?而且看施芷蕾的神色,也没有任何不妥。杨初云敏感,被她看得不自在,遂执了旭蓝道:
“裴世兄,我俩一见如故,不如效仿父辈,结拜为兄弟如何?”
裴旭蓝自无异议。
论起年龄,自然杨初云大。华妍雪设法为他们寻了个香炉烛台来,对天结拜为异姓兄弟。
裴旭蓝没有想得更多,只是杨初云在站起来后,瞥向两个女孩的眼神里,暗蕴深长笑意。
――施惟有一个朋友,形影不离,情如姊妹,而现在,他和旭蓝结为兄弟,他们四个人,两对,便当真融为一体,彼此不分了,即使自己不在清云园,相信义弟裴旭蓝必也在伊人面前常常提及。
这样曲折的念想,精灵古怪如华妍雪,也决计猜不到边,毕竟才只十岁的孩子,对于大男孩微妙心思,摸之不透。
他们结拜之处选了个山上清净之地,忽有一阵怪异之风呼呼卷来,先只在头顶,继之盘旋而下,吹得人面不开。
这自上而下的飓风怪异之极,华妍雪以手遮挡面目,犹自不肯少说一句:“呀!这是什么鬼风,吹得人阴森森的。”
耳边若闻咯咯轻笑,有一道细细的声音:“鬼风去也。”
华妍雪大骇,立知是敌人,强自睁眼向芷蕾那边望去,依稀只见最后一幕――芷蕾凭空拔地而起,卷在一道若有若无的身影里,倏忽而逝。
“糟了,芷蕾!芷蕾被劫走了!”
片刻后,清云警钟绵延不绝,起起落落,响彻八百里连云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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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碧窗瑶瑟知风波 风雨
夏夜急雨说来就来,施芷蕾张开眼睛之时,刚巧听得一记焦雷自她身畔轰然炸响。饶是小女孩向来镇定,也不禁骇得几乎跳起来。
身子一动,发觉有人卧于其侧,借着电闪之白光看得清楚,是她的师傅。素衣女子衣衫湿透,双目紧闭,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下。
“师傅,师傅!”
施芷蕾低低推唤两声,不闻师傅回答,不复再叫。对于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情还有点印象,想来又象上次被阴阳老人抓住那样,但不知这一次又是谁?居然胆敢深入清云抓人?而自己现在何方?
她想着,缓缓转过头来,又是一惊。一张脸几乎紧挨着她面庞,她却毫无所知,连呼吸亦未察。
那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满脸纵横遍布的疤痕与硬痂,雨水似一条条软体蚯蚓爬在那些疤痕里,状若恶鬼。那一瞬间哗哗的雨声加大数十倍,施芷蕾止不住低低脱口惊呼:“你、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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