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那个被盯上的倒霉蛋。
周烬突地拉开门,动静挺大,好几个人的视线都落过来,又佯装无事地错开。
“走。”他说。
孟夏被折腾大半个晚上,极度警惕:“去哪?”
周烬睨她一眼,晃出门。
一副爱跟不跟的架势。
包厢里还在乱糟糟的,蔺沉攥着话筒,高声唱西海情歌。
调跑得没边,一帮人痛苦地捂住耳朵。
看上去有不到天亮不罢休的架势。
孟夏抿了下唇,拎起书包跟了上去。
路过前台时,看了眼挂钟,已经快过十二点了。
刚走出小夜都的大门,一只头盔丢过来。
周烬单手插兜,跨上摩托。
专拣坑洼不平的地方走,遇到坡路,不避不闪地冲下去。
孟夏被颠得发懵,好几次笔直地磕在少年清瘦结实的背上。
周烬是故意的。
最后,她实在晕得厉害,揪着少年的衣摆。
“周烬,能不能慢点。”
片刻后,意识到他不会理会,认命地抱住他的腰。
使劲儿掐了两下。
最后,摩托停在十水巷口,车胎刮过石子路面,呲啦一声。
八月的夜晚闷热,孟夏摘掉头盔,马尾松了,碎发粘在额前,分外狼狈。
她索性把皮筋扯下来,散下来的头发落在肩窝,黏腻极了。
孟夏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
不是今晚,而是整整六个月的暗无天日。
然而,周烬偏偏不肯放过她,长腿曲起,散漫地捏着车把。
“真丑。”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蹲在石阶上,没什么形象地哭了。
被拦在考场外时,她没哭。
回家看到那条警戒线时,她没哭。
去认尸的时候,她没哭。
孟夏觉得自己挺坚强。
然而,几个月后,在子夜时分的十水巷口,她哭得不能自抑。
那些骄傲的坚强都不要了。
太疼了。
一寸寸溃烂的伤口,太疼了。
她不绕道走了,凭什么绕道走啊。
那些软弱和退缩,只能招致变本加厉。
她没家了,没妈妈了。
孟夏埋着头,懒得理会周烬是什么时候从摩托上跳下来的。
周烬蹲下来,从她脸上一抹,糊了一手泪。
他厌恶孟夏,想看她狼狈,等她真狼狈了,也没多好看。
周烬的爱憎一向直白狂妄,鲜少有这样的矛盾。
少女的头埋在手臂间,长睫上挂着泪,哭得背脊轻颤。
他甩甩手,心头一刺。
这女的真行。
周烬没哄过人,提着领子拎过来,拍两下背,还哭,又拍两下。
哭什么操。
过了一会儿,意识到孟夏一时半刻停不下来,干脆蹲一边,看着她哭。
大半夜的,他简直是疯了。
孟夏哭到哭不出来,扶着墙壁站起来,摸黑往巷子里走,差点撞到停在一旁的自行车。
周烬提着领子,把人扯回来。
“蠢。”
少女低下头,咬住他的虎口,使劲咬,一直到舌尖尝到咸腥。
咬完,刚才没来得及骂的也骂出来了。
“混蛋。”
她从小没怎么跟人红过脸,颊边涨得滚烫。
周烬吸口气,眉眼沉得吓人。
“操。”
少年胸膛起伏着站了一会儿,跳上摩托,油门拧动,扬起一溜风。
孟夏蹲在巷口吹了会儿风,勉强把那些汹涌的情绪压下去,然后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挺刚的。
周烬的神色,看上去像是要弄死她。
一切都糟糕透顶的时候,反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她从兜里翻皮筋,想把头发扎起来,一低头,看到石阶上躺着个打火机。
上面还沾着体温,应该是周烬落下的。
孟夏捡起来,打着照亮。
有了这只打火机,回去的路出乎意料地平顺。
――
屋子里的冷气调得很低,孟夏洗完澡,裹着毯子坐在床上,从枕头边摸出手机。
按亮屏幕,上面是一连串的未读消息。
发件人的备注是小陈老师。
小陈老师全名叫陈晨,是小宋岚如几届的师妹,也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初到B市时,孟夏就被宋岚如丢去了陈晨的画室学画。
艺考结束,她埋头复习文化课,有一段时间没去画室。
再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她再没有去过画室。
孟夏握着手机坐了一会儿,吸口气,点开收件箱。
陈晨问她要不要参加OFA艺术赛。
一个著名的国际美术大赛,为了这个比赛,孟夏准备了挺久,参赛的作品都准备好了,就在陈晨的画室。
她抬起眼睛,半湿的发披在肩头。
曾经的光芒,晃如隔世。
孟夏蓦地掀起毯子,走到窗边,拎起角落里的画包,把里面的油画笔倒出来,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蹲下,踩着冰凉的木地板,一支支地捡。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压低的云翳,像是在酝酿一场倾盆骤雨。
孟夏关了窗,重新坐回去,抱着膝,把自己裹进毯子里。
她的头疼得厉害,短短的两个字,打了删,删了打。
五分钟后,终于按下发送。
陈晨在欧洲进修,这会儿正好是当地的傍晚。
没过多久,她的电话拨了进来。
“夏夏,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如果获奖,有机会得到Miquel大师的指点。你准备了这么久,真的不继续下去了吗?”
孟夏的下巴窝在毯子里,仰着头,望着没有天光的夜幕。
“不了。”
她轻声把短信里的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陈晨打这个电话前,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果。
她的心里也难受。
流言蜚语永无休止,没有人知道,下一次,无妄之灾会落在谁的头上。
陈晨止不住地遗憾。
“孟夏,你是喜欢油画的。”
“你是为它而生的。”
电话里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没有,陈晨不知道,少女还在没在听。
孟夏回过神来时,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那句话在耳边反反复复。
孟夏,你是为油画而生的。
话里是毫不掩饰的惋惜。
从前在画室里,陈晨常说,比起天赋,热爱更为难得。
孟夏垂下眼睛,掌心被画笔硌得生疼。
一整个晚上,孟夏没睡安稳。
她反反复复地做着那个噩梦,猫尸,诅咒,审判...
众口铄金,被人言湮没时,她有时候都怀疑,自己是否有罪。
梦境最后,她咬着周烬,咬萝卜似的。
在他有反应之前,孟夏醒了过来。
床头灯还亮着,闹钟显示5:40。
夏天亮得早,天边泛起鱼肚白,厚厚的云层里透出几缕烧红的霞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孟夏总觉得齿根泛着甜腻的血腥气。
她接了水,漱了好几次口,才缓过来点。
昨天被酒意激起的情绪冲淡下来,孟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胆挺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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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北岛的《我们》
第6章 烬余
孟夏起得挺早,到学校时却不算早了。
临出门时,她犹豫着,翻出管药膏,装进书包里。
九中挨着条繁华街市,乌镇的人起得早,不到七点,沿街的摊铺大都开了门,几家早点摊里,滚油的焦香飘得老远。
快到校门口时,孟夏的余光瞥见几道人影。
她回过头,临近早自习,一大波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涌过来,那些人影混进学生堆里,很快就瞧不见了。
孟夏皱了下眉。
这几个月里,她已经习惯了警惕,刚才晃过去的人影,让她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
她停了一会儿,随着人流往里走,琢磨着晚上怎么回家。
走进教室时,另一半桌椅也摆好了。
跟她同组的男生脸色不好,孟夏没理他,径自走回了座位。
她的确不想惹事。
可事都发生了,也没必要让自己不痛快。
沈野和蔺沉一直盯着她,表情丰富精彩。
孟夏从书包里掏出书复习。
第一场考语文,那些文言文默写她已经烂熟于心,没什么复习的必要,孟夏干脆拿出数学练习册做题。
她心神不宁,对答案时,查出好几处低级的计算错误。
整个二班分成两派,一派是学习党,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在拼命复习,另一派则吊儿郎当,睡觉的睡觉,吃早饭的吃早饭。
孟夏的斜后面,沈野咬着煎饼:“昨儿阿烬怎么了,回去就沉着个脸,像是要发病。”
周烬有病,发起疯来,不管不顾,像头凶兽。
这在他们这些人里头,不算是个秘密。
周烬的病只是偶尔发作,听说和当年他妹妹的事有关。
然而,泥娃娃来了之后,似乎变得有些不对劲。
连他们都说不清楚,周烬对泥娃娃是什么态度。
“我能知道?”蔺沉闷着声,“烬哥今天还来不?”
“说不好。”沈野倒是没怎么在意。
对于周烬,来跟不来没什么区别,即使来了,也是换个地儿睡觉。
孟夏垂着眼睛,写下了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
又错了,这次是忘了抄负号。
快要下自习了,她扣上笔盖,发了会儿呆。
一直到预备铃响,周烬也没来。
课代表抱着厚厚一摞试卷进来,孟夏开始收拾书包,装书时,摸到那管药膏。
她把药膏拿出来,迟疑了一会儿,和一包棉签一起,放在周烬的桌子上。
发卷子时,赵苒转过头,敲敲她的桌子:“中午一起去食堂吗?”
她咬着薄荷糖,雪白的脖颈上挂着条亮闪闪的锁骨链。
孟夏点头。
卷子已经传到她们这儿,赵苒把卷子递过来时,校服往上抻了一点,孟夏清楚地看到上面的一道淤痕。
她皱了下眉,赵苒已经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将长袖校服拉下来,遮住大半手背。
试卷不算难,孟夏写完作文,看了看表,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分钟。
她从头到尾查了一遍,站起来交卷。
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九中的传统,考试期间不上课,统一自习。
孟夏拎着水杯去接水,走廊里挺安静,路过办公室时,梁显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暴跳如雷的。
“都高三了,明年六月就要高考了,你不要前途了?”
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屋子里的两个人影,周烬的书包随意搭在肩头,没什么正形地站着,舌尖顶了下脸颊。
他的黑发乱了一点,鼻骨上一道凌厉的伤,往外冒着血。
梁显的脸色发黑,他就没见过这么难管教的学生。
“为什么打架?”
周烬的声音响起来,吊儿郎当:“看他们不爽。”
梁显把桌板拍得梆梆响:“那伙人的头是叫黑皮吧,那是乌镇里头有名的地痞混混,出了名的亡命徒,要是他们再过来...”
“哦,”浑不在意的态度,“那就打回去。”
梁显的话一噎,差点忘了,眼前这个也是个亡命徒。
黑皮。
孟夏走了几步,想起早晨晃在校门外的那几道人影。
考试铃响,走廊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闲言碎语总是传得最快的,无论真的假的的,传得多了,都成了真的。
孟夏接水回来,人群里已经沸沸扬扬地议论开。
有人抻长脖子,朝办公室那边看。
“听说周烬打架了,就在校门口,一堆混混,他提着拳头就上去了,动静闹得挺大,最后是保安过去拉开的。”
“为什么啊?”
“他不是有病,兴许是又犯病了,他们这样的人,可是不好招惹的。”
“我同桌不是这么说的,他早上就看到那些人在巷子口晃,看上去是来堵人的。”
“堵周烬?”
“不是吧,好像是周烬自己上去的,还说什么轮不到你。”
孟夏的眼皮颤了一下,想起早上那几道流里流气的视线。
黑皮应该是来堵她的。
走廊里人来人往,闷得厉害,闲言碎语钻进耳朵里,那些沉闷的窒息感又浮了上来。
她往人潮的反方向走,走廊尽头是一处天台,门半开着,里头站着个人。
孟夏的脚步顿了一下,打算转身回去。
没走成。
“跑什么?”
周烬蹲在天台上,懒洋洋地抬起头。
他的黑发盖过眉骨,一张脸棱角分明,鼻骨上那道伤疤没处理,痞气里添了点凶。
漂亮,乖戾,野蛮。
这些看似不搭界的词,用在周烬身上,一点违和也没有。
看上去走不了了。
孟夏收回脚步,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和周烬的关系一直挺诡异,孟夏感觉得到,周烬是厌恶她的。
他的情绪从来不加遮掩。
她犹豫了一下:“是黑皮吗?”
对于她知道了这件事,周烬没什么惊讶。
他伸出一边腿,踩在石阶上,从兜里摸烟。
诡异的安静。
明明是他拦的人,却没有接话的意思。
孟夏抿了下唇。
“他们是来堵人的?你和他们打架是因为...”
她一时也猜不透是因为什么原因。
即使猜到黑皮那些人大概是昨天落了面子,又不敢直接招惹周烬,索性柿子捡软的捏,她也不至于没有自知之明地猜测,周烬打架的原因是这个。
猜不出来,孟夏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好奇心。
她只是不习惯这样尴尬的气氛。
周烬挑着眼皮,盯了她一会儿。
这次倒是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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