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那宫人浑身一颤,扑通便跪下了,口中不断重复着“奴婢当真不知”。
他听得心中烦闷,一拂衣袖,往出大步迈去。
温雉正侍立在门侧,见了他,一礼未全,就听新帝沉声问一个名唤阮玉仪的妃子。他同方才的宫人反应如出一辙,先是疑惑,再是惊异。
“你也哄朕?”姜怀央的语气里已是隐有愠怒,眸色阴沉。
温雉垂首敛目,忙道,“陛下怕是梦糊涂了,宫中确实不曾有此人。”
他方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心中愈发沉了。一个个都言不知,难道她一活生生的人,还能凭空没了去?昨晚尚还卧在他身侧,稍一伸手,便能触着。
他只当是他们早串过了,因下令召槿妃至跟前。
那些听谕的宫人面面相觑,都呆愣在原地,不知所往。
火气缠上姜怀央的心口,他呼吸微重,随手抄起一边的砚台,往那些宫人当中砸去。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那砚台撞在墙角,应声而裂。
“杵着做什么?”
那些宫人如梦初醒,也不顾认不认得新帝口中的槿妃了,俱是一窝蜂往外去。
第222章 后怕
这皇城里,依旧是面面琳宫,雕梁画栋,宫人花簇簇往来,忙碌着各自手头的活计。
只是独独少了她。
姜怀央去了她曾住过了宫殿,只是两处都落着锁,里头昏昏暗暗布满灰尘,显然是长久未有人迹的模样。
他去过御花园,甚至是容嫔宫里。
他上上下下问了许多人,没一个人都在告诉他,那个人不存在,不过是他生生杜撰出来的。
他冷笑反驳。他不相信。
可是宫里,程家俱是确无此人。她是不是知晓了她兄长的事,这才故意躲着他?抑或是使了小性子,藏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姜怀央抿紧了唇,心口像是被什么攥住,连呼吸都带着痛感。
知道也好,生气也罢,总不该一句话也不留下,就擅自离开。
落梅轩的红梅开得很艳,花瓣翩跹着落在他肩头。他余光里略过一抹红,侧首,从肩头拈起。他的指尖收紧,泛白,于是花瓣在他手中被捻作了泥。
只是,他又有什么立场留她?他再拿不出一个兄长来还她。
发掩住他的脸,使人辨不清神色。他回头去看空落落的庭院,他遣退了宫人,这里只有他一个。
他知晓她曾来过,只是世人不知,他该以何证之?
周遭的红梅愈落愈多,愈落愈凶,如血雨,如洪流,淹掉了整座落梅轩,他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四散逃离的人们,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不消多时,所视皆是一片血红。待红消退,再睁眼去看时,却见眼前正是圣河寺。
他整个儿狠狠一震,旋即举步往他曾小住的院落里去,寒风在耳际尖啸,衣袂猎猎作响。
他撞开院门,寻那株榕树。
他忽地住了足。
“泠泠――”
榕树参天,垂落下万千红丝,皆是昔日香客为了祈愿而系,最先系上去的一条,迄今不知几旬。那害他寻了数日的小娘子,就好端端立在那树下。
她抬手去系那红丝,却如何系也不满意,一遍又一遍。
姜怀央又唤了一声,她似乎方才听见,却并未回首。
他心口微紧,抢上前去,夺过那红丝。阮玉仪这才有了反应,侧过首来,一双点漆眸中疏离得像是在看一个生人。
“你来做什么?”
他喉头微紧,心里竟生了庆幸――她还记得他。
他忽而笑起来,在她的冷眼中,好半晌方才止住。敛了笑后,又蓦地忘了自己是缘何至此,前边所历,一片朦胧虚妄。
他顿了下,道,“你都知晓了。”
她指尖抚上他的腰际,明明隔着衣裳,但每一下触碰,他却真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指尖滞在他腰间的佩剑上,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见她平静的模样,他心里松下几分,“你想要何物,且说便是,我不会吝惜补偿。”
“陛下知道,臣妾正在想什么吗?”她垂着头,似是饶有兴趣般,一直将目光落在那长剑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未上发油的茸茸的发顶。
他不语,取过她另一只手中攥着的红绳,在她指尖绕了几绕。
艳丽如朱砂的红绳,衬得小娘子指尖,愈发莹白似玉。
等不到他的答案,忽地握紧了那剑柄,猛地抽出,退了几步。她发了狠,将那泛着寒光的长剑推入他心口。
寒剑破开血肉,一如那时沙场上的景况。
他咳了一声,喉间溢上一股腥甜――他该受这一剑的。只是他不希望这般轻易就消泯了恩怨,若如此,她还会好生呆在他身边吗。
阮玉仪亦抬起脸来,歪头展颜笑了,眼中晶莹的泪几乎要落在来:
“臣妾在想,那时死去的怎么不是您,而非得是臣妾的哥哥呢?”
“无权无势,就合该替您而死吗?”
那剧痛蔓延四肢百骸,他费力抬手,欲替她抹去眼泪。
她似是怠于与他多言,反手抽出了长剑。剑上尚还染着血,她回身离开时,就那么一滴,一滴地,落在她身后。
他想跟上去,心口一阵抽痛制住了他,他再次睁开眼来,方知是梦。
眼前还是那金销帐,稍稍侧眼,她还安然睡在他身旁,呼吸匀称清浅,狭小的空间里,氤氲着她身上的淡香,许是香粉,许是生而带来的。
总之这香气侵入他的骨血,似乎难以分离,他长长缓出一口气。
这会儿他额角已是冷汗涔涔,一时半会儿又睡不去,因套上氅衣起身往外走去。
寒风侵肌蚀骨,却予他清醒,使得他从方才那梦魇中剥离出来。
不知在月下立了多久,他再掀开帘子入内时,蓦地意识到自己眼下一身寒气,再与她同衾,怕是会惊醒她。
因而他在一边的榻上和衣而眠。
.
阮玉仪睡饱了,先行醒来,一探身侧,却是空无一人,她原来只当是他先起了,因趿着绣鞋下榻。
正张口要唤木香进来侍候,小榻上那抹玄色却入她眼帘来。
她心下疑惑他怎会躺在此处,走至近前,见他阖着眼,也不敢惊动了他,只取了小衾来,展开,覆在他身上。
他鼻若削成,眉若点翠,不睁开那双眸子时,倒真温温润润的,使人恍惚觉着好亲近。
阮玉仪伸手,想替他抚平蹙着的眉。不想他蓦地睁眼,捉住了她的手腕。
她惊了一瞬,转而笑道,“陛下醒了多久。”
姜怀央注视了良久,眼前这张面容鲜活生动得叫人鼻尖微涩,他一把将人拽倒,让她跌在自己身上。
他哑声道,“在你盖上被衾时。”
她的手撑在他身前,有些不自在,欲起身,又被他牢牢桎梏着。他的声音落入她耳中,“别动,只是抱会儿。”
她这才乖乖不乱动了。
她觉着今日的陛下似乎有些古怪,莫名睡在了小榻上不说,眼下这副模样,似是对什么有些后怕。
只是她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怕什么呢?
姜怀央忽地意识到什么,托着她的肩使她立起,免得压着她的腹部,而后自己也支起身子。
她配合着他的动作,稳好了身子,眉心微跳。
她张了张口,生疏地用着像是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您会期待着它的降生吗?”她听见自己心如鼓擂。
尽管她并不喜欢这里,但若她往后当真有了身子,避无可避的话,她想,她的孩子会需要他的庇护。
她不愿承认,但内心深处还是隐隐期待着什么。
第223章 公主
锦P蓉簟的罗汉床上,他们的衣袖交缠,阮玉仪望进他的眸子,似是要从那里找寻出什么。
“因何有此一问?”
她不答。
姜怀央叹口气,替她拢了拢鬓发,“朕何时说过不在乎了,莫要多想。”
他的眸子幽若深潭,与寻常一般无二,她看不分明,亦不知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她只知道他现下尚还愿意纵着她。
她垂了垂眼眸。忽而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可笑。
他看出她的心思,欲安抚一二,却见自个儿已好了,微微笑起来。许是梦中那伤还未好全,他心中猛地一阵抽痛。
倒不如不笑的好,竟叫他有些分不出何时是真心,何时不是了。
.
姜怀央离开后,容嫔后一脚就来了。
她携着阮玉仪的手,与她分别在榻上的矮几两侧坐了。有宫人呈上茶果点心等来,容嫔不顾那茶,掩嘴笑道,“臣妾这时辰倒掐得益发准了。”
她闲着无趣,就总想找阮玉仪为伴,又知新帝常常宿于此,便观察了两日,踩着他方离开的点过来。
这样,既不用与新帝碰上,多费些口舌虚礼,也能早些来。至于宫里那些指摘她拉帮结派的流言,她素来是不屑于理会的。
“下回不若我去姐姐那儿,也免得姐姐总掐算着时辰,”她道,“一日去你那儿,一日来我这儿,眼中总换着景,才是新鲜。”
一语未了,又有宫人送了赏赐来。这几日新帝真是没少往她这处送东西,其实也无非是些布绢金银之类。
阮玉仪对那宫人微微颔首,道,“先放着罢。”
那宫人垂手应是,就要退下,却听容嫔道,“妹妹不打开瞧瞧?”
“不过还是那些物件,日日相伴着,也总该看腻了。”她要又岂是这些黄白之物。思及此,她眸光微颤,方才他口中的那句“在乎”又入她耳中来。
她想信,又不敢信。像是初次离开森林的小动物,伸着爪子,一下又一下,去触碰眼前的石头,就算是心中知晓这石头不会伤她,却也还是止不住试探。
容嫔倒有些好奇,令那宫人将箱子打开。
近前去看,里边的确如阮玉仪所言,多是一些尺头金玉之类。只是那尺头难得的华顺柔软,俱是些鲜亮颜色,每样不多,但花色却是不少。
而那些布匹之上,压着一枚打制精巧的长命锁。
她怔了下,很快收拾好情绪,回头打趣,“原多是些孩童之物,难怪妹妹要藏着,想是怕羞了。也是如今还不见影子,往后若显――”
她大约是无法有自己的孩子了,但许是还能与阮玉仪的认个亲。如此想着,那点子落寞也消散不见。
“姐姐!”
她如此说,原就是不羞的,也叫她说得满面飞红。
容嫔展颜笑起来,又拉着她的手,非要她应了往后让自己做个干娘不可。见容嫔说得热闹,她身边的宫婢亦附和不止。
可究竟是没影儿的事,阮玉仪随口搪塞了,不愿再提。
那送来东西的宫人还巴巴地候着,她这才反应过来,要木香赏了东西下去。宫人欢欢喜喜地接过,掂了下,往衣袖里藏。
他心中高兴,又不免多言了几句,“也就是陛下,才能从太后娘娘那儿留下来这些许东西。要奴才看,若非还有个陛下在,太后真是恨不能为长公主将宫里也搬空的。”
那一口口箱子,不断堆砌着,或深或浅一片木色,光瞧着便已惊人。
容嫔一怔,追问道,“长公主如何了?”怎忽地如此大动干戈。
宫人听此一问,愈发有兴致说下去了,“娘娘不知?陛下昨儿方下了旨,要送长公主去契丹和亲呢。”
太后唯剩一女,哪里肯叫她远嫁,如今倒又念起那程行秋的好来,拿此事做文章。但当时本就没有新帝为证,这亲事是不做数的,太后也就没了办法。
她只能是在嫁资上添添面子,尽尽心了。
听闻那昭容长公主都快将公主府闹翻了,如今任谁也不敢近身。
阮玉仪一面听着宫人添油加醋地讲,一面有一下没一下晃悠着手中茶盏。她记得,之前使节来访,的确是有提出要迎娶大芜之女。
只是若放在从前,多是择一宫婢,临时冠了封号送去,或是在官家女子中择其一,却没有要嫡公主远嫁的。
且不说契丹没这么大的面子――
她的手蓦地顿住,忽而想起昭容正有着身子,如今算来,月份怕也不小了。
容嫔显然也想到了这个,与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眸中看出了讶色。
陛下这哪里是要送公主去和亲,分明是挑衅去的。可偏生契丹那边还有求于芜国,发作不得,只得咬碎银牙和血吞。只是难免要长公主夹在中间,做这牺牲了。
阮玉仪显然有些恍了神,摆手止住宫人的话头,遣人下去。
这宫人一走,大殿中便只余下了她与容嫔,以及各自一名心腹丫鬟,再无旁人。
容嫔幽幽叹出一口气,“当真狠绝,再如何说,长公主毕竟与他还有半分血缘在啊。”
她有些不知接什么好,心里隐隐觉得,以他的性子,不会单单为了挑衅,而做出此事。
容嫔也知此事不好多议,叹了一句,也就扯开了话头,说起旁的来。
阮玉仪有些心不在焉地抚弄着杯沿。
“妹妹可是乏了?”
她这才回了神,勉力弯起唇角,“是有些。”
容嫔见她精神头不大好,也就不再拖着她,反复叮嘱了几句,也就作辞离去了。阮玉仪挽着她的胳臂,相送至宫门口,才算罢了。
回了宫中,她一直觉着有些沉重,倒不是可怜昭容,只是见那时与程行秋那般黏糊的,也因为新帝一句话,而彻底改了命运,不由嗟叹不已。
江南贵女又如何,嫡亲的长公主又如何,到底是命运弄人,当时昭容又何必将她假想作敌,分毫必争。
这份沉重感一直维续至翌日。
她的宫里闯进了这里曾经的主人。
那人鬓散钗斜,吞咽着粗气,眸中猩红,身后还跟进来岑礼以及几个侍卫,防备着她,随时要将她带出去的样子。
阮玉仪面色沉静,拢了拢小袄,“无妨,都下去罢。”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迟疑了会儿,直至岑礼领头往出走,他们方才有所动作。
第224章 乞求
昭容不由四下张望。大殿中铺陈华美,却不似从前她住着时的模样。
阮玉仪提裙款步走去,在她跟前住了步子。两人间到底隔阂不少,从来都是不对付的,因而这会儿阮玉仪眸中无波无澜。
她拢着袖炉,淡笑道,“殿下这是何故,如此着急忙慌的。”她伸手,替昭容扶了扶发上的簪子。
她的手裹挟着香气,在昭容脸侧略过,却使得她打了个寒颤。
昭容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几案上的宝瓶里,瓶中几支红梅极艳。她缓声开口,“妹妹看起来过得很是快活。”
“不过托陛下的福。”
96/122 首页 上一页 94 95 96 97 98 9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