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缓眯着眼,摇着头走到谢相思身前,道:“自然是我。”
谢相思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那里的线条一如往昔,精致得不似凡人。
隔间有一扇窗的窗纸破了个洞,外面应该已经是金乌西坠时,有紫红掺杂着碎金色的光透进来,恰恰映在他的脖颈儿处。
谢相思的眼随着那光点动着,心潮也跟着涌动。
她听他说:“谢相思是我的人,我若不允,谁敢碰她?”
心潮澎湃,一路奔腾前行,直入深海,陷入其中没了动静。
她像是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她的五官比寻常人更敏锐,曾经她引以为傲的优点如今像是破碎了一般。
普通人怎么也能听到别人说话啊,可她像是失了听觉,连视觉也退化了,眼里除了裴缓外,根本看不进去其他人。
她仿佛……得病了。
她深深地、大口地呼吸着,渐渐地能听到裴缓的声音:“谢相思是本王的护卫,那夜她陪本王一同去吉祥坊玩了,左炎被杀死时我们一起待在房间里,我就是她的人证。”
然后是孟钦的声音:“怪不得刑部会包庇谢相思,原来谢相思是怀王的手下。既然怀王说你们当时在一起,那她被发现时为何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窗边?又为何怀王这么久了才来解释这是误会一场?”
是啊,为什么?
谢相思木着脸看着裴缓,她可太想知道了。
裴缓转过头,眼尾突然上挑,那双眼漾出春波。
“她啊,是害羞地想逃走。”
谢相思那种病的症状又出现了,而且比刚才还要严重,四肢都开始发麻。
孟钦不依不饶:“就凭这两句生硬的狡辩就想带走嫌犯?你这是妄想!”
裴缓今天心情好,一点儿不耐烦也没有,打了个响指。桑明立刻搬了把椅子过来,裴缓撩开衣摆坐下,慢条斯理地说:“我这人吧,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讲理。晋王既然说我是狡辩,那我自然要拿出让你挑不出毛病的证词才好把人提走。”
孟钦不语,裴缓跷着二郎腿,纤细的手搭在膝头,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昨晚桑明和白照这两人在门外守着,就我和谢护卫在雅间内。本王说了几句话,谢护卫害羞地推开本王,推搡间她误伤到了本王,她只顾着害羞对此全然不知,顺着窗跑到外面。后来白照他们看本王受伤把本王带回王府医治,谢护卫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本王以为她是羞得王府都回不来了,后来知道吉祥坊出了事,嫌犯被关到这儿,嫌犯据传是个绝世美人,本王想,这长安城能称得上绝世美人的除了我,就只有谢相思了,这才想着上门来讨人。”
“这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本王虽不掌刑事,也知道一面之词不能当证词。”
“那对质可以吧?”裴缓一指谢相思,“自案发之后她就被抓走,我们就没再见过,也就没什么可串供的机会。把她放下来,这位李大人提问题,本王和她分开作答。要是答案对不上,你们要杀要剐本王都不管。不过若是答得一样,那就立刻放她跟本王回府,怎么样?”
孟钦略思索了下,提出一个要求:“那问题要本王来出。”
李之昂瞧见孟钦首肯,这时才笑着上前:“这方法可行。来人啊,把谢相思放下来,准备笔墨!”
谢相思被裴缓提的想法刺激得什么病都痊愈了,她已经在考虑一会儿要是答得对不上是不是该挟持裴缓跑路,逃到安全地方再杀他祭天的事情了。
刑部做事麻利,很快一应安排都做好。
谢相思活动了一下被捆得发酸的手腕,坐在东侧。孟钦人高马大,横在她和西侧的裴缓中间,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两人别想耍什么花招。
桑明弯腰拿狼毫笔蘸墨,递到裴缓手边。
一场对峙考试就此开始。
“第一问,昨夜怀王殿下同谢护卫说了什么让谢护卫只能逃走?”
谢相思捏着笔的手,微微颤抖,裴缓根本就什么也没和她说啊!
他是被她打晕的,哪里来得及说什么?!
李之昂很贴心地补充道:“分毫不差记住说了什么比较难,大意写出来就行。”
那边裴缓提笔开动。
——“本王身边垂涎本王的人太多了,可那些人本王都看不上。”
谢相思冥思苦想之际,裴缓的心声灌到耳朵里。
裴缓编瞎话一定是要琢磨寻思的,只要他在想,她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无人知道这个秘密,这让谢相思重新有了生的希望。
她捏着笔照着听到的写,每句话大差不差,只是用词方面改了下。
——“她们不是看上本王的地位,就是看上本王的钱。”
谢相思嘴角一抽。
——“只有你,对本王的地位和钱不屑一顾,你让本王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高尚的人,这样纯粹的人。透过本王绝美容颜,赏鉴到本王至纯至臻的一颗美好心灵……”
谢相思手下一个不稳,笔在纸上一画,留了一道长长的黑印。
谢相思深吸一口气,蘸了一下墨继续。
裴缓目不斜视,写得越发卖力。
——“这世界上知己难寻,本王能遇到谢护卫,那是上苍的恩赐,谢护卫,谢相思……你愿不愿意……”
“就说到这儿,谢相思就推开了我。”
裴缓停了笔,谢相思颤抖着补上几个字也跟着停笔,将脸埋在臂弯里。
裴缓往后一靠,绕过孟钦看谢相思:“看,现在也在害羞呢!”
她不是害羞,她是怕一不小心抡起拳头想砸裴缓的脑袋。
李之昂对着两份考卷,除了谢相思写了几个错字,还有几句话差了两三个词,两份卷子没什么出入的地方。
“就这一问就够了,晋王殿下觉得呢?”
孟钦将两份答卷上上下下看了半晌,脸色变了又变,半晌没有言语。
他今日本是做了完全准备而来,如今却要功亏一篑!
“李大人,这毕竟是本王的隐私事,这两份答卷就还给本王吧!”
李之昂笑着奉上:“应该的应该的。”
裴缓将答卷交给桑明,站起来,掸了掸衣袖上的浮灰,拍着装鸵鸟的谢相思的肩膀:“跟本王回府。”
出去前,裴缓对孟钦笑了一下,嗓音微沉。
“左炎一死,兵部交给谁呢?眼下皇上怕也在头痛呢!”
孟钦的脸阴沉得要滴出水来,裴缓敛了笑,眼神毫无温度,冷若冰霜。
他前脚出门,后脚孟钦就一鞭子挥下去,方才裴缓写字的小几应声而碎。
兵部掌兵马大权,历来兵部尚书一职都是要差,君主要谨慎再谨慎,选得力心腹大臣担当。左炎一死,兵部尚书位置空了出来,有力的竞争者是兵部左侍郎顾临开,以及皇城兵马司司长黄现。
其中顾临开是左炎一手带出来的,是纯正的晋王一系,左炎一死,晋王就想令顾临开顶上兵部尚书这个位置。而黄现则没什么背景,在当年的燕云城大战中以一抵百杀出血路,就此一战成名,之后在负责皇城巡防的兵马司任职。
本来黄现也不是兵部的人,即使左炎死了有人在耳边说他很有资格上位他自己也从没动过心思。可朝中晋王和临安王两派争斗已经多年,本着如果自己拿不到这个位置,也坚决不能让晋王的人拿到,临安王一党力捧黄现上位。
晋王一派是以卫相为首的权臣,而临安王一派大多是他从封地被召回来之后主动亲近他的清流文官,权臣对上清流文官,朝堂顿时暗流涌动。
“你猜,皇上会选谁呢?”裴缓剥了颗葡萄放在嘴里,悠闲自在地躺在躺椅上,随口问道。
谢相思木着脸,说:“我怎么知道?”
裴缓“啧”了一声:“这世上居然还有谢护卫不知道的事情啊,还真是稀奇。”
这几日他都这样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谢相思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垂眼看了下双手手腕的玄铁链子,叹了口气。
五日前,裴缓从大理寺天牢将谢相思带出来。
马车上,裴缓一言不发。
回府后,裴缓依旧一言不发。
等到半夜,谢相思照常值夜的时候,他闷头大睡,一言不发。
他的一言不发,只对谢相思。
面对白照、桑明他们,裴缓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谢相思就知道,裴缓这是在生气。
至于生什么气,谢相思拿不准裴缓在她拿刀取他血时的精神状态,也拿不准裴缓拿到她考卷时的心理活动。裴缓这两日像是什么也没想,一直放空。
所以她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干脆敌不动,她不动。
所以一连两天,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第二天末尾,桑明单独叫谢相思出去,委婉地表示希望谢相思能够先低一下头。
“为什么?”
“咳咳,王爷……那什么,那夜谢护卫出去是找傅清明了吧?王爷知道了之后很不高兴,要是谢护卫能软言说几句好话,王爷肯定立刻就好了。”
谢相思惊得要命:“你怎么知道傅清明的……你们有人跟踪我?”
她轻功算不错,若是跟着她能让她连一点儿踪迹也发现不了的,那肯定是绝世的高手,找遍天下也找不到几个。
怀王府……居然还有这样的高手存在吗?
那还要她护卫个鬼啊!
“王爷对谢护卫很信任,怎么可能找人跟踪……这是王爷自己说的。”
谢相思眼珠一转:“王爷还说了什么?”
桑明犹豫要不要把那天王爷在屋里神神道道的话和盘托出,谢相思面上抿开一丝笑,神色竟少见的有些温柔:“你既然想让我去和王爷低头,那我也得知道他究竟气在哪里,才好对症下药是不是?”
桑明琢磨着是这个道理,现在天大地大,能让自家王爷恢复好心情最大,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就全都说了。
话毕,谢相思一脸呆滞迷茫,似是在怀疑人生。
桑明第一次从谢相思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自觉这次助攻十分到位,谢护卫终于开始反思自己之前对王爷的态度问题了。
谢相思确实是在反思。
却不是反思对裴缓的态度,而是反思自己能听到裴缓心声的事情。
她自从在盖州城确定自己能听到裴缓心声后,在和裴缓的相处中就占了上峰,时时让裴缓说不出话但又反驳不了。
除了这个她也没想过其他别的,毕竟这事本身已经够奇怪了,在奇怪的领域她的想象是有限的。
可桑明的话让她有了新的认知。
——无人跟踪的前提下,裴缓只睡了一夜醒来就莫名其妙知道了谢相思在案发时是和傅清明在一起。
——在刑部将案子捂得严严实实的时候,裴缓又莫名其妙在无人禀告的时候确定谢相思人在刑部大牢。
——在晋王孟钦的为难堵截之下,裴缓又莫名其妙地非常自信要和谢相思一起作答,像是早已预判谢相思一定会写出和他一致的,现编的谎言一样。
再加上最近谢相思发现自己听到的有用心声越来越少,再往前推,是裴缓在盖州城时突然要查天香阁,而那时的线索只有她和傅清明知道……
事情在奇怪的领域,往更奇怪的方向发展下去了。
裴缓可能、好像、也许,也能听见她的心声。
而且,他貌似,知道她能听到他的心声。
再具体的,谢相思还没来得及分析,人就被裴缓送到了地下密室里,每日好吃好喝供奉着,各类话本书籍源源不断每天更新,只是双手被玄铁铁链捆住。
对此,谢相思没有任何反抗。
裴缓也没有任何解释。
两个人依旧没有任何对话。
谢相思明白,这叫熬鹰,裴缓在等她先迈出这一步。
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秘密。
谢相思听不到裴缓的心声,也不想被他窥探到,就整日看话本子,放空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又过了两日,裴缓出现了。
他就躺在摇椅上,整日品品茶,插插花,看看话本子,困了就小睡一会儿,有兴趣了就和谢相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
两个人像在翠竹青山间隐居的一对恩爱夫妻。
桑明把这景象定义为:诡异版岁月静好。
他只来了一趟就拔腿跑了出去。
今日裴缓来,说起了左炎案件的后续,在东街北巷找到一匪徒的尸体,脸上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牙齿缺了一块,很特别,有人辨认说在吉祥坊看到过他鬼鬼祟祟地经过,在左炎死时又没了踪影。
匪徒的身份很快被确认,是专干杀人越货勾当的凤阳山山匪头目罗利,凤阳山匪去年被左炎带人剿灭,所擒匪众尽数斩首,罗利和手下几人逃窜,至今没有归案。
罗利此行是为报仇,人证物证俱在,道理法理皆说得通,案子就此结案。
谢相思本来想放空,可又忍不住去想这其中的关窍。
这案子查得,似乎太过顺利了一些,罗利很可能只是个顶罪的炮灰。
她心里想着,撩开眼皮去看裴缓,他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根本没听见。
谢相思心下有了另一重疑问,不管裴缓再说什么好玩的话题,或者阴阳怪气的言语,她都不搭腔,装模作样地看书。
僵持了半日,她终于又听到了裴缓的心声。
——“呵。”
简简单单一个字,背后含义无限。
谢相思单手撑着脸,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裴缓睨了一眼,她的手刚好挡住了她的大半侧脸。本来这个角度他能完完全全看到她,现在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几日的沉默,滋生出了黑暗的花。
那花生出了无数只手,胡乱地在他身上抓挠,让他突然坐立难安,不论换多少姿势,都是难受。
他本来是打算晾着她,打算拉扯她,打算她不低头就不让她好过。可明明不好过的,是他自己。
他不想再这么自我折磨下去了,他又不是受虐狂。
铁链稍微动了动,谢相思的眼顺着手挪开的缝隙看着他。
“啪!”裴缓扬了手,手中的话本子飞到谢相思脚下。
“谢相思。”他坐了一会儿,突然叫她的名字。
谢相思的脊背挺得直直的,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你知道本王为何要把你关在这儿吗?”
谢相思答:“不知道。”
“你知道。”
“我不知道。”
裴缓一点头:“好吧,你不知道,那我走了。”
他说着就要走,没有一点儿的犹豫。可谢相思刚才分明听到他的心声,他不打算再这么僵持下去的。
她也不想。
18/31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