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绪也只好撑身挣坐起来,手上却使不上力,动作不免僵顿。
萧无谏似乎察觉,忽而回头,伸手拉她。
孟绪借此抬头去看。
起身的一瞬,她看清了,那深邃得如裁如刻的眉目之间,当真已不见任何的伤情愁绪。
船舱的门被打开,涌进恻恻的夜风。
也许是在极度的欢与热之后,这将夏的夜也显得有些寂冷。
跟着在人身边走出去,孟绪忽然想到什么,拢衣又问道:“那名乳娘后来……”
“死了。”
回答她的这二字没有任何感情,像块霜白的石头,冷冰冰地掷在水里,很快沉了底。
孟绪没有再问了。
没有再问乳娘是怎么死的,死在什么时候,死于谁的手。
她确实,不可能活得下来。
岸上的隋安见二人出来,立马安排宫人撑着另一只小船靠近。
船头,趁着旁人未至,孟绪看似闲常的说起:“这件事,善婕妤也知道,对不对?陛下为何要用那样的借口让旁人都以为――”
这回,萧无谏却不肯纵容她的试探。
今夜,她问得已经够多。
他说的,也已异常之多。
他淡淡笑道:“这便是别人的秘密了,朕可不能代她告诉卿卿。”
二人都没再说话。
不久后,隋安跟着一名善于舟楫的宫人乘小船靠近。
船停下,宫人轻捷地跳上木兰舟,预备为帝妃执桨渡水。
这宫人原是个膀大腰粗的婆子,身姿却轻盈如掠水的燕子。
隋安也想过来,动作却比不得宫人,笨拙之至,甚至不知要从哪下脚才更稳妥。
他臂弯里还抱着一袭大氅,是特地问月下阁的人拿的,想着意容华稍后或许需要。
隋安便想先将大氅递给孟绪。
孟绪会意,走到船边,伸臂去接,可两人各在一船,中间仍隔着大半丈的湖水,倾身去够的时候,脚下一个打滑。
萧无谏一把捞住人,这才让她免于落水。
孟绪有惊无险地回身。
手却不慎蹭下了什么,噗通一声,似乎有东西落下了水,溅荡开一圈黑黢黢的细微水花。
等她好容易站稳,不禁与帝王面面相觑。
萧无谏浅浅环顾周身,发现腰间空了。
“朕的玉佩。”
陛下的玉佩掉了?另一只船上,隋安见况,急得跟火燎在了心上似的,左右乱转,赶忙又要招呼那宫人下水去找。
可他还未曾开口,却见一道弧飞滑而下,带起无数银颗,清凉扑面。
而后,眼前只剩下青色的余影。
陛下的身边,意容华则已不见人影。
心念电转之间,隋安猛然反应过来,意容华……她竟一头扎进了水中?!
是为了捞陛下的玉佩?
隋安倒吸一口凉气,忙去暗暗打量帝王的神情,却见人负手岿立,泰然若定。
宫人想下水,竟也被他摆手阻止。
时间一点点过去。
水下一会儿有动静,一会儿没有,隋安哭丧着脸。想同陛下说,要不还是叫人下去看看,可别让意容华出什么事了,又没那个胆子开口。
而帝王始终面色沉静,不为所动。
直到……
一只俨白的玉手攀上了船缘。春葱带水,与那继其之后钻破水面的面庞一样,有一种孤艳而可怜的风情。
湿沥沥的,发根和睫根都滴着水,孟绪却顾不上上船,只是用另一只手向上高举,晃了晃手中那枚青白玉的玉佩:“找到了。”
他丢的东西,她帮他找到了。
牢牢攥在手中,和她的衣衫一样,都被湖水浸透。
萧无谏这才乍然现出几分薄愠,与宫人一同俯身拉人,一面斥道:“胡闹什么。”
随即,他从隋安怀中扯过大氅,披在人身上,又将落汤鸡似的女子搂进臂怀之中,越搂越紧。
孟绪也就这般乖乖静静地缩在他怀里,不言不语。
像只小鹌鹑。
“行船。”萧无谏冷声下令。
宫人得令,持桨拨水,发动兰舟。
船一泊岸,萧无谏瞬时将人打横抱起,就这么抱着她大步上岸,从完园走出去,直到宫道上,都不给人双脚沾地的机会。
片云蔽月,大夜弥天。
帝王周身肃杀,抱着人一径向前。
他走得又稳又疾,气息沉沉。隋安和那名想为他掌灯的宫人都差点跟不上他的步伐。
直到噤若寒蝉的侍从们无不落下了一段距离,孟绪才轻轻开口,试探着问:“陛下生气了?”
而帝王始终缄唇。
孟绪又抿出个湿漉漉的笑,好性哄道:“妾水性当真很好,儿时就能在水下闭气许久,陛下别恼。”
而后,她在他襟前埋起头,不顾将人的衣衫蹭得脏湿,用只容二人听到的瓮声说道:“倘或来日再起什么山洪,若妾在陛下身边,定能带陛下一起走,绝不会将你抛下。”
“闭嘴。”
第33章 互许
帝王的襟袖,也早打湿了一片,却是不惜。
因今夜宫宴初了,路上不时有宫人,见此情,无不垂头,莫相看。
连手里打着的羊角宫灯都要几分。
因帝王下令封锁了之故,这些人大多不知道。
然而,每个人却都在张皇地避开视线之前,看清楚了他们的陛下是如何脚步匆匆地,抱着这位新晋的容华一路回宫。
怀中抱着的那位,是意容华罢?
毕竟今夜宫里早就传开了,就在宴后,陛下又带着意容华泛舟游湖去了。
这是何等的荣宠。之前有过吗?
宫人都不必搜肠刮肚地去想,就能准确地得出答案,从未。
在她们眼中,这位圣明的君主其实还是讲究礼法的,往前从不曾亲眼见过他与哪位妃子,在人前就这般的形影亲密。
萧无谏当然做不来这种事。
相处的这些时日,他是什么脾性,孟绪摸得清楚――他冷静,倨傲,行事自有他的尺度,哪里会做出这样冲动的举动。
所以她才更得用点小手段,让他顾不上那些分寸与尺度。
不是他自己说的,他的心会有多软,全看她有多少本事?
为此……她牺牲也不小啊!
湿衣黏在身上,有一种窒人的冰冷之感,像被蟒蛇缠上了似的,越绞越紧。孟绪努力向唯一够得着的热源拱了拱,仿佛只有紧紧地相贴,才能汲求到足够的温暖。
萧无谏没错失怀里的这点动静,低头问:“现在知道冷了?”
孟绪只是哼了两下,并不说话。
等他重新正视着前方看路的时候,她才勉为其难似地开口:“陛下不是让妾闭嘴,还同妾说话?”
记仇。
这是萧无谏脑中浮闪的第一个念头。
竟比他还记仇。
他嘴角勾起浅淡的弧度:“朕还说不得你了。”
见他展了笑,孟绪仰颈,殷殷望着他:“陛下生气了?”
这回轮到萧无谏不说话了。
好半天,才憋出三个字。
孟绪当真认真忖想起来。
想着想着,却是不禁也笑了,笑声像摇响了玉质的铃子,清越婉转,勾人入听。
“谁成想,要是今夜陛下放任妾不管,妾都不知要怎么回来才好。湿淋淋走在路上,别人恐怕以为妾是爬出来索命的水鬼罢?”
萧无谏一时不懂她如何还能笑得出来,嗤弄的言辞在喉中滚过一遭,末了,却尽化作低哑的一声。
他更为清晰地表述了一遍。
而后,似有轻长的一息喟叹,帝王缓缓凝目,嗓音低切:“朕与卿卿之间,不是从来都是如此――相报?”
孟绪长睫垂蜷,腮笑盈盈。
其后的一程,帝王果真就如他所说的那样,抱着个浑身带水的人,竟也一歇都不歇。从完园到蓬山宫,这路不算短,可他从没把她放下。
连孟绪都有点佩服他了。
除了多愁多病的母亲,孟家人的体格都不错。若他并非大梁的君王,在体魄这点上,倒是勉强够得着入赘孟家的门槛。
阿兄从前就说过的,将来谁要是想娶他妹妹,那得先和他过过招,刀剑斧钺十八般武器,至少得有一种能将他打趴下,这关才算是过了。
他想要一个能保护自己妹妹的妹婿,后来知道她许给了裴家,还对裴照极为不满意……
游神之间,月下阁的门楣近在眼前。
萧无谏却仍旧未停,直到将人稳稳放在了内间进门的那张罗汉床上。
宫人们起先见孟绪是被陛下抱回来的,无不喜出望外地簇拥过来,一个个和捡了金子似的。
主子能得陛下如此优隆相待,他们做下人的面上也有光。
吉庆话还没说上两句,却是瞧清了自家主子那鬓发湿糊的形容,瞬时顾不上乐了,纷纷哑口结舌,吓得不轻。
孟绪解下氅衣,信手丢开在一边。
簌簌赶忙拿了条几尺宽的干巾来,裹粽子似的把她裹起来擦干。顾不得君王在前,发酸的眼睛险些没忍住,直要眨下几颗泪疙瘩,颤声问:“主子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簌簌是一早就被隋安赶回来备水备茶的,可隋安公公也没告诉她会是这么个情形。
他分明只说,主子是同陛下在一处游湖,教她先备水备茶,等他们回来用得上。
簌簌双眼通红,像只兔子,琼钟也没好到哪里去,匆匆忙忙去灶上煮了姜汤过来,筠停和小禄子则把月下阁的宫人们聚在一处,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勒令谁也不准把主子今天落了水的事情说出去。
就在众人都慌手忙脚的紧张气氛中,那身微透的金绣玄衣,却是默然无声,悄自离去。
按理说帝王起驾,该是太监高声唱礼、众人山呼拜送,可今夜,不等宫人发出什么声响,就已经被萧无谏抬手制止。
仿佛是,不欲惊动什么。
于是,直等孟绪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筋脉都重新舒活了,才得知帝王已经离开的消息。
“就这么走了?”
还说不会把她丢下,分明连夜就丢下了。
簌簌生了个炭盆,给她烘头发,一边用篦子细细为人梳理着:“奴婢也不知道,陛下没交代什么。倒是主子,求主子快同奴婢说说吧,今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怎么就下了水去,可吓坏奴婢了。”
孟绪笑她胆小:“下个水罢了,我的水性你还不清楚?”
今夜簌簌不在湖上,自没亲眼见着那令人不敢呼吸的场面,可这样的事她也是经历过的,微嗔道:“主子还说呢,忘了是哪一年了,主子与崇阳伯府的苏娘子一道泅水,两个人在水下比闭气,好久不见上来,可把奴婢们急死了。”
说着,簌簌却忽然注意到妆台上那拆下来的几根花钗。来回数了两遍,讶然:“怎么少了一支?”
宫宴之前,孟绪还是五品嫔位,需着五等翟衣,相应的,簪戴的花钗也是五支,与博鬓上的宝钿数目对应。
孟绪闲闲一瞥,口吻显得不大在意:“大约是掉水里了。”
“掉水里了?”簌簌一惊。转念一想,倒也没什么关系:“还好今夜主子晋了位,头面也要换新的样式了,左右这翟衣也穿不成了,也要做新的。”
“嗯,不会再戴了。”
孟绪笑着,极为漫不经心地捡起一支钗子拿在手中,轻轻掂着斤两。
这花钗与陛下的那枚玉佩,确然差不多重。
*
太极殿中,萧无谏批完了折子,让人给肃王安排了临时的寝宫,又拟写了一份鸿胪寺负责接见自梧使者的名单。
具体安排当等自梧的文书送过来后再议,不过初步的人选,他心中早已有数。
做完这些,萧无谏起身,欲寻两本有关西南乌蛮的卷宗典籍来看。
太极殿这前殿之中所用的隔断是两只魁梧的书架。两侧各放一只,中间可容人过,两侧加起来足有百八十个格子,藏书过千。
帝王孤立在巍高的架子前许久,不知为何却始终滞身不动,灯下颀长的影子也暗生了两分茕茕的况味。
隋安见此从后头过来,关心道:“陛下要寻什么书,奴才帮着找找?”
待他走近了,才惊觉陛下哪里是在找书,分明手中捻着枚玉佩,正一边摩挲,一边低眉注目。
那玉佩,正是意容华捞上来的那枚。
既然陛下是在想着意容华,隋安便没再打扰。
他体贴地蹑足转身,走到近处靠壁那只的灯案前,为人修剪了那支火烛的芯子。
新盛的亮光里,帝王忽而极为幽淡地笑了。
翘起的薄唇却有几分凛冽,“就凭湖上那几只荷灯,如此荧烛之光,也难为她能找到。”
觉察到遥遥传来的那股气息竟是无端的冷郁,隋安有些糊涂。此时却也不做深想,只当陛下是还在为因意容华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而不悦。
于是顺着接道:“奴才也没想到,意容华对陛下竟有这样的心意,当真把陛下当眼珠子似的紧张着了。不过要奴才说,意容华也真是,陛下的玉佩再宝贝,也不及她……”
东西被远远抛来的一瞬,隋安下意识手忙脚乱地接下,生怕一个没接住摔了碰了。而今才能有暇定下睛来去看,陛下赏他的究竟是什么。
他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意容华辛辛苦苦捞上来的玉佩,陛下怎么就不见?
正狐疑,又听远去的人改口。
*
今晚的沈府亦不太平。
沈夫人原本是要将自己帮着女儿算计孟家女的事瞒下的。可没想到那孟氏竟然勘破了她的计谋,还在亭中叫住了她,说了那样的话……
沈夫人彻底慌了神,她怎么都想不通,孟氏究竟是怎么知道那纸条是出自妙嫦之手的?
万一,万一是她有什么办法能证明上头的字的来源,对妙嫦岂不是极为不利,恐怕要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
于是等不到宴会结束,沈夫人就找到了自己的夫君,坦白了一切。
从回府的马车上下来,沈钦扶了自己的妻子一把,却压根不等她跟上,大袖一甩就往里走。
沈夫人知道他是生气了。宴上人多眼杂,他不好发作,倒没说什么重话,可那脸色早就有两分不好看了。
她连忙追上去,等进了屋,房门一关。
沈夫人开口为自己辩解:“我也是没办法,嫦儿那样子,我这个做母亲的瞧了,心疼啊。”
说这话时,她痛从衷起,一下下拍在心府之上,只盼能得到夫君的体谅。
可沈钦猛地转过身来,却是直直甩来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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