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林宁还没去泰禾商号上班,有大把悠哉的时光。某天菊蕊给她捎来一封短笺,上面写着有位林氏钱庄的杨掌柜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来鸣凤班打探林家人的音讯。张慧清知此事重大,必请林宁来鸣凤班一叙。
两厢约定了时间,到日子林宁在家等季远凝慢慢用过餐才出门,叫辆黄包车不管不顾朝聚贤茶社而去。
虽然来时已近散场,好在她来了。她直奔后台,和杨掌柜故人相见,满腹言语尽化眼眶旋转的泪滴,林宁轻轻抱住杨掌柜,哽咽唤了句:“杨叔。”
“大小姐,我是来带你走的。”
只这一句,林宁忍不住的热泪奔涌而出,伏在杨掌柜的肩头抽噎着。
“大小姐你受苦了。”林宁的泪撒在杨掌柜的锦缎长袍上,淌湿了肩膀处一片。起初是湿热,之后则冰凉粘腻沾在身上。
杨掌柜心里不好受,拍了拍她的脊背道,“别哭。大小姐您听我说,现在林氏钱庄群龙无首,您的两个舅舅为了争夺钱庄明目张胆拉拢各个股东,目前您大舅和小舅势均力敌谁也不让谁。如果您出现,正可以改变局面,名正言顺继承东家的产业。所以这次我一定要带您回去。您快些做决定,时不我待。”
林宁一听心中着急,可又顾虑季远凝会阻拦,尚在脑子里思虑如何脱身。还不等她回答,这时后台门处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和着班主的嚷嚷:“诶,你们找谁啊,鸣凤班后台怎么能私闯?”说着就要看场子的护院们动手。
“你们这里若没有我们紧要的人,我们怎会进来?”为首男子轻蔑地望了几个大汉,脚步不停。
里间林宁认出这是傅石的声音,惊得直把杨掌柜往就近放戏服的柜子里推。
张慧清亦听到外面响动,她及时开门,让杨掌柜往自己里间独立的化妆间位置藏去,又对林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出来叱道:“谁这么不晓事?我这鸣凤班就是达官贵人来,也得通秉一声,什么时候沦落到是个人就往里面闯了?”
“张小姐,叨扰了。我来寻找我们夫人,一时情急,望张小姐见谅。”傅石拱手歉意道,“那么请问张小姐,我们夫人应该在这里吧?之前我看她进来了。”
“我在这里。”林宁把张慧清和傅石的对话尽收耳里,四处找找似乎没有后门,不想因为自己拖累鸣凤班和杨掌柜,便走出来,拿出季园女主人的架势,质问责备道,“傅管家,你们大大咧咧就往里面闯,难道我们季园的人行事就这么粗鲁吗?再说没有规定我前来拜会朋友、听戏不可以吧?你们怎么能随便跟踪阻挠!”
“属下不敢打扰夫人,只是现下戏已散场。”傅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既然散了,还请夫人您回转季园,否则先生怪罪下来,属下担待不起……”
“你带人先回去。我和张小姐这么久没见,还想说几句体己话,说完我自己会回家的。”林宁拒绝道,她还抱着一丝希望能支开傅石等人。
“阿宁,有什么话就在这里同张小姐说吧,为夫等你。”忽然声先人后,随着声音来的正是长身玉立的季远凝,今天他身着深蓝长衫,背着手很是老成。他走进来,手下人都对他行礼道:“先生。”
“你们先出去吧。”季远凝吩咐道。
于是傅石带着手下人都退了出去,外间空敞不少,人少了,压抑的气氛便也松快下来。
季远凝来了,林宁凄然附耳对张慧清道:“慧清,麻烦你对杨叔说,恐怕我走不了了,抱歉。”
“放心。”张慧清点点头。
“阿宁,你可有说完,我们回去好么?”季远凝走过来,执住她的手,就势揽她入怀,轻柔对她说道。
“好。”再呆下去不过徒增麻烦,林宁应了。
接着他看到一旁站立的张慧清,笑道:“今天的事,全是我季远凝的错。我向张小姐你们赔个不是。来时我已经订好一副大花牌,明日定会送来,权做我的赔礼,请你们笑纳。”
“天门山的季先生,着实名不虚传,厉害厉害,今日我可算领教了。”张慧清目视两人,语中几分揶揄。
季远凝不以为意笑了笑,带林宁往班主方向走,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大钱袋,鼓鼓囊囊塞到班主手中:“这钱且给诸位充做茶钱,感谢你们对我夫人的照顾。”
班主被季远凝一客套,毕竟是场面上行走的人,笑着收下钱袋,道了声谢,看着季远凝拥着林宁出门。
因为季远凝的出现,杨掌柜不得不改变计划,一个人遗憾回了云城。
林宁坐在车里,闷闷不乐:“季远凝,我是个独立的人,不是你的玩物。我来鸣凤班会友不是一次两次,你何至于让傅石跑到后台去找人?我也需要朋友需要自己的空间,你能不能尊重我,行么?”
“对不起。是我心急了。上次你被绑架,惊吓过度大病一场,我再不能让你出意外,即使你不喜欢,我也非这样不可。”季远凝斩钉截铁,望着她认真说道。
这就是曾经的季远凝和现在的季远凝相同与不同。相同的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先斩后奏;不同的是曾经的他还在意自己的想法,做了事情尚能听他的解释,而现在的他连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说明也吝惜给予。这些变化原因何在,只能说他对自己感情已经淡了吧。
第二章 旧谙(6)
一念及此,林宁按下酸痛的心绪,微微举起杯饮了一口。她说:“安茹,信呢?拿给我吧。” 安茹把信递给她。 信描绘了林氏钱庄股东会的情景,很生动也很长,似乎杨掌柜在她面前讲述一般:上次和大小姐在鸣凤班匆匆见面后,季远凝来找过自己。那男人对大小姐的企图心很重,肯定不能轻易放大小姐回江城,所以只好自己先回去了。 在江城大智口火车站,刚一下车,他就被林宁的大舅“劫”去林氏钱庄谈股东开会的事情。自己好说歹说才暂时稳住了她大舅的情绪。不想林宁小舅轮番来谈,又是许诺又是给好处,不得不费了番周折打发了他们。 林氏钱庄的股东会终于如期开了。这次会上表决时,自己和其他几人先已套好对策,得出了轮流坐庄的权宜之计。
前半年由林大舅试任董事长,后半年再由林小舅接替,年尾后再提请召开会议,再讨论董事长的接任问题。这样就有了缓冲的时间准备,自己和其他股东都非常希望大小姐能回来继承林老爷的事业。希望大小姐可以排除万难,在云城积极配合,能在月内归来最好。 林宁仔细读到信的最后一个字,她知道这封信寄出和收到都跨越险阻,更饱含着杨叔的希望,想必江城局势十分艰难,终该由自己出面解决。 安茹揣摩林宁看罢信凝重的神气,不免问道:“这信里……” “我要麻烦你帮我把它带给慧清。过几天我们搬去西苑,我想办法让你出去一趟。 既然我们要离开这里,恐怕需要慧清在外筹谋。唉,都是我欠她的情,越来越还不清了。”林宁边感叹边把信原样折好塞进信皮,递给安茹。 离开!林宁的话在菊蕊头脑里炸开,她无端慌乱,情不自禁剖白:“夫人,您挑中我的时候,我就认定您了。何况您待我亲如姐妹,夫人,您去哪里我就去哪。” 此话情真意切,气氛所至,安茹亦点了头:“我也愿意追随夫人。” “好。”林宁眼望两个姑娘信任发光的面孔,不禁握住她们的手,“我们一起走,我带你们去江城。” 事即谋定,果然安茹按计划见了慧清送了信件,只是接应林宁出季园的具体日期迟迟难定,直到菊蕊无意中打听到一个消息才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天林宁别院向阿杏扬威,无意促成王司机对菊蕊生出莫名好感,他便成为菊蕊重要的信息来源。于是顺理成章地被她打听到中秋节晚上先生要宴客,地点选在东苑,尤其要瞒住西苑所有人。 林宁闻讯坐在梳妆台前久久说不出话。她窗前有颗玉兰树,皮质的叶子反射着明媚的阳光,活泼的日光可爱的新绿居然无法使房内的她愉悦起来。
她静静自思,大概季远凝让她搬进偏远的西苑,不仅令她和外界音讯断绝,更让她在宅子里有眼如盲、有耳如瞽,他的最终目的是让季园里的林宁被关成一个身心皆废的废人,从此以后唯有仰仗他生活。 林宁猜度出他的意图,以她的智慧,其实早就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事情真正发生在身上,她还是会心痛,所以自己一个人任由暖光笼罩,却捂不热胸腔里的那颗心。穿衣镜里闪烁着下午斜阳的流光,半明半暗,泾渭分明,谁也不干扰谁。 菊蕊送茶过来,林宁定定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还是那么蓬松,身段是如此玲珑,她竟然轻轻笑起来,这无来由的笑让菊蕊觉得益发难过。 “夫人,您还好么?”菊蕊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 “他打算宴请谁?”林宁平静地问了句不相干的话。 菊蕊摇了摇头,她说:“我问了,王大哥说他也不知道。先生需要保密的事情,我猜多半是公事,夫人您不必多虑。” 是了,帮里的公事,他从来不让自己知晓更不让自己参与。若不是他曾经被利刃所伤躺倒医院里,傅石来接自己到医院陪护,绝没机会认识邢涛和莫五爷。 菊蕊的话令她心里好受些,也有心情抿了口茶。她还在边饮茶边思考,怎么要离开了,还是会牵念他?是因为少年时的情谊还是过往那一点一滴温馨的相处? 不论因为什么,她承认她放不下。不过,她很清醒总不能抱守回忆过一生,这里自己可有可无,而江城那里有她逃不开的责任。 “日子就定在那天晚上,我们离开。”林宁习惯咬了咬唇,下定了决心,“去告诉安茹。” 菊蕊舒口气,夫人定夺下来,一切就好办了。讨论后的终局方案是:趁着宴客当晚府里忙乱,张慧清把车停在季园外等,晚九时趁夜间护院换班,林宁和菊蕊先离开,安茹有三分和林宁身形样貌相仿,由她假扮成林宁的样子“断后”。 西苑的她们默默筹备,一切就等中秋夜到来。
别院的姚阿杏也在期待中秋夜。之前她这里裁缝上门,新做的旗袍衣物捎待几天就可以取了。没想到她又收到一个盒子,是季远凝托人送来的新款皮鞋,试了试是她的尺码。 她穿上鞋,抱着丫鬟桃珠伴着留声机里的音乐“蹦擦擦”起来。桃珠不善跳舞,被她踩了好几次脚,弯弯的眉毛都疼得拧在一处了。 再被踩一次,她叫饶道:“夫人,饶了我吧,你的皮鞋太硬了,踩得我受不了了。” 姚阿杏心情越发好,大笑起来,背着手伸脚给她秀一秀脚上的鞋,桃珠一眼看出不适合她的是皮鞋上缀的那对大蝴蝶结,她犹豫道:“好是好,只这双蝴蝶结……” “怎么了,我觉得很漂亮?”阿杏并拢双脚,低头细看鞋面上的装饰,其实她也觉得这蝴蝶花样并不适合自己,可她不在意,只要季远凝喜欢,她可以改变自己。再说男人嘛,审美总有点缺陷,重要是礼物里的心意。 来人除了给她送上鞋子,还通知她季远凝要过来别院和自己共进晚餐。自从林宁闹过一场,看来季爷明白自己受了委屈,对她更好三分。除了送礼物,时不时来陪伴自己,虽说仍旧不在别院过夜,知道他很忙她已经知足了。
第三章 未果(1)
晚上季远凝如约前来。姚阿杏在门前等了好一阵,望他的车灯越来越近,茫茫黑夜里那束光一直照进她心中。车嘎然而停,她迎上来,笑吟吟扶他下来。
他最爱一身黑洋装,下来时还习惯性捋捋衣服皱褶,任由她牵他进门。别院里早已灯火通明,餐室处饭食已经备好,有几个他特别爱吃的小菜。
有了灯火亮光,他特意瞥了她几眼,道:“鞋子不错,很漂亮。新衣服做好送来了吗?”
阿杏没想到自己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也记在他心上,不由感动,柔和答道:“还没有,我也想早点穿给你看。”说着向他撒娇靠过去。
“行。我明天打电话,不,派人过去催一催。”他笑笑转了个身,眼光飘向桌面,“咱们边吃边聊吧。”
姚阿杏忙不迭伺候他坐下,特意把他面前的空碗执起来,去夹他爱吃的菜,依旧放在他前面,自责道:“瞧我,瞧我,爷奔波了一天,该饿了。”
阿杏放碗时低眉顺眼,亦垂下头,她只用头绳在脑后挽了个松松的发髻。
顺着发香,季远凝盯住眼前晃动乌黑的发丝,开了口:“你身上像样的首饰都没几件,是我疏忽了。等明天我让如意银楼的老李送些合意的款式来,你挑一挑,既然是我季远凝的外室,就不能被人看低了去。且等这些东西置办齐全,中秋节我给你准备个惊喜。”
一番话说得姚阿杏心旌动摇,砰砰直跳。她甚而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竟然用指甲掐了自己的掌心,生疼真真切切从手中传来,这不是梦!
季远凝打望她受宠若惊的神情,唇角勾了勾,自己先动筷端碗吃饭。
“爷,你对我真好。我不过是一个卑贱的风尘女……”想起从前的阿杏用帕子抹了抹倏忽溢出的泪。
“过去的事休提了。那时你不顾一切跪地恳求闵舵主,请求他为你做主时的气势,还举剑就刺,连闵舵主都畏惧三分。我看你胆大得很。”季远凝忽然停奢,“不过,我也没有想过你会成为我的外室,只能说每个人冥冥中有他的造化吧。”
阿杏还准备说些感谢他的话,被他打断:“行了,吃饭吧,我晚间还要回帮里去。”
姚阿杏只得收回万千思绪和感慨,不过她的愉悦一直持续到季远凝离开,直到桃珠打来洗脸水时她还在满心欢愉思量他说的中秋节惊喜。
***
日历一张张撕去,中秋节便不声不响到达众人眼前。林宁怀着复杂的心情,终于捱到实行计划的夜晚。
菊蕊把西苑的护院和家丁们都请进了餐室,说各位辛苦了,这里有夫人的犒赏。林宁拿出了早就备下的酒和点心,敬了大家一杯。一番不算难的操作,护院家丁们纷纷倒下沉睡过去。
按照计划,安茹装扮成林宁的样子,拖延一阵时间。林宁带着菊蕊先踏出西苑,往季园门口走去。
为了避开人群,她们选择了后花园里迂回曲折的羊肠小径。
今天的月亮很大,却不太圆,不悲不喜挂在天空中,普照着人间悲欢离合,全拜明月所赐,照着她们脚下的路。
唯有穿行水榭时,林宁不小心溜眼瞥到湖心里倒映的那轮玉盘,耳边顿时浮现出季远凝曾许过的诺言,眼前更是有她和季远凝一双人的电影一般。
还记得去年除夕季远凝回来,园子里傅石在指挥下人们张灯结彩,林宁自己正带着菊蕊和桃珠就在同一位置瞧园子里的热闹,季远凝悄悄走过去,把毛绒绒的披风裹在站立的林宁身上,语带着宠溺的责备:“你呀,出来又忘了加衣服,上次你病过身体还弱,一点不懂照顾自己。”
“远凝,这是你我一齐过的第二个年。”当时林宁遥遥望于水里闪现忽明忽暗的新月,忽生无端感慨,“这样曲折嶙峋的月轮,直让我想起冷月葬花魂,想我林家冥世流离的家人,有朝一日定会团圆的。”
季远凝低头轻咬她的耳垂:“阿宁,那些都过去了,我们还要死生契阔生死相守,会越来越好的。只要你相信我,我会是千方百计保护你的那个人就足矣。”
他有力的臂脖从她背后围绕过 来,她冰冷的脸庞在他的灼热的呼吸下,逐渐变得温热起来。背靠着宽阔的胸膛,感受强劲的心跳,像星和月自洪荒始相伴如一,长乐无衰竭。
可现在呢?发誓守护自己的他去了哪里?是那个改在别院和姚阿杏耳鬓厮磨的男人?是下令放逐自己在荒凉偏远西苑的男人?还是那个让自己坐困愁城的男人?是他变得太快,还是自己太傻听信他的花言巧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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