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谢帮主圣明,这皮影戏确实不唱了,可耐不住这戏热闹无极,柳昭萱用起锣鼓锁呐齐号,间或稍微一停,便是她既做解说又演人物的小尖嗓,叽叽喳喳,聒噪无比,一个人的戏倒仿佛楼上足有几十个人在闹腾似的。
谢红菁黑着脸,昨天柳昭萱的胡闹,她没有说什么,看起来这助长了小丫头的气势。今天这排场,比昨天何止大上十倍啊!
其他人,贾仲、百合、许素月还有随侍办事的弟子们,一个个面面相觑。许素月还没见过柳昭萱在师傅面前玩过的把戏,又是纳罕,又是惊骇。她对谢红菁是又惊又畏,分毫不敢越雷池,这丫头……这丫头也太大胆了吧!居然敢在师傅面前玩皮影戏!而且闹出这么大动静!师傅是最爱静的,别人在她面前多说一句,都得她一个厌恶,那小丫头她难道不知道吗?她怎么敢啊?!
陈倩珠略皱了眉头,但看看谢红菁还在忍耐,她也不作声,她并不看皮影戏在搞些什么花样,倒是留神着厅堂里每一个人的神态举止,在许素月身上尤其停留良久。
当一个无敌巨炮响彻二楼,霎时间烟雾弥漫,火药冲天而起,楼上楼下顿时谁也看不清谁了,贾仲看这情形,实在没有把握二楼是不是发生了一场大火灾,只得先把谢红菁扶出大堂,众人狼狈鱼贯而出,谢红菁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柳昭萱你给我滚下来!”
于是柳昭萱一面被烟呛得直咳嗽,一面乖乖滚下来了。
小脸上黑一道红一道,头发乱蓬蓬,衣服也是乱七八糟,满头的汗珠就象倾盆小雨似的滚落。只看得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牢牢盯着谢红菁,眼里有期盼还有希翼。
谢红菁原本怒不可遏,已经决定要教训教训这胡闹过头的小丫头,待见了这双眼睛,满腹怒火突然就轻烟一般散开了,变得轻飘飘,抓也抓不住。
柳昭萱还在那傻乐:“师傅,我做的皮影戏,我……”
谢红菁无心责她,只是这孩子实在不知轻重,也不大懂得看人眼色和分场合,这要是自己庇护着她,当然没什么,可将来她独当一面,也这么傻大姐似的,吃亏受苦的日子就在后头了。
微一肃容,冷冷打断柳昭萱:“你胡闹够没?柳昭萱,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我不喜欢听曲,也不喜欢看戏,我不许你再胡闹,以后若敢再做这类稀奇古怪的事,定不再容你!回学苑去,我不让你出来,不许你再出来了,给我好好反思!”
这是雷声大,雨点小,说得不大动听,其实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把这场胡闹含糊过去了。今天闹的这阵仗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要是真怪她,才没那么容易过场。柳昭萱却呆住了,师傅向来不假辞色,但如此声色俱厉的样子,以前都是对别人的。
没能逗得师傅笑,反而她生气得够呛。柳昭萱有些泄气也些害怕,小嘴一扁,大眼睛里泪水滚来滚去,她极怕师傅,不敢有所违拗,只得低着头,闷闷地走了。
贾仲瞧着这师徒俩,有点头痛。母亲一向严厉,今天只放了几句话,算是客气了,但是,他瞧着母亲异常难看的脸色,不是很确定,母亲没有发作,是否因为仅仅是病得发作不动了?
小丫头没干一件好事,可用心是不坏的,这园子里绝大多数人,敬谢红菁,怕谢红菁,可没几个人是真心爱着她的,贾仲只希望母亲不要因此而误会,冷却了那丫头一片爱戴之心。
许素月怕师傅远比柳昭萱更甚。柳昭萱又是锣鼓又是炮仗,简直要把二楼都炸掉了,胡天胡地不成样儿,谢红菁仅仅说了两句就把人赶走了,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但师傅断冰切雪的声音一入耳,她就吓得低头垂首大气也不敢出,丝毫不及考虑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她偷偷拿眼觑着师傅,见她身子些微发颤,越发觉得师傅是真动了气,一时之间,心里暗暗欢喜,嘴角便情不自禁上扬。
陈倩珠觉得看戏也看够了,才道:“菁姐,你别生气,瞧你身上不好,今儿多歇歇吧,我和虹姐去讲,你不去涧月堂了。”便施施然走了,谢红菁沉着脸,被小徒弟闹了这么一场,只觉心头砰砰直跳,太阳穴里一跳一跳的热血上涌,实是余勇难贾,再强撑不得。
贾仲丢了个眼色给发呆的百合,夫妻俩一左一右扶住了谢红菁,说道:“别生气啦,母亲,先找个地方休息下。”
谢红菁看着烟雾腾腾的二楼,哼了声:“还能住人?”
贾仲笑道:“好在只是烟雾,没有大事,叫人收拾一下。先到别处去歇着,要不,去儿子的梅苑住吧。”
谢红菁皱眉道:“大老远的,出外园作甚?你小时候的地方还在,就去那。”
贾仲怔了怔,很快答应了,扶着谢红菁离开,并没和许素月打招呼。眼角余光,瞥见那少女犹自微微上扬的嘴角。
第6章 外传:蓝桥约(六)久远的记忆
贾仲的住所附在落葭庭东面,是一座小小的独立别院。贾仲是男孩子,清云园的内园住的几乎全是女孩,他觉得别扭,十三岁上就坚决要求搬到外头梅苑去住,母子感情又不甚热络,从那以后,就没再回来过。这两天照顾母亲病体,连夜守着,也只住在正院。
穿过海棠叶式月门,一道曲廊直通小上房,见落花无声,翠竹森森,西角边上一座借地势和假山石堆垒起来的平台,名为清凉台,他小时候读书练武试药玩耍都在那里。
淡忘了很久的记忆袭上心头。
谢红菁忽然说:“七岁那年,你在那上头,太顽皮,一头倒栽掉落下来。”
贾仲也记得这件事。清凉台为方便他练武,堆叠匠心,颇见峻拔,那时跌下来,害怕得紧,胡乱挥舞手脚,结果全身擦伤了好几处,尤其手肘部位,撞到了山石凸起处,一大块皮肉被刮擦掉了,脑袋也弄破了,一滩血。
谢红菁丝毫也没怜惜儿子,一边狠狠数落,一边让他自个到药库去挑应该用的药。好不容易拿到几味,有一味药却收在很高的架子里,他拿不到,周围没人。他又痛,又委屈,又是见血生惧,哇的大哭。
他唇边漾起微笑:“文大姐姐……”
是文锦云来了,问了他药名,替他拿好,又替他敷好外伤,他哭得乏了,昏昏沉沉地睡去,文锦云就抱起他回到了别院,还看着下人把药煎好,亲自喂他喝了药,大人都说他没事了,她才放心离去。贾仲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文锦云并不比他大多少,她是怎么抱着他一路回到住所的。
来到正屋卧室,原以为多年空置,此地一切从简,谁知床帐被褥,一概周全。贾仲摸了摸被角床垫,干净软和,都是新的。谢红菁疲倦极了,和身躺倒在床上,看见他的小动作,淡淡说:“这两天你都在内园,想着你或者来住,叫人收拾了下子,不想还是叫我自个住着了。”
贾仲讪讪的,缩回了手。
他母子尴尬,百合更加插不上口,只是殷勤照料食水,谢红菁懒洋洋地假寐。贾仲去药房取了药,看妻子在这里着实手足无措,示意她先出去,低声唤道:“母亲,药煎好了,起来吃药吧。”
扶着母亲半倚在自己肩头,喂她喝药,一面汇报,“慧姨那边的药,是大姐姐亲自来取的,我关照她看着慧姨把药全喝了。”
儿子支走了媳妇,谢红菁也觉着几分自在,叹了口气:“她喝药为辅,关键看她自己怎么想了。”
沈慧薇的致命伤不在身而在心,昨天的针谢红菁没完,是贾仲完成的, 贾仲心里自然有数,只是关系到两人数十年恩怨,不便插口,偷觑母亲,想道:“你心里,到底是想她活多一点,还是……多一点呢?”
那晚他听了母亲病中真言,了解她对沈慧薇数十年来的心结,前有堂姐竞争不过夭亡,如今方珂兰总也是因沈慧薇之故而死的,母亲到底心里存不存着迁怒,往后,两人又将如何相处?
谢红菁眼睛半阖,却似看出他的揣摩,淡淡道:“单凭私事,我还不至于那么恶毒盼她早死。”
贾仲迟疑着问道:“那……公事?”
谢红菁又叹了口气,良久以后,忽然双眼微睁,流露出一丝决然,道:“主要是芷蕾的事情,我非要和她谈一谈。我绝不许她插手!”
贾仲默然。施芷蕾的事情,算是清云的最高机密,即使是他,了解也有限,凭着敏锐直觉,总是感到她的身世并非如现下公开的那样单纯,看母亲态度如此,有些疑虑也不必求证了。
只是,公平吗?
他不再深思。清云的事,还轮不到他作主;母亲的决定,他更无力动摇,管得太多,徒然多生口角,无益。
目光落在一只极大的樟木箱子上面,瞧着非常眼熟。
谢红菁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道:“你还记得它?当时搬到梅苑去,我不让你带这些,就怕到外头没人管,你玩物丧志,你还大哭,和我大闹了一场。”
贾仲走过去,抬起箱盖。
满满一箱,都是他儿时的玩具,小风车小泥罐,练功时所用的小刀小剑,学药时的小碗小瓢,有些已经相当破旧,却一一收在箱中,分门别类。贾仲心里动了动,偷眼瞧着母亲:“小时候的玩意,还都放着?”
谢红菁看也懒得看他:“你父亲收拾的。”
贾仲不出声。把这些旧玩意儿收拢起来,大抵是父亲做的没错,但是父亲去世很多年了,这些旧时小物虽然旧的旧、破的破,却没蒙上些许灰尘。一望而知,是常常有人整理的,若无人打理,这里面有些小玩意,也许提起来就散架了。
别院是等着他回来住,天天打扫,毕竟偌大一个空间,派专人打扫就是了,是以一庭一院,清净非常,也不足为怪;房间按照谢红菁的说法,是这两天新收拾的。
可是这箱子旧玩物,不可能是下人收拾的,下人不会如此小心替他保存每一件看起来都无足轻重的小东西。
贾仲慢慢在箱子里掏摸着,一件件取出来看。有时莞尔,有时皱眉,有时却迷惑不已,早就忘记了自己何时、何地使用过它。
有半面破损的铜镜。贾仲拿了出来,只得手心那么大,他放在手心瞧了会,目光再移到一排小人玩偶上面,这些玩偶做工精致,一只只憨态可掬面貌如生,相互串连成一排,连接是活络的,每个都可以取下来,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
“玩偶是你八岁那年,锦云给你的生日礼物。”谢红菁道,“其实你那会以小男子汉自居,哪里还会中意这种小人,不过锦云是女孩子,也不会送别的。你偏偏倒很喜欢。”
贾仲笑道:“小时候的玩意了。”
谢红菁也没理会,又道:“那面铜镜却是何时收的,想来是锦云摔碎了不要了,你捡了回来?”
贾仲微震了震,不回答。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起先你对我虽然敬畏,还是愿意亲近我的。锦云还乡之后,你就离我越来越远了。好像怕我是什么洪水猛兽,随时会吃了你。”
贾仲低着瞧着手中破碎的镜子,它安静地躺在手心,镜面光滑,波澜不惊,仿佛逝去的岁月。
文锦云从小照顾他,就象大姐姐关爱小弟弟那样温柔细心。他也知道,她对兄弟姊妹们向来就是这么好的,殊不见,就连仇人之子许雁志,她都为了救她而情愿向母亲让步呢。
她对他,也只是姊弟罢了。
记得她那年还乡,一身孝衣,双目红肿。母亲、虹姨、绫姨一一拥抱她,吻别,她自始至终没向任何人瞧上一眼,更没动过一动,眼睛里只有死一般的悲哀。――那年她才十二岁,十二岁仿佛已经走完人生全程。
只有临去前向清云园深处的一瞥,他才明白,她在等的人。她在意的人,那个时候,是宗质潜,现在是辛咏刚。反正,从来不会是他。
他知道自己很可笑。可他就是忘不了,她曾对他的好。
他把和她有关的一件件,一桩桩,都深深地藏起来,藏在这只箱子里,关上箱子,便是一段完整的人生。
他涩然低语:“母亲,这些事都过去了。”
箱子没有带出去,母亲不许,无论他怎样哭闹都不许,最后母亲震怒,扬言要烧了它们,他才低了头。
此一别,十多年。那些尘封的往事,他渐渐都忘记了。
谢红菁冷冷道:“没错,都过去了。我不喜欢你媳妇。但你既自作主张娶了她,就要象个男人。别弄得跟宗家小子似的,教我瞧不起。”
贾仲心下恍然,母亲对他提起这番话的因由,这是借机在警告他。他唇边浮起笑意,柔声答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母亲。文大姐姐对我来说,只是天边遥远的月。我喜欢她,从小就喜欢她,然而从来没有想过别的。也许是有一点情绪,但只是情绪而已,根本没有变成过别的。我懂的。她只是把我当成弟弟。我只把她当姐姐。我从来没有过比这个更多一点的想法。”
“是吗?”谢红菁心里还是疑惑,但这两个字在唇边打转并未问出来。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媳妇,她早已派人打听过,完全了解她和辛咏刚、文锦云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真让她急气攻心。气的是儿子不像话,为了替文锦云解决麻烦,宁可自己把麻烦捡回来;也着急儿子并非真心,耽误人家的幸福,自己也没了快乐。
贾仲说:“百合不美,比起清云绝大多数女子,她自然不美;比起清云女子,她也算不得聪明;她小户人家出身,举止言行,自也稍欠大方。”
谢红菁哼了一声,几乎又要生气。
“但是她很好啊。”想起她,贾仲眉眼特别柔和,“她全心全意对我好,全心全意依靠我,妈,清云的女子再美貌,再聪明,再有才华,她们想得太多,算计太精,我和她们一起共事,只是共事而已。可百合呢,她嫁给我,心里眼里,就只容得下我一个,我和她在一起,一点烦恼也不必有,心中很是快活。”
他说得出神,全没留意到叫了一声“妈”,谢红菁多少年没听到了。这是真心说着妻子的好,连长大后和母亲固有的距离感,也忽略掉了。
谢红菁心下了然,自己的儿子,这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比锦云更美的女子,他固然是找不见,清云形形色色出众的姑娘,他看得多了,也视如平常。反而百合这样淳朴天然的少女,虽未见得多出色,却是正适合。
只要不是为着锦云而灰心,随随便便娶回家的,那就还好,百合以前是什么人,出于何种家庭,儿子都不计较,她又何必计较。谢红菁觉得心头一下松了很多,长长吁了口气。
“也罢,由得你。”她淡淡说,“你喜欢就好。”
这算是正式承认百合了?贾仲倒是意外之喜,笑着答道:“母亲放心,儿子绝不辜负百合。”
第7章 外传:蓝桥约(七)谁牵谁的心
“多谢师姐。”略带诧异,何玮平极有礼貌地接过了许素月递来的点心盒,一面称谢。
许素月温柔注视着他:“一点心意,师弟别见笑。”
“怎么会啦?”何玮平心里感动,这是数天来,他首次接收到的温暖和善意,“师姐送的,礼轻情意重。小弟感激不尽。”
他的态度,和许素月所指望的,几乎一样。许素月的欢喜如要溢出来一般,却见何玮平说着话,总下意识朝远处张望,她顺着他目光望去,是藤阴学苑门口。他一定在等什么人,许素月想起昨天那一幕,登时无着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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