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二公子!”
“起来说话。”裴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了笑,“最近日子过得不错嘛,比上次见又胖了些。”
“嘿嘿,多亏了二公子,小的才有如今的好日子。二公子许久不找小的了,这个时候找小的来,是有要事要小的办吧!”
来人名叫赵猛,从前也是裴家军的后代,其父赵夺曾是专门刺探军情的斥候,后来死在战场上。赵猛性格桀骜,在军中经常喝酒打架闹事,裴家军军纪严明,裴阙下令把他逐出去。赵猛走投无路时,是裴缓给了他一碗饭吃,让他在京中纠集一众兄弟,做他的老本行——打探消息。
赵猛在军中混过,又多年在市井中厮混,这长安内外没有比他还熟的。
裴缓做这么多,也只是为了帮兄长在朝堂上立足不吃亏。自从兄长离开长安,他做怀王之后,就一直招猫逗狗,凡事不管,做最尊贵最潇洒的咸鱼。现在,兄长不在了,他要撑起裴家的家门。
“前些日子兵部尚书左炎死,凶手是凤阳山的罗利。凤阳山山匪被剿灭时,罗利跟着几个手下一起出逃,他如今死了,那他那几个手下可能还有人在人间。罗利在长安出没,他们也一定有迹可循,我想让你尽快找到这些人。”
赵猛抱拳,应声道:“二公子放心,小的一定尽力给二公子办成。”
“去吧,等找到了,我把府里藏着的酒都赏给你。”
赵猛嘿嘿笑道:“二公子等着小的的好消息吧!”
裴缓扬扬手:“去吧!”
桑明送赵猛出去,赵猛回头偷偷摸摸地看了一眼裴缓,勾着桑明的肩膀,之前二人一起被二公子送去学了一段时间审讯和追踪的手段,那之后二人结下交情,成了兄弟。
赵猛压低声音喜滋滋地说:“我这两日听说,青萤郡主好像看上王爷了,她爹穆老王爷正寻摸着要见皇上求赐婚呢!圣上之前的兄弟谋反的谋反死的死,只剩下穆王爷一个亲哥哥,穆王爷求亲,圣上一定会准奏的,咱们府里要办喜事了。”
“什么?你、你怎么不告诉王爷?”
赵猛道:“二公子名声在外……一直没有正经的姑娘想结亲,我寻思我提前说这不是破坏惊喜嘛!而且二公子这些日子什么也不管,也不叫我上门,这事也不算什么急事,我也就没特意禀报,免得被人发现我和府里的关系。”
桑明叹了一口气,望了望天:“不,这不是惊喜,是惊吓。”
过了半个时辰,傅清明上来,他去净了手之后,才去回裴缓。
“在下先问一句,这人是谁?”
裴缓道:“叫淮安,算是宫中的人吧!”
傅清明想了想,面色有些奇怪,说:“这人死于毒发,但又不算是毒发身亡。他早在毒发之前就已经筋脉尽断,精疲力竭。简单来说,就算他不服毒自尽,也会在半炷香之内死亡。”
裴缓想起在听雨台时,听到的谢相思的心声。
谢相思是从小吃药练出来的超强体质,可还是比不过淮安。淮安像是个体能怪物,一直不知道累,被谢相思用尽全力打过之后,居然也能在短时间内追上谢相思,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
他当时就起疑,特意让人砍了淮安一只手做记号,之后在乱葬岗也好找回来。
裴缓脑中破碎的点,慢慢连在一起,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若是从小用药,将其骨骼更改,能不能使人力气变大,精力超群?”
傅清明说:“多年前苗疆周边有‘药人’,所谓药人,就是以小孩子的肉身做药罐,将各种药灌下去,观察其身体的反应。大部分的药人都不堪药性痛苦,活不过三年。一旦药人能成年,就会有异于常人的能力。究竟会变成什么样,那要看用药的量,以及自身对药的抗性。
“我曾经在古籍中看到,有的药人血可解毒,有的药人力大无穷,有的药人疯癫无状。只不过自高祖皇帝起,就不许再制药人,制药人的方法自那之后便失传,久而久之,就再也没见过了。后来苗疆被镇国大将军收服,当地最后的药人都不知所终。苗疆没有药人,那天下其他地方就再也不会有了。可是……如王爷猜想的那样,淮安骨骼已改,确实是药人。应该是苗疆人的后裔吧!”
裴缓喃喃:“没错了,这就对上了。”
谢相思从小服药,骨骼更改,能在短时间内聚力,但是过后会脱力。
淮安也应该是从小服药,不过药性比谢相思大,效果也比她更明显,但因为用力过于巨大,最终骨骼尽碎筋脉尽断而死。
淮安是晋王孟钦的人。
晋王是下单到解忧帮找人刺杀自己的人。
淮安,很可能也是解忧帮的人。那相思,也极有可能和淮安一样,也都是苗疆的后裔?
“王爷之前答应我的事……”
裴缓回过神,迎上傅清明满含希冀的眼,道:“再帮本王一个忙,本王让你住一个月。”
“其实十日足够了……”
“哦,那你别来了。”
傅清明愣住,世上居然有这么翻脸无情的人?
裴缓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温柔一笑:“没错,本王就是这种人。”
傅清明自诩自己是神医后人,以悬壶济世为己任,他要做的就是行医广济天下。可在今夜,他却从一个给活人看病的大夫变成了兼职的仵作师傅。
怀王府的那具尸体,死了没多久,又有冰棺盛放,没什么腐烂他还能忍。
可等会儿要验的,居然是已经下葬埋了好些天的尸体!
马车疾驰向郊外,傅清明紧靠在马车车壁上,脸色煞白,随时准备找时机跳车。
裴缓看穿他的心思,就专让桑明把车往破烂的路上赶,附近不是石头,就是荆棘,保证傅清明一跳,要么脑袋开花,要么脸毁容。傅清明没办法啊,只好认了命。
他知道裴缓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没想到居然这么狠的。
他心里,苦啊!
“王爷,前面墓地有人。”头顶突然飘来男声,傅清明差点儿吓得蹦起来。
鹰眼,就是暗影营的那个首领。他本来不叫这个名字,是裴缓后来听谢相思说起他一口一个鹰眼,就也这么叫了。
裴缓管这个叫,妇唱夫随。
鹰眼落在车棚上,悄无声息,车内的人都没听到。
裴缓没有睁眼,随口吩咐道:“回去将那人看住,别让他跑了。”
“是。”鹰眼飘然而走,和来时一样的无声无息。
见傅清明不想跳车了,马车这次挑好路走,一路飞快前行,最终到了一处墓地。而裴缓此行的目的地被人抢先一步下了手,墓地挖开,棺材也被撬开,腐烂的气息令人作呕,裴缓拿条熏好的汗巾围住半张脸。
只见此处验尸的凿子等工具散落在一旁,鹰眼屈腿压在一人的脊背上,将他结结实实地按住。
“鹰眼,放开他。”
鹰眼的腿一松,那人的嘴巴得以呼吸,狂咳了几声,才抬起头。
裴缓有些惊讶:“是你?”
李之昂站了起来,捋了捋鬓发,给裴缓行了一礼:“下官见过怀王殿下。”
“左炎一案刑部衙门已经结案,李大人怎么会在这儿?”
李之昂道:“王爷为什么来,下官就为什么来。”
裴缓还记得在刑部衙门时这位李之昂是个多么圆滑会做人的人,左炎一案在刑部早就已经了了,他居然会在深更半夜一个人来这儿挖人验尸……裴缓着实没有想到。
“人证物证俱在,按照我朝法律,是应该结案。且左炎一案牵扯甚广,他家的二夫人又在衙门闹了那么一出,影响极坏,早一日结案,就能早一日堵住悠悠众口。不过左炎死得蹊跷,罗利又死得太过凑巧,下官是不信什么天理报应的,事有蹊跷就应该查到底。”说到这儿,李之昂总在脸上的笑敛了敛,眸子幽深,“可尚书大人却说,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不必再查。我当年因仰慕李大人为人正直,办天下奇案才立志要进刑部拜在他门下,可没想到多年朝上沉浮,他也和之前那些人一样,成了不愿意追根究底只顾着政绩名声的刑部尚书了。”
裴缓眼神暗了暗,说:“你与李大人都姓李,你是他……”
“李大人是下官的叔父,在朝无父子,何况是叔叔和侄子。”李之昂吐了口气,眼珠一转道,“王爷是为了那个谢护卫才查这个案子的吧?”
裴缓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之昂越想越觉得是这样,又说:“王爷那日英雄救美,衙门知道内情的人没有不羡慕谢护卫的,后来有人传了出去,王爷曾经那些被人诬陷的什么不好的名声一扫而空。王爷不仅救谢护卫,如今还要为了她深夜来这种地方,下官、下官都不免动容啊!”
他说着声音带了一些哽咽,倒真像是真情流露。后面的傅清明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李之昂听到,抬手抹了抹眼泪,转向他的方向:“这位小公子看起来应该是来验尸的,我不才,有许多地方一知半解,想请小公子指教呢!”
李之昂的目光一向锐利,裴缓的人他都见过,除了这位小公子。
那对方一定是怀王为了来这儿特意请来的。
李之昂说得很谦卑,明着像是请教,可实际就是要傅清明和他斗上一斗,比个高低。
傅清明看穿了李之昂的心思,可在专业上面的骄傲又不许他低头,他轻哼一声,忘了之前在马车上的嫌恶,一脸正义凛然,自己就站了出去验尸了。
李之昂又笑了笑,跟着傅清明过去了。
桑明小声说道:“这位李大人可不简单啊!”
“他想查案,但李维不想再查,他在刑部孤立无援,就想拉本王一起。就算我今晚不来,他也应该会想办法找上我。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本王要的,也是查明真相。”
傅清明一靠近尸体,那股臭味冲得他差点儿厥过去,他很想转身就跑,但身前有笑眯眯的“后辈”,后面有有权有势的怀王,他只能撑着腿软动手。
强撑了一会儿,他有些扛不住了,眼见着李之昂一直笑眯眯的,他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咬着牙开口问道:“……你闻不到这么大的味儿吗?”
“我有这个。”李之昂掏出荷包,几粒白花花的东西滚到他的掌心,是浸了香又晒干的棉花球,用来塞鼻子里的,“要吗?”
“不用。”傅清明坚决地拒绝,取出工具匣子,弯腰打开。
一动尸体那股臭味更甚,傅清明胃部翻滚,捂着胸口跑到一旁干呕着。
一个水囊送到他面前,傅清明抢过来几口灌在嘴里,压住那股难受。
那棉花球再一次递到他面前,傅清明抬头,李之昂的笑脸怎么看怎么碍眼,他想拒绝,可手却不听使唤一般向李之昂掌心白绒绒的棉花球投降。
“……下次还给你。”
李之昂笑着点头。
有了这次短暂的小插曲,后面验尸的进程加快了很多,当然这也有李之昂已经验完一部分的帮助,但傅清明拒绝承认。
死亡时间、死亡地点、死亡原因,这些复验和刑部衙门的仵作师傅的第一次验尸结果一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唯一奇怪的点,是左炎手臂上的筋脉鼓胀扭曲,像是歪歪扭扭爬行的蛇,有几处已经破裂。还有,目击者看到左炎在死之前大笑,几近疯狂。
这两样,是李之昂额外提供的帮助。
他在左炎死之后几次来验尸,记录下了尸体在腐烂之前的筋脉情况,他不用记录的册子也能默背如流,傅清明一边听着一边翻查,用银针照着左炎几处穴位刺下去。
“我私下走访过长安城内外有名的仵作师傅,他们皆不知道左炎筋脉变成如此的原因。后来我找到了一个昔年做过仵作,也做过大夫的老师傅,他说看起来有些像用了药所致。他曾在做药童的时候去过苗疆,见过有人的皮肉变成这样,但具体是用了什么药他就不得而知了。”
这消息很关键,傅清明刚要道句谢,李之昂先一步开口道:“不用谢我,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傅清明抿紧嘴巴,干脆一个字也不说,只埋头干活。
李之昂就笑眯眯揣着手站在一旁,两个人一静一动,倒也和谐。
裴缓等得有些犯困,热风夹杂着尸体的味道,就算有帕子遮挡,那味道还是无孔不入,他干脆回马车上去等着了。
离开谢相思已经有一个时辰了,他还真有些想她。
想问问她,那些年的痛苦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抱抱她,想亲亲她,想……
裴缓猛烈地摇着头,将莫名其妙钻进脑子里的想法甩掉。
他靠在马车壁上,撩开车帘,看着左家一个个耸立的墓碑,强压下去的悲怆,忍不住又翻涌上来。
自从陛下中毒之后,发生了很多事,这些事隐隐约约都被一条线串起来。左炎的死,像是给这条线打了个结,打了个死结。
要想知道事情原委,就要把打死的结再重新打开。
他要查清这一切,兄长的血不能白流。
绝不能!
“砰”的一声,他一拳捶到车壁上,骨节处顿时破皮见血,先是一滴一滴地落,之后流的速度明显加快。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撑着车壁起身去叫桑明。自从上次吉祥坊他受伤昏厥之后,桑明都会随身携带凝血的药物。
他站起来,身形晃了晃,眼前有些模糊。
他眯着眼看着前面,黑黢黢的一片,被一团火照亮。
“成之,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不能丢下哥一个人!”
那人的喊声就在耳边,声嘶力竭的模样。
是兄长。
是兄长在救他。
那声音一遍一遍重复着,却一遍比一遍声音低,模糊成呓语,模糊成念诵的咒语,慢慢地听不见。
他浑身战栗,手上的血汩汩涌出,血迹染红了他的衣襟,他浑然不知。
一阵暖风吹来,将他的脑袋越吹越清晰。
一声呢喃,从心底溢出来。
“哥,好好活下去,你可是无所不能的裴昭啊,阎王爷也休想将你带走。”
那声音如锤,敲到鼓面上,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重,震得他心尖一下一下颤着,耳畔嗡嗡作响。
不远处,傅清明高喊一声:“我知道了!”
桑明和白照几人团团围上去,白照跑了一半又朝相反的方向跑,一溜声地朝着马车喊道:“王爷!王爷!查到了查到了!”
他兴冲冲地过去,撩开车帘,却见躺在里面的裴缓,和流了一地的血。
“王爷,王爷……”白照暴呵出声,“桑明!桑明你过来啊!”
白照急得要哭,桑明闻声赶过来,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拿凝血药出来给裴缓止住血。
裴缓嘴唇煞白,脸色丁点儿血色也没有,可眼睛却亮得灼人。他的唇抖着,像是在呢喃什么,桑明凑近仔细听,是一声“裴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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