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黑气从画符的指间淡淡涌出,迅速扩大、变浓,仿佛晴空万里也为之夺去了灿烂光彩,阴阳老人翩翩若仙的风姿体态,在黑气之中若隐若现,诡异阴森。黑气在他头顶结束成柱,直冲云霄,在半空中转折而下,向着剑阵以外的清云弟子冲去,清云众弟子十个倒有七八个惊叫起来。
那黑柱再度直起,缓缓收回阴阳老人身周的黑雾之中,而黑雾以内,裹着了一条小小身躯。
许绫颜首先失声:“蕾儿!”
一干女子脸色顿变,作声不得,再也没想到阴阳老人竟可以不出剑阵,驭气将刻意保护起来的人儿纳入掌握之中。
剑光交织,星罗震颤,顿止不再前行。
“你就是那个惊师动众的小东西?”阴阳老人毫不理会那充盈了纵横剑气的阵势,在他周身盘旋的黑气逐渐淡去,笑咪咪、相当感兴趣地研究着那清丽雅致的五官,虽不脱童稚之气,亦有惊人绝色,果然不愧是掀起滔天波澜的人。
耳边尽是清云诸女惶惑呼叫,那小小人儿无畏迎视着对方的目光,一字字清晰反问,“你就是杀我义父和叔叔的恶人?”
阴阳老人失笑道:“是又如何?你想替他们报仇?”
施芷蕾轻轻咬着嘴唇,道:“我此刻若出此大话,徒惹人笑。但是我若有命留着,总有一天,要叫你懊悔今日之行为。”
面对阴阳老人看若和蔼亲切的笑脸,她清冷眸子了无笑意,阴阳老人笑容渐渐泯然,只听谢红菁朗声道:“前辈,你不能伤她。”
阴阳老人不知何以,对此小小女孩却生迟疑,顺口便问:“为何?”
“她是皇朝唯一血脉正统。”到了这紧要关头,谢红菁别无选择,唯有当众直言。
阴阳老人搔搔头,不以为然:“钟氏皇族贵胄不少,说唯一太过绝对了吧。”
“她不是一般的钟姓,她是德宗皇帝陛下所唯一能承认的一个!”
阴阳老人听见“德宗”两字,眼内有异光一闪。他久居冥地阴阳谷,无论废帝玉成,还是当今成宣帝,一个也没见过,但是在这两朝之前的德宗皇帝,却与他有缘。谢红菁加倍着意提了出来,果然收到成效。
谢红菁续道:“其次,她和与你有过约定的那人,也有极深关系。前辈不顾身份,向清云动手,已是违背前约大失体统,难道还要伤害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孩儿,进一步毁约?”
阴阳老人微笑道:“是么?你们每时每刻把那约定挂在嘴里,我老是老了,可还没老得糊涂,好象记得老夫和她的约定,是有个前提的,老夫当时断言她福深寿浅,不久人世,那约定便是她活着才有效。这般重要大事,既与她有密切关系,她怎会不亲自前来,是否已经如老夫所料,天妒红颜?”
谢红菁神色如冰纹丝不变,淡淡道:“她是不能出清云。这件事,我也没让她知晓。这是我失策,原以为阴阳老人 ,多大的面子,显赫的名声,是不屑于食言而肥的。”
阴阳老人奇道:“她不能出清云?这是什么道理?”
谢红菁怫然道:“此乃清云之事,前辈你问得更多余了。”
许绫颜一直未曾开口,此刻忽柔声道:“前辈口口声声见她才守约定,可若真是我师姐在此,发动九星联阵,前辈,你也怕难言全身而退呢。莫非那个约定,只是用来对我师姐避战的么?”
她语音柔和,语气婉转,这话里的意思却甚是尖刻,暗指当年三人联阵,阴阳老人实是吃亏不如。她们此行若是“阵眼”犹在,有没有约定,遵不遵约定,可就不由阴阳老人决定了。
人已在对方手上,还敢讽刺无误,此举颇是行险。清云众女大为担心,但知许绫颜向不主动挑事,又兼心细如发,既敢这么说,谅非无据。
阴阳老人果然没有生气。
他一生未逢敌手,只有那年阴阳谷,三个贸然闯入的外人,明明是他瞧不起的蝼蚁凡夫,偏偏人物出色,聪明绝顶,他难得有人能陪他一玩,一时未下杀手,那时九星联阵遇到了境界上的大限,尚未臻完美,三人联剑,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改进,三个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此阵终于一举突破天限横空出世,克制住了早就非人非魔非神的阴阳老人。
说起来,这个剑阵,也有他阴阳老人的一份功劳。可惜的是,另两人生死他虽不知,三人之一的德宗皇帝却是早就死了。即使“阵眼”还在,那样毁天灭地的阵法威力,也无法再次全部展现出来了吧?
阴阳老人重向手里抓住的小女孩深深看去,方才第一眼,便有一点点似曾相识,但越是仔细的看,反不太能肯定那份猜疑,但见她眉宇朗拓无惧,这份骄扬气质世所罕有,低声道:“是――有那么点碧泽后人的影子。”
谢红菁等无不皱眉,“碧泽”乃是已故德宗皇帝的别号,虽不乏知者,敢于如此堂而皇之叫出来的,除了眼前此人恐怕别无二者。
他忽然又呵呵笑起来,欲对谢红菁说话,又忘记了她的名字:“那个――你叫什么来的?”
“谢红菁。”
“谢姑娘,老夫此行与清云其实无关,仅是想把玉和璧借来一用,并无恶意。目的达成,老夫即刻离去,用完自当奉上。”
清云诸女面上变色,在这一路之上,多少人欲夺玉和璧,但对此物亦是忌讳已极,提起都只说“那件东西”,从没人敢正面提名。阴阳老人随口说借,似把此事看做囊中取物般简单。
――事实上,随身带着“那件东西”的小姑娘已落到他手上,理论上,的确很简单。
“不可能。”谢红菁断然否决。剑气如山,陡然凌厉起来,虽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出手,可不肯善了之势再明确不过。
“真的吗?”阴阳老人微微而笑,神态轻松,只是,眼神里极快极快闪过一抹狠毒之色。
谢红菁等人的心募然提了起来,阴阳老人决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和蔼可亲,毕竟人在他手上,一言不合,痛下杀手那也并非不可能。
第四章 春风卷入云深处 重伤
“阴阳老人,我和你也作个约定,如何?”
忽然间一条冷静清冽的嗓音响起,所有目光都震惊地落在那个即使在对方掌握中、仍泰然自若的十岁小女孩身上。
清云不敢擅动是由于此行最重要的人落在对方手上,而阴阳老人迟迟不敢采取强硬措施,是他确定不了玉和璧藏在何处。他抓住芷蕾的刹那间,已将她最有可能藏物之处搜了一遍,就有点怀疑那块据说有手掌大小的玉并没有放在她身上。
倘若如此,目标放大至山谷中清云所有弟子,可能藏在任意一人的身上,就比较麻烦了。若是她们施展障眼法,玉实已到了一个不在场人的手上,就更麻烦了,难道要把延绵近千里的连云岭和十万清云帮众都一一搜过来?
他心念转得飞快,笑咪咪道:“小姑娘你有何高见?”
“我和你既是约定双方,我们之间是公平的,你这般抓着我,成何体统?”
阴阳老人哈哈大笑,缓缓放下这小姑娘:“很好。我现在放下你了,是不是公平了?”
施芷蕾从容整衫,语音清冽:“我尚未成年,目前所做任何决定,皆非我本意。你若果真要借,必须等我长大成人,由我酌情决定借与不借。这便是我同你的约定。”
“这个……”阴阳老人笑道,“你这么小,我等你成人,也太慢了吧。不如你先借了给我再说,我欠你一个大大人情,以后还你如何?”
施芷蕾不为所动:“你此刻执意强取,那叫抢,不是借。”
众皆哑然。这当口还在咬文嚼字,面对的仿佛不是敌人而是讨价还价的交易对象。
阴阳老人上上下下,再度研究这是否真是年仅十岁的小女孩。
刘玉虹紧紧握住长剑,暗自思忖步法方位,如何能一击必中,冒险抢回这胆大包天的小丫头来。
施芷蕾见他不开口,又道:“我同你约定,待我长大成人,如果你要借那件东西,保证不以此做任何伤天害理、不涉及天下苍生之事,那么,我就可以答应你。”
她字字道来神色严谨,亦自有端凝之态,阴阳老人忍不住放声大笑:“不愧是碧泽的后人啊!……”笑声募敛,声音里多出几分凶狠,“那么我就是抢,不借了!”
施芷蕾注视他眼光所向,微微冷笑:“你抢不到的。即令玉石俱焚,我也决不容你得手!”
阴阳老人笑道:“玉石俱焚,只怕你有心无力?”
“此物与我心志合一,听我意念号令,即使到你手中,瞬间亦可令它化为青烟。”女孩淡然道,“信不信在于你。”
阴阳老人将信将疑,玉和璧为传国玉玺,传说中灵异万分,他便是因此而想要借取,却不晓具体有何通灵。施芷蕾既是持有人,必熟知其性,恐非随口威胁。看谢红菁等人神情,也是隐隐焦灼,――这女孩年幼性刚,不知轻重,把她逼急了,后果却是难料。
反正天下人人畏惧时间,他可全然无忧。
“好――”
这一字甫出口,刘玉虹身形乍起,已搭住芷蕾肩头,将她抢回剑阵。阴阳老人视若无睹,继续道:“这个权为五年约定。你好生记着。”
――五年。届时施芷蕾十五岁,行过及笄之礼,便为成人。
施芷蕾目注这神仙般老人,旁若无人一步步走出剑阵,走出清云人丛,忽然提高声音问:“碧泽是谁?”
阴阳老人身形只微微一顿,随后闪电般掠起,声音在远方传来:
“钟碧泽,你的祖父!”
“你的祖父――你的祖父――你的祖父――”远远的答应一声声迭递,成了回荡于山谷间的回音。但这回音久久不见减弱,一记长,一记短,犹如风雷在山间鼓荡,又如金戈铁马,千蹄惊沙,声势愈来愈是惊人。
刘玉虹惊觉,叫道:“不好!大家快把耳朵掩起来!”
她抱起了施芷蕾,撕下一副衣襟,把她耳朵紧紧塞住,运功力抗这古怪啸声。只觉整座山谷都在微微颤抖,眼前的天空,土地,花树,谷边的小河,都宛若急旋的漩涡,一浪浪往四周波及开来。众弟子有的动作稍慢,不及撕下衣襟,已然跌翻在地。
这啸声不知维持了多久,刘玉虹第一个起身,先看许绫颜无恙,再看一开始与阴阳老人交手受伤的陈倩珠――她适才甚至已无力驭剑阵,已然不支晕倒。
谢红菁伸手搭住陈倩珠脉搏,摇了摇头:“没事。”
这话出口,两人都是一愣,这声音在极遥远处,听着仿佛都非谢红菁所发出。
谢红菁又检视了其他几名弟子,终于放下心来,缓缓道:“他的啸声,不在伤人,主要在于磨损人的意志。”她苦笑一下,“等她们醒来,能记得阴阳老人外貌行事的,已是不多。”
这一啸竟有如此威力,刘、谢二人相对骇然,又觉庆幸,方才若和他当真对上手,只怕这次带出来的数百名精英弟子,休想逃得性命。
刘玉虹护得施芷蕾及时,且把一大半功力用来保护她,因而这小姑娘仅是眩晕了一阵,安然无恙站起身来,朝妍雪方向奔了过去。
原本抱着妍雪的两名弟子犹未苏醒,华妍雪横卧于地,脸上、胸口喷了一大滩鲜血,已是触目惊心。
施芷蕾叫了两声,哪里有回音,她脚下一软,跌坐下来。这早熟清冷的女孩儿,任凭多么危险也不曾动过颜色,这时握紧好友的手,但觉一只滚烫如火,一只却冷硬似铁,有清泪落于面庞:“小妍!小妍!”
谢红菁走来,替昏迷的女孩儿把脉,久久不语。
“怎么样?”刘玉虹关切问着。
“倩珠和阴阳老人拼了 一掌,她受到余力震荡。若非倩珠把掌力卸去七八分,只怕当时就小命不在了。那阵啸声虽于常人无碍,但她既受伤于前,对于啸声震荡,也是受不住的,这就伤上加伤。”
许绫颜也已走近,轻声道:“总还能救的?……菁子,是不是?”
谢红菁不答,五指一顿,力透脉搏。小女孩忽然有了点反应,低低呻吟出声,芷蕾惊喜地扑了过去:“小妍!小妍!我在这里!你认得我吗?”
谢红菁淡淡瞧着,素来冷若冰霜的女子竟也若含一丝黯然。
“她奇经八脉被损,与此同时,又呈阴阳两极分化。治她之人,需有深厚内力,又须精通医道,天底下、天底下只有一人可救。”收回搭在小女孩腕上的手,谢红菁低声说了一句,却又摇摇头。
“你是说慧……”许绫颜说了一个字,立时止住,眼中转过寒噤的光。
两个小女孩并未注意到这些成人的窃窃私语,华妍雪神智昏沉,施芷蕾则是泪落如雨,亦方寸大乱。
华妍雪一醒来,便抓到芷蕾柔软的手,浑身有时如坠冰窖,有时又似火烧身,非常非常的难受,是要死了么?还这么小,大千世界犹未领略,就要死了么?
“芷蕾,”她手指一点点往上移动,用尽力气,指着自己的脖子,“解下来……”
施芷蕾依言解开她领子,见一枚绿色星形玉珞,看看华妍雪,后者点点头,便解了下来,握在手中。
“……要是我死了,你戴着这个,就记着我。”
施芷蕾哭得两眼通红,可未曾留意到,谢红菁与刘玉虹瞬间交换过震惊的眼神。
“这是……”
她们未曾说出口,双双不约而同将眼神投落在昏沉沉女孩的身上。
“这是什么?”刘玉虹接连追问,“这是哪里来的?!”
华妍雪迷迷糊糊地答道:“是……我父母抛弃我的时候,挂在身上的。是我的护身符,芷蕾,你要记着我。”
许绫颜忽伸手抢了过来,把那枚玉珞,在手里摩挲着,脸色渐渐不可思议地变了。
“这是?”
她颤声说了一句,猛然顿住。
刘玉虹一咬牙,厉声道:“芷蕾,别哭!她死不了,包在我身上!”
她紫色身形,从未有如此激烈,如此急切,一掠十数丈,瞬间已抱着垂垂待死的小姑娘远远奔出,却为谢红菁唤住:“等一等!”
那雍容女子亦是脸色严峻,沉声道:“你求她救,无论如何要她救。但玉珞,不许告诉她!”
刘玉虹顿足:“菁子啊!”
谢红菁淡然道:“我真无法想象,以她的脾气,见风捉影,不知会生出甚么事来。”
未曾说完,那条激电也似的身形早已远去,消逝。
谢红菁怔怔的,回转身来,只见许绫颜犹自紧握那枚玉珞,双手发颤。对于一向不肯轻易流露心思的素衣女子而言,这已是罕有失态。
谢红菁轻叹一声,把玉珞取回来,递与芷蕾:“这是你好朋友的纪念物,好生留着吧。”
施芷蕾抬起泪眼,大人们的反映是如此奇特,多少给予她一些希望:“她能救回来么?”
“伤到这个地步,一半在人一半在天,需看她的造化了。”雍容女子不肯给她以更多期望,回复至片刻前的波澜不起,挥手发出命令,“回程!”
数百弟子整装待命,许绫颜亦伸手欲携芷蕾,谁知女孩却疾步向父叔坟墓方向行去,久久伫立,遗倔犟而孤单的背影于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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