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贵得很。”
“那找匹马。”
裴缓掸了掸衣襟的土:“马也贵。”
“找只骡子也行,或者牛车……”
“本王背你回去。”
“王爷金贵之身,属下受不起。”
裴缓眯了眯眼:“不让本王背你就在这儿躺着吧!”
还真是越不让做什么越做什么。
谢相思点头:“那劳烦王爷蹲下了。”
她撑着最后一点儿力气将自己挂在裴缓的脖子上,可身体太软,几次从裴缓的背上滑下去,裴缓便改成抱着她。
她整个人就窝在裴缓的怀里,被他抱着往前走。
这是保护人的姿态,记忆里她还没有这样被人抱过。她从来没想过会被人保护,更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裴缓。
她信奉靠自己,一贯看不上裴缓这种在家靠爹娘兄长,出门靠皇上临安王的纨绔米虫。可这次在盖州,她见到他洞察天香阁之事的机敏,也见到他刚才调虎离山让她脱身的果断。
裴家的人,文武双全,忠诚无双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裴缓就算再不学无术,身上也流着裴家的血,差不到哪里去。
裴缓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昏昏欲睡间,谢相思的思绪乱飞,她听见裴缓问。
“解忧帮的人若是接单又完不成任务,回去之后会受什么惩罚?”
她撑着眼皮,声音很弱地回答:“一般是罚款囚禁地牢,若是在接单中犯很严重的错,由刑堂审判,重则处死吧!”
她说得很轻松,像是对这样的事情稀松平常,可每个字却极沉,听得裴缓手一抖,差点儿把谢相思扔出去。
——“那我不能让她走了。”
——“我不能让谢相思回去送死。”
——“长这么好看死了怪可惜的。”
谢相思眼睛半阖,耳边嗡嗡响,也没分清是他亲口说的话还是心声,便应道:“那谢谢您。”
裴缓的脚步一滞,低头看着她。
她额发濡湿,贴在脸上,面庞苍白,前一秒是杀神之姿,这一秒乖得和小白兔一样。
他的手有些不稳,怕真的把她扔出去。
“去把前面那个铺子门口停的马车买下来。”
白照跑过去办,过了会儿回来:“老板说那是进货的马车,不卖。”
裴缓:“那把铺子一起买下来。”
片刻后,裴缓把谢相思抱进马车。
他弯腰将她放下,人要跟着钻进去,脑海里突然冲进一幅画面——
背景是冲天的火光,脚步声哒哒,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不断。
胸腔里是吸入的浓烟,眼前是模糊的黑影幢幢。
有人抱着他上了马车,不住地摇晃,不住地叫喊。他眼睛扯开一条缝,只看得见那人下巴上一滴一滴坠下来的汗珠。
“成之,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不能丢下哥一个人!”
裴缓脑子里乱哄哄的,像有无数条杂乱的线纠结成一个线团。他深吸口气掀开马车的车帘,任由夜间的凉风肆虐地吹。
记忆里他并没有遇到过大火,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奄奄一息活不下去的事。
他幼时有战功赫赫的父母,少年时有平步上云霄的兄长,护着他半生顺遂。
要非说有什么坎坷,那都是在裴昭离开长安时他自己硬生生作死创造出来的。
“看来是我太思念兄长了,把不知道哪里看的话本子情节都加自己身上了。我这书啊,都看杂了。”
旁边谢相思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沉,呼吸也很沉。看着看着,裴缓也有些犯困,但碍于马车内部装饰实在是太简朴,睡得不舒服,他硬生生撑到回客栈。
一进门,裴缓就见孟云客坐在大堂里等,满面的焦急,待看到安然无恙回来的他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我听手下说你带人出去了,还好你没事。”
白照扛着睡着的谢相思上楼了,紧跟着的护卫提着两个脸罩着黑布的人进来,孟云客问:“这是怎么回事?”
裴缓困得眼皮耷拉着:“之前在盖州城刺杀我的人,抓到了。”
孟云客神情一紧:“什么?你被人刺杀?你怎么没和我说?”
“你和我兄长是一类的,我说了不得被你念叨到长安啊,我没事了。桑明——”
“属下在。”
裴缓打了个哈欠:“去审审,我先睡了,折腾这么久皮肤都不水灵了,得好好睡觉补一补。”
“是!”
裴缓脚步慢腾腾地上楼,今日注定要在这儿过夜了。
孟云客离长安办事是微服出行,随行人不多,但都是府内的亲信,他吩咐手下去附近守着,别让任何人接近刺客。
落日下沉,暗夜将来。
谢相思是在下半夜醒来的。
她每次脱力之后再睡着就会睡得特别沉,醒来时四肢像是灌了铅。
她捶了捶腿,抻了抻胳膊,从床榻上翻身下来,拽着茶壶灌了半壶凉茶水,人彻底清醒。
小镇的夜格外宁静,耳边没有听到裴缓叽叽喳喳心声的吵闹,他应该已经睡熟了。
一想起裴缓,她就能听见怦怦怦的心跳声,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自己的,跳得很热闹,很快乐。
谢相思拿水揉了把脸,将刀上的暗线重新缠好,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裴缓的门口,白照脑袋抵着墙,站着睡得香,平时守夜的桑明并不在。谢相思如今已经是怀王府第一护卫,几下就问出了桑明的去处——客栈后面的柴房。
柴房外三步一岗,守得严严实实。
谢相思刚到柴房,就听见里面传来忍痛的闷哼声,过了许久桑明出来,携着一身的血腥气。
“这两人骨头还挺硬。”
桑明抬眼看到她:“欸,谢护卫怎么过来了?”
“睡醒散步能活八十八。”谢相思往门里看,“那两人什么也没招吧?”
“正是呢,我让手下给他们灌了药,等一会儿再去审审。”
“不如让我试试。”
“这……”桑明有些犹豫。
“解忧帮有规矩,出卖雇主相当于背叛解忧帮,一旦被发现是要被尽全帮之力抓回去处死的,他们为了活命,不管你怎么问他们都不会说实话。我也是解忧帮的人,我有办法能让他们开口。”
桑明点头,让开路:“那谢护卫请吧!需要什么工具尽管说。”
“不用了。”谢相思的手抵在门上,回头看了桑明一眼。
桑明招呼守卫:“都往外撤五步。”
一时间柴房周遭只剩谢相思一人。
“谢了。”谢相思推门进去,里面的血腥气浓重得她眉头皱起。
陈大帅和慕云两个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光看脸和身上倒是一点儿伤也没有,不知道吃了什么灵丹妙药,面色红润不苍白,但配合着血腥气,这么完好无损的看着更瘆人。
他们受的都是内伤。
谢相思不解:“这套审讯人的法子可真阴毒,这不像是一个普通护卫会做的事情。裴缓身边的人真的都很神奇。”
慕云眨了眨眼皮先醒过来,瞧见谢相思来表情怨毒得很,挣扎着要扑过来,却牵动伤口呕了一口血。
谢相思叹了口气:“别动了,再动就要吐血身亡了。”
说话间陈大帅也醒了过来,他看到谢相思先是惊喜,再然后笑容僵在脸上,神情落寞。
她无意间又伤害到了一颗普通少男心。
“我长话短说。”谢相思找了个堆在角落里的破垫子扔在地上,盘腿坐在他们对面。
“咱们都是解忧帮的人,帮内规矩懂的都懂。接单的价钱越高,危险性就越大。你们既然敢接刺杀怀王的单,应该都是急需钱吧,比如欠了赌债,要帮人赎身等等。”
慕云咬紧牙关安静下来,只有血从嘴角溢出,陈大帅的脑袋则垂得更低。
“有我在,人呢,你们肯定是杀不成了。你们为活命不肯招认,想着任务搁置之后会有其他师兄弟接手就能救你们了,可三院的人都是什么人,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们是竞争关系,他们怎么会管你们死活,那这条路就堵死了。”
谢相思慢慢悠悠地说,同时观察二人的表情,见二人有所松动,继续说:“你们等不来他们,又因为迟迟不招认没了用处,到时候就会被怀王这边弄死。如果招认了,那出了王府门就会被解忧帮下追杀令,也是个死。现在你们人在悬崖边,四面都是刀枪,怎么都活不了了。”
谢相思长长地叹了口气,颇为唏嘘。
“你有什么办法就快说吧!”慕云咬着牙喊了这么一句,又吐了一口血。
陈大帅也抬起头看她。
谢相思笑,鼓了鼓掌:“慕云师兄果然机智非凡。”
顿了下,她又问:“你们这次接单可有时限?”
陈大帅摇头:“对方只要怀王的性命,没有设时间,只说要尽快。”
慕云无力地瞪了陈大帅一眼,陈大帅小声说:“这个是能说的吧……”
“既然没有时间限制,那就好办。之后我会找个机会把你们放了,你们以后就每隔几日假装来刺杀怀王一下,有点儿动静就撤,王府这边我会安排好,每次装模作样追你们一段距离就收队。这样你们一直在刺杀一直没得手,也不算违规,而怀王性命无忧,我也算是安然在完成任务。”
“若是哪一日怀王不用我保护,我回解忧帮之后,你们想怎么杀他都随意。”
慕云摇头:“不行,这样等下去等到何时才能拿到钱?”
“我会和怀王说,要拿钱封你们的口,他有的是钱,肯定会出的。到时候你们先把钱带回去把难关渡过,之后的事情就容易了。”
慕云和陈大帅面面相觑,慕云转头:“我们需要考虑考虑。”
谢相思本来就没指望他们能立刻答应,她站起身,抻了抻懒腰:“天亮前我再来一趟,那时给我答复吧!”
“谢相思——”陈大帅叫住她,欲言又止。
谢相思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又笑了一下。谢相思是个冷艳的长相,不笑时生人勿近,可一笑时颊边就会显出两个小酒窝,人一下就甜了。
冷美人藏着两个小酒窝,动和不动皆倾城。
陈大帅一时看呆了。
可谢相思接下来的一句话,轻易就掐死他死灰复燃的心动。
“别爱我,没结果。”
陈大帅的脸埋下去,声音闷闷道:“我相貌平平,在书院内再努力也没有人能看得到我。我没有爱好,也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整日行尸走肉一般,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除了追逐你,我没有目标。
“我接这个单,是想买一件礼物,送给你。我并不知道你离开解忧帮接的单是保护怀王,刺了你一剑之后,我并没有觉得解气,反而更痛苦。
“如果追逐也没结果,我死或者是活,都没什么区别。”
谢相思没想到陈大帅藏着这样的心思,她想了想,重新坐回去。
“你喜欢的,你追逐的,只是书院里口耳相传造出来的那个假人罢了。你看我这样,你觉得除了长相外,我和那个‘出尘绝艳,恍若仙子下凡’的完美神女有什么关系。”
陈大帅抬头,谢相思一身男子装束,面色不施粉黛,姿势毫无顾忌地盘腿坐在地上,陈大帅一怔。
“我在解忧帮长大,不知道真的喜欢人是个什么感觉。只是听师姐们说过,喜欢是见他一面就欢喜。”
“可你连我本人都没怎么见过,哪有什么机会喜欢上我呢?你一直想融入书院,刚好那时候书院每个人都高喊着‘我要追谢相思’,很自然地在内心就加入这个行列里,把情感寄托在‘谢相思’这个你没接触过的,假想的完美仙子身上。换成李相思、王相思,也都是一样的。
“我不需要礼物,只要你好好活着!
“我不想你死,因为那样之后书院里人人都会说我是祸水,我这个人还是很在意名声的。”
陈大帅的眼溢出泪光:“可我不知道继续的意义……”
“人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要往前走,自有意义。
“我给你个方向,努力去赚钱吧!
“钱不会骗你的,有了钱之后从解忧帮离开,不用再在刀尖舔血,自由自在地去看山川湖海。”
谢相思憧憬着美好未来,笑得更灿烂。
陈大帅二人也被这种笑容感染,忍不住加入其中,畅想暴富后的幸福生活。
裴缓是被谢相思疯狂输出的心声吵醒的。
他困得厉害,在榻上来回翻着试图躲避开那节奏密集的话语攻势,可不管他人滚到哪里,那声音都如影随形地紧紧追上。
裴缓眉头皱得死紧,扯过被子将自己耳朵捂住,可也无济于事。
那声音能透过无形的空间和有形的被子棉絮,直直往他脑子里钻。
“啊啊啊啊!”裴缓烦躁地坐起来,灵魂被强制叫醒,身体还处在半睡半醒间。
“保护王爷!”在外面打瞌睡的白照被裴缓的声音喊醒,“哐”的一声直直地撞进来,用力太猛一下扑在了地上。
裴缓这下是真的彻底醒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白照,冷声吐出一个字:“滚!”
“好嘞!”白照爬起来一步一退,速度地原路返回。
裴缓睡意全无,干脆坐起来,从放在房间内随行的箱子里随手扯出一个话本,有谢相思跌宕起伏的心声做背景,看话本倒是很起劲儿。
之前他刚发现能听到谢相思心声秘密的时候就很想这么干了。
耳边是谢相思在心里谋划着骗陈大帅和慕云,话本子里男主角在密谋着怎么把女主角拐做自己的妻。
在话本子里女主角被套路得无处可逃的同一时间,谢相思那边也收到了喜报。
——“说会考虑那就是十有八九了,嘻嘻,我可真机灵。”
她的喜悦很单纯,裴缓嘴角弯弯,手又翻了一页话本。
——“陈大帅和慕云我尚能应付,如果他们没做成这单换解忧帮别人来,我不一定能解决,到时候裴缓可就危险了。”
她的考虑很贴心,裴缓嘴角弯起的弧度更大,一目十行,快进到男女主角成婚当日。
——“虽然我对陈大帅和慕云说的话都半真半假,可对未来的憧憬却是真。等什么时候裴缓不需要我的保护,我完成这单就可以拿一大笔酬金,加上我之前攒的,扣掉出帮的赎身费,还能剩很多银子,没有任何的生活压力,到时候天高任我飞,帅哥任我选。”
——“希望这一日快些来吧!”
裴缓的嘴角瞬间拉平,连带着书里撒糖的内容怎么看怎么碍眼。
“骗人做妻,天打雷劈,你个死渣男。”
裴缓手一扬,话本子顺着窗就飞了出去。
他直挺挺地躺在榻上,瞪着屋顶,活像是瞪着谢相思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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