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帮那边传了消息过来吗?”
“师妹说得没错。”陈大帅再张嘴,哽咽音更重,“左炎死之后,刺杀怀王的订单解除,我和慕云要回解忧帮了。”
订单解除,也就是说,左炎一死,解忧帮就没人再来续刺杀怀王一单。裴缓暂时安全,陈大帅和慕云也没事。
悬了这么些天的大石一下落了地,饶是谢相思这样喜怒轻易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的人都不由得神情轻松下来。
“那你和慕云师兄也能安全回去了,可喜可贺。”
陈大帅的脸上却只有悲伤,不见喜色:“我马上就要回解忧帮去了,师妹……我、我很担心你。”
长安看似平静,实际下面波涛汹涌。
就只刺杀怀王一事,就搅和得这么久,谢相思留在长安,以后只会危险重重。
谢相思语气轻松地说:“订单已经解除,就没有解忧帮的人来刺杀王爷了,我的任务也能很轻松。等王爷什么时候不用保护了,我就可以顺顺利利地回解忧帮了,师兄不必担心。”
——“我算算,以我的身家,续你个一百年保护我,不成问题的。”
解忧帮一枝花的谢相思差点儿一个平底趔趄摔倒在地。
陈大帅的脑袋突然扭向裴缓。
“怀王身边的护卫都是高手,解忧帮订单解除,其他地方的刺客很少有能靠近王爷的。我师妹是个女儿家,是个最好的姑娘,在江湖上血雨腥风地过了这么多年,她值得安安稳稳过幸福日子。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就心满意足了。这次任务结束之后,我会继续出任务,不让师妹来回奔波。等我攒够了银子,能替她和我自己从解忧帮离开……我、我……那个,我……”陈大帅一开始还说得很顺溜,这段话不知道练了多少次,可越说越没底,涨红着脸,结结巴巴。
他看了一眼谢相思,像是陡然喝了一大盆鸡血,又有了勇气,随即“扑通”一声单膝跪地,高声道:“请怀王殿下放谢相思离开,回解忧帮。我陈大帅愿做牛做马,报答怀王殿下的恩情!”
夏风闷热,吹得人脊背生汗,傅清明却觉得有一股阴凉的邪风吹向自己。
这事他是个局外人,他上道地默默退后几步,坐到树下的石凳子上,只耳朵抻长,等着那边裴缓的回答。
只见裴缓的长指点了点谢相思的右肩膀,问:“你们解忧帮人从帮内离开需要多少钱啊?”
“每个人不同,看帮内投入成本,百倍做赎身银。”
“你在解忧帮算十年……一百万两够了吗?”
谢相思:“……够吧!”
裴缓随意道:“我给你出了。”
裴缓垂眸,道:“本王已经替她赎身,以后她自然有安稳日子,也会平平安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这一幕陈大帅万万没想到,他嘴笨,方才的说辞还是慕云教他的,他一下噎住,只能粗喘着气息,说不出什么反驳话来。
慕云的身影一晃,落在地上,好不容易甩开暗影营的人,看到陈大帅这样烂泥扶不上墙简直要吐血。他把陈大帅从地上拉扯起来,语带讥讽地道:“有人就有江湖,长安的风波不比江湖上少,只要谢相思在怀王身边,就离不开长安,哪有平安安稳的日子过?”
裴缓是新晋宠臣,裴昭回来之后上位丞相,裴缓的地位又会更上一层楼,怎么可能舍得下这长安富贵?
他对谢相思,不过也就是玩心。
在这世间女子眼里,陈师兄的一颗真心,和怀王的滔天权势比不堪一击,谢相思也没有例外。
裴缓沉吟片刻,道:“我家在盖州城有祖宅可以住,不过盖州风景很一般。江南我有几个庄子,位置倒是挺好,就是夏天太热,虫子也多,我不喜欢那儿的夏天……西北嘛我也有产业,那儿的秋日最好看,雪,还是长安的最好。只要相思想走,我们可以一个季节去一个地方,四季都看最好的景色。”
谢相思神情一震。
离开解忧帮,看绿水青山走大江南北,寻梦中长安。
这是谢相思给自己设立的目标,让自己有动力踏碎从暗夜伸出来的刀枪剑戟,走向光明灿烂的白昼。
现在这遥远的目标,在她心里是有生之年能实现就好,却突然近在咫尺,她只要伸出手,就能轻易触摸到它的边缘。
她不会去要裴缓的钱,可知道遥远的目标有实现的可能,比什么都让她激动。
——“不许哭,我又没欺负你。”
心声恶狠狠地呵斥,谢相思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差点儿掉眼泪。
上一次流泪,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她强自眨眨眼,将眼泪逼退,抬起头。
“多谢师兄的好意,我虽是女人,但不想依附别人而活。我有这个能力,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师兄也应该为自己去活,不能辜负来这世上一次。”
陈大帅神情黯然,之前谢相思就已经和他说明白了,只是他不甘心,才求着慕云在与她告别时说这些。
他的声音艰涩,带着最后的释然:“师妹,保重。”
“师兄保重。”
慕云拉着陈大帅离开,从长安到解忧帮路途遥远,他们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回去复命。
两个人一走,花园陷入一片沉默。
打破这沉默的,是看了半天戏的傅清明。
“既然王爷已经知道一切,那正好。请王爷找个没人的地方,在下想给王爷诊个脉。”
怀王府最僻静安全的地方,就是地下室。
白照和桑明依旧在外面守着,这一次,谢相思也在外,让傅清明能专心地给怀王看病。
故地重游,谢相思的心情有些复杂。
白照小跑着拐到前面的一间屋子里,不一会儿抱着一个大竹篮子,手上提着一个食盒出来,里面竟是各种长安有名的小吃,把谢相思给看傻了。
“地下室是用金刚石磨碎掺进土里制成的,又设有无数个机关暗器,水火不惧,刀枪不入,别管什么绝世高手都休想靠近一步,安全得很,完全用不到人守着。之前每次王爷进去看谢护卫,白照都在这儿吃吃喝喝打发时间。这些,都是白照辛辛苦苦背着王爷攒的。”桑明说道。
白照就势将吃食推到谢相思面前,笑说:“嘿嘿,谢护卫吃,不要客气。”
谢相思微笑道:“多谢你。”
“哦,我还在这儿藏了好大一块冰,做冰盏最好,我这就去拿。”白照“噔噔噔”又跑远,桑明失笑地摇摇头。
“我有个疑问……”
“谢护卫是想问白照的来历吧?”
谢相思点点头。
“论起和裴家的情谊,白照比我还要深。他是从小跟着裴家两位公子长大的,情同兄弟,那一年……就是大将军和夫人殉国铲除掉铮王的那一年,有铮王余党买通了将军府的下人,混了进来,想杀二位公子,斩草除根,铲除裴家一门。
“当时大公子不在府中,幸亏白照机灵,发现府中有不对劲儿的地方,就扮成大公子的模样,诱贼人出现。贼人怒而下了黑手,一棍子打到白照的脑袋,白照仍死死地不放手,直到贼人被回来的大公子一箭射杀。白照头部受伤本来神仙也难救,是大公子进宫求了皇上,让神医鹿鸣前来医治,这才保住了白照的性命。只不过人和从前比,没那么机灵了。大公子怕别人欺负他,也怕哪天白照病情反复就一直带在身边,之后大公子去两江,不想白照跟着奔波,就把白照留了下来。”
谢相思赞叹道:“裴家一门忠烈,身边的人也都是英勇无畏的好汉,裴大公子也真是有情有义。”
看谢相思夸大公子,桑明忙道:“论有情有义,我们二公子也不遑多让呢!”
“王爷……”谢相思往门内看了一眼,声音压低,“王爷也有这样的故事?”
“谢护卫可能不知道,做生意哪有想象的那么容易。王爷几次被长安内外的商人们雇人截杀,九死一生,可他还是咬牙忍着,发誓要干出一番事业来。他是爱钱爱玩,可也没到能豁得出去自己的地步。就算他什么也不干,照样有荣华富贵。他这么做,是为了大公子。”
“为了裴昭?”
“大公子能力出众,又有裴家光环在,陛下器重,仕途顺风顺水。可官场不是只看你的出身,还看你的能力、人脉,看你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利益。二公子私下拓展长安内外的人脉圈子,上下打点,保大公子一路顺遂。二公子曾说,只要是为了兄长好,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舍弃。”
听桑明这么一说,谢相思不由得对裴缓刮目相看,他之前行事那么夸张,竟然都是扮猪吃老虎,长安上下不知道多少人被他骗过。
可能一开始连他那个英明神武天纵英才的大哥也被他骗了过去吧!他大哥把打点的生意交给他,为的也只是让他活得好随便挥霍而已,却没想到交给了他一个银矿,人家换了一座金山。
谢相思今日听到了这么多故事,八卦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白照捧着半人高的冰过来,谢相思听了故事决定回报,动手几下把冰砸个稀碎。白照拿着碗接着,在上面浇上糖稀,撒上各式水果,就是一碗清凉消暑的冰盏。
白照怕热,一口气吃了三碗,谢相思又亲手给他续了一碗。
“多谢谢护卫。”白照咧开嘴笑。谢相思这才注意到,他右边有一颗小虎牙,是天生英武之人。
地下室建得极大,横跨了三个院落,谢相思听不到裴缓的心声,心里一路颠簸七上八下。她人越慌话就越多,三个人聊了个冰盏茶话会,等到茶话会进行到尾声,里面终于有了动静。
谢相思第一个起身,一大步就跨了过去,桑明、白照紧随其后,三人将傅清明围在中间。
“王爷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傅大夫?”
“……大夫。”说话慢的白照只来得及说两个字。
傅清明的表情很复杂,很奇怪,他看了谢相思一会儿,说:“王爷身体康健,活到八十八都没问题。”
桑明和白照听到想听的,道了一句“多谢傅大夫”,就冲进去找自家王爷了。谢相思知道傅清明是故意支走他们的,她往前走,傅清明转身跟上,去了刚才白照藏吃食的小屋子。
裴缓的身体确实没问题这是真的。
他身体确实奇怪也是真的。
傅清明从谢相思这儿得到裴缓的血之后,遍寻古籍和之前师父留下的关于噬鬼毒的记载,才将噬鬼毒摸了个大概。
噬鬼毒入人体血液内,先迅速吞噬肌理,再吞噬骨头,最后吞噬心肺,让人死亡。中毒深者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中毒轻微者在噬鬼毒还没来得及吞噬肌理之前用健康的人的血和他更换,在道理上应该可以救中毒者的性命。
但是那个和他换血的人,就必死无疑。
而且那个换血的人,最好是有血脉关联的人,成功的概率才更大一点儿。不然最终两个人都会没命。
谢相思听得一知半解:“那这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陛下中噬鬼毒很深,换血也无用,他能活到现在除了师父的治疗硬逼出一部分毒血之外,剩下的,就是靠怀王的血。古籍记载,苗疆之前有药人,药人者,是用药灌入体内,让人成为药,有的药人的血可解百毒。这几天我做了大量的试验,怀王的血并不是有可解百毒的功效,它只对噬鬼毒有效果。毒经里有一种治法,叫‘以毒攻毒’,很多烈性的毒药,本身就是解药,不过怀王的血内也没有噬鬼毒,所以也不是。”傅清明顿了下,说,“我现在有一个怀疑的方向。”
“什么方向?”
“得过天花的人,以后就不会再得,他的身体里有对天花的抗性。”
谢相思神情大骇:“你是说……怀王中过噬鬼毒?”
傅清明点头。
“可中噬鬼毒的人怎么能活得下来……”谢相思眼神一变,“是有人给他换了血!”
“那人换了血,怀王活了下来,身体内有对噬鬼毒的抗性,可以压制皇上体内的噬鬼毒性发作。”
“王爷的血不容易凝结,上一次我取血他差点儿就失血过多……和这个有关吗?”
傅清明面色凝重:“噬鬼毒先一步是吞噬血液,因为太强大,就算换了血,还是会有一丝丝残留在肌理内,破坏血的凝固。如果是像你说的这样,那我能肯定,怀王必定是中过噬鬼毒又换血痊愈了的人。”
中了噬鬼毒,又换血痊愈。
是谁给他换的血?
裴家一门忠烈,不可能会强逼谁去给裴缓换血,自愿献身的,还能赶在噬鬼毒侵噬肌理之前的,肯定是当时在裴缓身边的亲近的人。可桑明和白照几次聊天,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那必定是有意隐瞒。
皇上中毒隐瞒是为了天下大局,那裴缓中毒隐瞒是为了什么?
谢相思觉得面前陡然立起来一座高山,那是她需要去的终点。
而在高山和她之间,有一条小河。河里的水混浊,她看不到哪里有旋涡,哪里是能走的路,无处下脚。
傅清明很有爱心地叮嘱谢相思:“我告诉你就是解你疑惑罢了,怀王不跟你说你也别提起,他们这些皇室中人最喜欢搞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密,显得自己比别人高贵。你跟他一说,他很可能把你杀了灭口。”
谢相思干干地扯起嘴角:“可我已经和他说了。”
傅清明问:“什么时候啊?”
“就刚刚。”
傅清明一脸蒙。
谢相思叹口气:“就如裴缓说的那样,我和他之间,没有秘密可言。”
傅清明一脸问号。
谢相思眼珠一转,问道:“对了,你知不知道有种药……能让人和人心灵相通的药?那个在怀王手下讨生活太难了,我很想知道他的心理活动,这样方便我以后做事嘛。”
“这我倒是没听说过,我可以回去帮你翻翻。”
“那先谢谢傅大夫。”
“不客气,相思妹妹。”
谢相思无奈。
——“这相思妹妹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听我都鸡皮疙瘩起一身。”
密室里,男声冷冷地响起:“每次听他喊你相思妹妹,我都想打他一巴掌。”
桑明没听清,问:“王爷说什么?”
裴缓揉了揉额角,随口道:“我之前中毒的时候你们谁在旁边?”
“中毒?王爷什么时候中过毒?”
桑明看向白照,白照也摇摇头:“属下从来不知道。”
裴缓心一沉,嘴角却翘起:“中了爱情的毒。”
桑明和白照面部表情齐齐僵住。
裴缓摆摆手,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想静一静,回味一下爱情的苦与甜。”
桑明想,爱情最近让王爷变得很幽默。
“是,王爷。”
裴缓躺在摇椅上,垂眸看着自己被划开一次又一次的手臂。
方才谢相思想的他都听到了,可他的记忆里自己并没有中过什么毒,也没人给自己换过血。桑明和白照都是一直在裴府的,是最心腹的人,他们都不知道的话,裴府就没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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