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纯白的栀子花娇艳欲滴,无一丝杂色,清风拂过,阵阵素雅芳香迎面扑来,鸟儿归巢,红霞满天。
魏谦眸子一动,忽然问道:“长公主殿下,等天下太平之时,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忽然听闻这句话,李兰舟恍然想起了魏瑾,那日在寺庙中时,魏瑾也曾问过相同的问题。
从一出生开始,李兰舟就不可能只是纯粹的李兰舟,她作为玄宗帝唯一的亲生血脉,是孝淑皇后唯一的女儿,是这大夏国唯一的公主,即便生为女儿身,也不可能无忧无虑地过这一生。
如今更是整个夏国的昭华长公主,培育新皇,把持朝政,权柄在握,可这还不够。
前朝便是毁在了藩镇制度上,当初玄宗帝为了尽快结束战争,却同样延用了这个制度,重新划分藩镇,册封世家门阀人员担任节度使,把持地界,权力代代相传,官位相当于世袭。
如今的一切远远还不够,为了让李氏江山稳固,这些所有的门阀,都是隐患。
如果有一天,李氏皇朝所有的隐患都消除了,她李兰舟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呢?
坐于窗前的女子眉眼如画,光洁的额头中央点了花钿,素白的一朵花好似本来就有生命,与美人相融为一体,本就生长在美人肌肤间。
她抬眸看魏谦:“太傅,本宫有一件谁也没告知之事,就连陛下也不知情。”她静静看着他,眼波潋滟:“太傅可想知晓?”
魏谦看着她的目光深切,喉结再次滚动:“臣,愿闻其详。”
“太傅应当知晓,为何当初本宫的母后不同意本宫下嫁魏家吧,因着这事本宫的母后还与父皇生了嫌隙。”
各个世家可以说是地方的土皇帝,其中实力最为强劲的是魏博魏家、陇西李家和太原王家。
当初玄宗帝想要将李兰舟下嫁魏瑾,也是拉拢魏阀之意。
这世间女子本就处处遭遇不公,即便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孝淑皇后,这位名震天下各国的女将军,不也没得到一个好结果,枯死在这深宫大院。
孝淑皇后曾深谙这个道理,便是与玄宗帝生了嫌隙,也不允许自己的女儿下嫁,让女儿的终生幸福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李兰舟和魏瑾之间的往事,朝野皆知,魏谦肯定也知晓。
“本宫的母后性格要强,知晓女子处事不易,曾在崩逝前叮嘱过本宫两件事。”她的语气平静坦然,却十分真挚诚恳,“要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么云游四方,寻四方自由,四海为家。”
她再次抿唇,美人一笑,周围所有的景物霎时失色。
“太傅明白本宫想要什么了吗?”
*
魏谦离开后,若冰动作急切,来报:“殿下,陛下已派人来过多次,邀殿下前往一同用膳。”
“本宫知道了。”
若冰扶着李兰舟起身,坐了一下午,身子骨都是软的。出了大殿,软轿已备在门口,两排宫女内监笔直站立,恭候昭华长公主上轿撵。
李兰舟仰头,遥看这四方高门宫墙和金碧辉煌的宫殿。适才恍然间同旁人说起孝淑皇后,沉没在心底的往事恍惚间再次浮现在眼前。
独守空殿、身形日渐消瘦母后的身影,宫门一批批送进的秀女,梁氏肚子里有了龙种之后的飞扬跋扈。
骨瘦如柴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母后,玉榻锦绣床帐下伸出的手,流逝在掌中的血脉至亲的生命,还有.......怎么都等不来的父皇。
夕阳将余光铺满整个天空。
“走吧。”
李兰舟被若冰搀扶着上了轿撵,迎着漫天霞光,轿撵启程。
将将入了紫宸殿,李锦书便殷勤地迎了上来。普天之下能让夏国皇帝如此作为的,只有一个昭华长公主。
“皇姐今日又与那魏公子密谈了?朕派人去找了皇姐好多次,皇姐都闭门不见。”
李兰舟在和魏谦下棋之前,就嘱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想来李锦书找的人都被拦在门外了。
李锦书伺候李兰舟在桌前落座,神情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好似只是随口一问,但语气却夹杂了几丝委屈。
李兰舟说道:“本宫与太傅下棋忘了时辰,让陛下久等了。”
李锦书急忙道:“无事。”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又道:“这些菜都凉了,朕让他们拿去热热。”
说罢,还不等李兰舟开口,便喊来了文元文宝,将一桌子的菜全都端下去加热。
“太傅夸赞陛下不落功课,还兼顾朝政,陛下这些时日辛苦了。”李兰舟夸赞道。
李锦书眼睛眨得飞快,脸红道:“是皇姐教的好,朕今日所作的这些,都没有皇姐一半之辛劳,大夏的未来还要多仰仗皇姐。”
李兰舟纠正他的话语:“大夏的未来,迟早都在陛下手中,未来如何,全在于陛下。”
李锦书拱手作揖:“朕谨遵皇姐教诲。”
“本宫也知晓陛下连同骠骑将军,已将军中细作的底细都摸清楚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李兰舟问。
李锦书思索片刻后,回道:“原先各世家出的兵马多数都充入了魏家军,前前后后的粮饷钱财,使得魏家军日益壮大,那些个细作,也都混入了魏家军,朕不欲打草惊蛇,留着他们日后再用。”
李兰舟颔首示意自己已知晓:“既然陛下有自己的成算,本宫也就不过问了。”
“这其中还要多亏皇姐相助。”
没聊几句,菜品又重新端上来。每当他们二人一同用膳时,李锦书从不让旁人上前,偏要自己给李兰舟布菜。
只是今日李兰舟食欲不振,没吃几口便停了下来。
李锦书忙关切问道:“皇姐今日身体不适吗?”他的筷子顿在半空,“还是这些菜不合胃口?”
心下思虑着,不会啊,这些以往都是皇姐最爱吃的菜。
李兰舟缓缓摇头,放下双箸,看向李锦书。
李锦书立马就明白过来,对等候在一旁的若冰和文元文宝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等人下去了,李锦书迫不及待又凑上前问:“皇姐有何事要对朕说?”
李兰舟看向李锦书,也许是今日念及孝淑皇后,如今再看李锦书,也觉得今非昔比。
她在看着李锦书那张俊俏的脸的那一刹那间,恍惚中看到了初初入宫的李锦书。
那时的她还算是最自由自在的时光,如今回首看,那些策马扬鞭的肆意日子好似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又好似近在昨天。
李锦书在她的目光下红透了耳尖,嗫喏着问:“皇姐何故这样看着锦书?”
李兰舟恍然回过神,问道:“陛下身为大夏一国之主,下一步有何打算?”
李锦书也正色回来:“皇姐为何这样问?”
“本宫打算废除九品中正制,兴科举,凭真才实学为官。”她的目光越发深邃了,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的眼在看什么,“即便是这宫中的职务,也可由女子凭实力任职。”
说罢,她敛下眸光,再次看李锦书:“陛下以为如何?”
李锦书心中惊骇,咽下口水,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踌躇半刻,最终才说出心中猜想:“皇姐想要瓦解各世家门阀?”
在李兰舟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李锦书就猜到了。
李锦书知晓李兰舟心中只有李家天下,知晓她迟早有一天会对世家下手,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昔年玄宗帝靠武力征战四方,最后其他世家实力都难敌,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地方封地藩镇,做一方土皇帝,听从中央皇帝号令。
玄宗帝驾崩之后,各世家都在试探和怀疑新皇的能力,毕竟新皇出身旁系庶子,加之突厥大军压境,那时可谓危机四伏,还好李兰舟力挽狂澜,辅佐着李锦书一路走到现在。
“上九品无寒门,下九品无世家,藩镇节度使权力世代相传,中央地方官吏垄断其中,”李兰舟将目光移向手中做工精美的茶杯上,指尖摩梭它身上的花纹图案,“想要瓦解参天大树,得着人修其茎叶,剔其根骨,连根拔起。”
第22章 承诺
世家大族盘踞本朝多年,更有百年氏族是从前朝遗留到本朝,连现在的李朝皇室都来自于世家,可想其历史久远的世家如同参天大树一点也不为过。
可正因为如此,才更加知晓世家于夏国未来的发展是多大的一个隐患。
一个真正的王国,最惧内在分裂因素。
今日门阀世家肯因李氏权威而俯首称臣,但藩镇节度使权力世袭,谁能保证百年之后或是怎样的一天猛虎还能再低头?强大的诸侯国不会反了周天子?
今日是李氏的江山,可未来呢?如王党那般每日虎视眈眈的窥视与永无止境的试探,到底还要忍耐到何时?
就算是蜉蝣撼树,也要誓死一搏。
正值桃李年华的女子美若天仙下凡来,相貌清艳绝伦,周身素衣纱白,眉心一点白梅,清正却又勾人心魄。容貌已是胜极,周身如玉兰般的气质,却也能夺人心魂,堪令人甘愿俯首为臣。好似面前的不是一个弱小女子,而是一座高山,她的存在不能令任何人忽略。
她的目光,似千斤重。
珠玉般的眸子清亮,她看着眼前面如冠玉的少年皇帝,轻声道:“陛下是大夏的帝王,天下江山全在陛下手中,为君者,当居安思危,以社稷为重。”
李锦书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可跟着李兰舟这么久了,面上仍保持平静不失态,但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主人真正的情绪。
李兰舟最后一问:“陛下难道不想荣耀长存、百姓安乐吗?”
这一句,打破了李锦书所有的伪装,他猛然起身撩袍下跪,拱手仰望面前如神灵一般的女子,目光灼灼,情真意切,颤声说:“我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是皇姐给我的。”
李兰舟无所动作,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亲手养大、陪伴长大的孩子,听他继续言语。
“皇姐于我,是天上仙、水中月,早已比锦书之性命还要重要。”他红了眼眶,哽咽道:“李氏皇族荣耀,天下百姓安乐,朕都应下皇姐,定不负皇姐所教!”
清风如叹。
年少登基的天子,权势在手的长公主,二人一跪一坐,皆陷入各自的内心无法自拔。
良久之后,李兰舟亲自将李锦书扶了起来:“陛下有此心意,本宫甚是欣慰,若是父皇母后泉下有灵,定也会保佑大夏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李锦书狠狠点头,漆黑的眸子如同上了油般灵亮,看着李兰舟的目光含情脉脉:“一定会的!”
李锦书又重新归位坐下,李兰舟敛眸,却道:“本宫从前就同陛下说过,陛下是真龙天子,万珍之躯,即便是本宫,也不能轻易下跪认错。”
李锦书看出了她并非真心生气,便笑着答应下来:“朕谨遵皇姐教诲。”
李兰舟嗔了他一眼,不再多说,倒是李锦书问起:“皇姐打算如何做?”
“全然一次废除九品中正官人制,太过于打草惊蛇,本宫会先下旨自明年起,后宫职务皆以品格能力着选,不看家世,世家也不必再塞人进后庭。”
“明年之后,废除九品中正制,除藩镇节度使之职仍荫蔽亲子,其余新选官吏,以才拔学,着令各地分别设卷筛选有才之士,选送京中,本宫最后亲自考教,自此之后再行任命。”
除此之外.......
李兰舟缓缓偏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天,无边无际的黑暗,被框在了窗户中。
宫灯被点燃,大殿之外,一排排亲卫如雕塑直立,风雨不变,日夜交替守护着他们的君主。
除此之外——除了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的军力,还要笼络魏博魏阀。
李锦书讨厌这样的感觉,面前的女子又偏头看向了别的地方,绝美的面容偏向了他之外之处,她明明就在他的面前,他现在明明就在她的面前,可她移开了眼。
李锦书曾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的脸,是不是他太丑,所以皇姐总是不看他,或是她的目光总不在他的身上。
从前在玄宗帝和孝淑皇后身上,在魏瑾、在白术身上,在天下百姓和江山上,到了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成为天底下离她最近的人,可她的目光还是不在他的身上。
但从小到大,就算是入宫身在泥泞中时,也从没人怀疑过他的脸,旁人都说,他的脸很好看啊。
明明他的脸很好看啊。
就像现在,目光虚虚看向天际,他就坐在离她最近之处,可他感觉还是不够贴近她,好像离她有了十万八千里。
她身上像批盖上了一层朦胧的白纱,她被遮蔽在其之下,她的真心、她的一切都躲避在其之下,他不够亲近她,怎么都不能贴近她。
他被隔绝在之外,给他一种感觉,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从没有缩短过。
从前,他是卑贱的凡尘泥土,她是天上皎洁无暇的明月。
后来他努力学习做一个好皇子、好皇帝,他如愿登上了这个皇位宝座,他成了她最信任的人,他成了全夏国最崇高的天子,可他们之间的距离,为什么还是如此遥远?
“皇姐!”
李锦书冷不丁伸手,抓住了李兰舟的长袖,指尖发力发白,攥紧了手心的那一小节布料,素白的布料被折弯了、皱巴了、有了一时难消的印子了。
在李兰舟看过来时,他的心跳快极了,好似要撞破胸膛,破膛而出,又因为她霎那间看过来,他的躯体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好似一瞬间清醒过来他刚刚做出了一个怎样越距的举动。
他死死捏着那一截袖子的手被吓得颤抖了一下,力道猛然间松懈下来,却又在下一秒继续徐徐握住,只是力道不似刚才那般蛮横无礼。
他痴痴地看着李兰舟:“皇姐会永远陪在锦书身边么?”
第23章 莫怕
李兰舟看着他,李锦书在她的目光下神态缓和下来,柔着声结巴补充道:“锦书,锦书的意思是,皇姐在大夏江山稳固之前,会陪伴锦书一齐,走完所有的路吗?”
帝王之路,他想她永远陪在身边。
就算是永远、永远无法在一起,永远无法将爱意宣达于口,但只要皇姐不爱上其他人,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他愿意永远就这样下去。
就算李兰舟的爱慕者再多,魏瑾也好魏谦也罢,只要李兰舟心中只有李氏江山,他就还是最靠近她之人。
谁也不配得到神女的眷顾。
这么想着,李锦书内心平息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李兰舟没明白他这么问的意图,缓过来后,以为他还是像小时候一般胆小顾虑良多,便缓下语气来,温柔安慰道:“陛下是大夏的天子,不要怕。”
烛光下的面容被宫灯衬得温暖,语调温柔却有力,如潺潺流淌的暖泉灵水,浸润心神,抚平所有忐忑不安。
烛光也映照在她的眸间,那双明润的美目专注地看着他,她说:“陛下,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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