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渴极气极,边说边忙着给自己倒茶:“这王八孙子!做下这样的事,还要脸做什么?从今天起,我日日到邱公馆找他的麻烦,我看他能躲到几时。”
听到门外按铃声,闻德生过去开门。
“乔先生……”
闻亭丽一呆,那道晨曦中的颀长身影可不就是乔杏初。才一夜,乔杏初整个人憔悴了不少,他大概是没料到闻家这么快就开门,也是一愣。
闻亭丽心里一酸,回身就往楼上跑去,接着就听到乔杏初对父亲说:“我放心不下亭丽,过来看看她。”
父亲的声音掩不住惊喜:“好好好,她正难过着呢,你同她好好说会话。”
楼上周嫂正用湿毛巾给小桃子擦脸,小桃子两手揪住毛巾的一角玩,扭头瞧见姐姐,忙举起小胳膊:“姐姐。”
闻亭丽含含糊糊地说:“你先乖乖吃早饭,等下姐姐再带你玩。”
上楼进房间关上门,身子往床上一扑,头虽埋在被褥里,耳朵却时刻留意楼下的动静。
想起自己一夜没梳洗,又蹑手蹑脚起了身,还好屋里有个热水瓶,里头的水早已凉了。她忙不迭倒牙粉、拧毛巾、梳头发,对着镜子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
楼梯间安静片刻,不久便有人上楼,是两个人。
少顷,就听父亲在门外敲门:“亭丽,杏初想跟你说几句话。”
闻亭丽不响。
“一个人闷在房里算什么事?有什么委屈还得当面聊开才行。昨晚你一夜没睡,这样吧,今天店里不做生意,你们先聊着,爹下楼给你打电话到学校请半天假。”
说罢便自行下楼去了。
乔杏初在门口低头默立一会,正要抬手敲门,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开门之后闻亭丽也不瞧他,自顾自走到窗前立着。
第4章
站在乔杏初的角度,一时只能看到闻亭丽的侧脸,那是他见过的最令人心动的美丽线条。
他情不自禁开了腔:“亭丽。”
考虑到闻德生就在楼下,并不随手关门,径直走到闻亭丽身后。
“对不起…………昨晚我妈不该那样羞辱你,我代她向你道歉。”
闻亭丽委屈得啜泣起来,她本就具备假哭的本事,何况眼下是真伤心,又因为担心自己和乔杏初的未来,哭声里更添一份浓浓的忧愁。
乔杏初转到闻亭丽身侧低头望着她,看那晶莹的泪珠断线般地往下掉,心里又疼又愧,取出手帕,轻轻帮她擦眼泪。
闻亭丽把头扭到一边。
乔杏初只得把那湿透的帕子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只说了这一句,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
闻亭丽感觉自己等了一整年那么久,依旧没等来乔杏初的下文。
她忍不住隔着泪雾觑向乔杏初,才发现他的样子很奇怪。他像是内心正激烈地挣扎着,苦恨、懊恼……甚至还有点难堪。
她从未在乔杏初脸上看过那样复杂的神色,那种疲惫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拼死的战争。
终于,乔杏初似是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正式迎向闻亭丽的目光:“昨晚得知这件事,我也很惊讶。你别哭……我母亲她满脑子都是旧思想,她怕我替你遮瞒,故而一开始并未惊动我,而是连夜动用南京的关系打听你母亲当年的事,等到一一弄明白了,再抢先告诉我祖父,我被她弄得措手不及,目前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她,而是我祖父。”
他倦怠地垂下肩膀:“我祖父这人非常顽固,无论我怎样解释,他都认定你和伯父一开始就故意欺骗我。”
闻亭丽一震:“我没有!”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跟你交往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吗。”乔杏初抬手摸摸闻亭丽的脑袋,勉强挤出笑容,“可是……伯母她做过青楼女子是事实。”
闻亭丽泪光一凝:“难道你也瞧不起她么?这不是她的错,要怪只能怪这不合理的社会――”
乔杏初默然片刻,以一种含蓄的态度道:“伯母是伯母,你是你。我体谅伯母当年的苦衷,但我爱的只是你。”
闻亭丽心中一惊,乔杏初受过高等教育,论理在这种事上会比旁人更包容,可他好像根本没办法接受……
不――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她愿意理解和尊重他的想法,只是,既然他如此看待她的母亲,两人之间恐怕也没办法再走下去了。
乔杏初看她赌气不肯开腔,不禁牵动了心中的怜意:“亭丽,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不答,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地面说:“昨晚我祖父已经表明了态度,说他永远不会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不仅因为伯母的事,还因为他已经给我拟定了亲事。”
闻亭丽一惊,乔杏初自嘲地牵牵嘴角:“自从父亲接管家里的生意后,几处厂子都出了问题,大头资金一断,家里的棉纱厂起码要关闭一半。为了替我父亲拉来一些襄助,祖父借着寿宴的名义宴请沪上名流,幸而他老人家尚有几分薄面,昨晚连陆家的人也请来了。另一方面,相信昨晚你已经见过白莉芸。”
他难堪地低下头。
白家跟乔家是世交,因他和白莉芸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当年两家长辈曾半开玩笑给他和白莉芸订过娃娃亲,但由于近来社会风气开化,他和白莉芸并未将其当回事。
今年年初,白家的洋烟厂因为外商大肆倾销(注),运作上也遇到了极大的困难,期间白家曾向乔家求援,祖父主动提起当年两家结亲的事,白家在江苏认识不少棉纱原料商,能帮乔家争取到质优价廉的原料,而他们乔家则在本市拥有一块位置不错的地皮,很适合给白家做厂房和门市。
两家若能互帮互助,不愁度过难关。
他祖父这一提,白家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昨晚祖父做寿,两家长辈本想正式向他和白莉芸通通气,不料他不打招呼就带回来一个闻亭丽。
他当场在书房顶撞起了祖父和父亲,祖父气得胸痛发作,他不得已先服软。
本想缓一缓再说,不料祖父又听说了闻亭丽母亲的事,这下反对得更激烈了,连夜叫律师到家里来拟协议:假如乔杏初不马上跟白莉芸结婚,他不但会即刻剥夺乔杏初的继承权,而且以后长房的所有人都休想从他这里继承半个子儿,令他们即刻从乔家搬出去,日后休想再插手厂里的事务。
为着父亲投资失败的事,二房和三房的长辈早对他们长房暗生不满了,平时没少在祖父面前挑拨是非,这次不过是一并发作出来。
母亲又惊又怕,把他拽到一旁:“看见了吗?为着一个闻亭丽,你非要把你父亲逼死才算完是不是?还有你妹妹,你要是连累她也分不到家产,你这做哥哥的愧不愧?!”
闻亭丽听到现在,心已凉了半截,乔杏初低头说完这番话,坐在那儿惘惘地出着神,倘若只是剥夺他的继承权,他会毫不犹豫离开乔家,但他怎么忍心连累父母和妹妹?想到此,他决绝地抹了把脸,霍然起身,走到闻亭丽面前。
“所以,你今天是来跟我告别的?”闻亭丽白着脸发问。
乔杏初异常眷恋地望着闻亭丽,心里好似有万箭穿过,他迅速拿定了主意,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半跪在她面前说:“亭丽,请你给我一年的时间好不好?我不爱白莉芸,这场婚姻不过是一桩利益交换,等到两家危机渡过了,我就跟她离婚,我已经用朋友的名义在香港开了两家红酒厂,一年之后足够我自立门户了,到时候我就跟白莉芸办理离婚手续,带你到香港去,我们在香港举办婚礼。”
闻亭丽望着乔杏初手中的文书,那是一份公司注册书,厂址在香港九龙,公司法人正是乔杏初,她脑子一片混乱,难以置信地看着乔杏初:“你是说先跟白莉芸结婚,让我……等你?”
乔杏初低下头,哑声说:“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
“白莉芸知道你的计划吗?”闻亭丽呆呆地问,“她知不知道你打算一年后跟她离婚?”
乔杏初没吭声。
看来是不知道了。闻亭丽依旧呆望着乔杏初,目光却瞬间就变了,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乔杏初被那目光刺痛:“亭丽,你别这样看着我,她也未必爱我,白家危机重重,只有跟乔家联姻才能让两家放下顾虑合作,白莉芸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你的计划?”闻亭丽回想昨夜白莉芸看乔杏初的目光,恍悟似地点点头,“你也知道她对你有好感是吗?这婚姻对你来说或许只是一场交易,但对她来说分明还有别的意义,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对她一点也不公平,再说……”
她悲哀又讽刺地说:“我又算什么?你已经成了家,却要我跟你保持恋爱关系,这是要我做你的情妇吗?”
“你这话是在作践你自己!”
“到底谁在作践我?”闻亭丽迅速地、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你成了白莉芸的丈夫,我成了见不得光的那个,往后我只能在角落里看着你们,我和你的每一次约会都违背伦理,万一不小心被人撞见了,我会背负什么样的骂名你知不知道?”
乔杏初打断她:“可是我还有别的法子吗!”
闻亭丽惊愕地一顿。
“我答应你,这一年我不会跟你私底下见面,就委屈你一年,就一年!一年之后我和你便是合理合法的了。你算不上插足,我也没有背叛我的妻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闻亭丽一直噙着眼泪拼命摇头。哪怕他直接跟她提分手,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和失望。
这就是背叛!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娶了白莉芸,你的心里都应该从此只有她,你只想着一年后自己可以抽身,可曾想过提出离婚会对白莉芸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万一这期间她怀了孕,你是不是打算连你的孩子也不要?再或者,假如你终究舍不下自己的家庭,是不是打算跑来叫我不要再等你?乔杏初,你好自私,你从头到尾只考虑你自己!”
乔杏初面色难看起来:“亭丽。”
闻亭丽毫不犹豫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你走吧!我永远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人,你我缘分断了!”
她断然背过身去。
乔杏初定定看着闻亭丽。
第5章
屋子里太静,双方的气息肆无忌惮地交流着,闻亭丽因为面向窗户站着,能够清楚地看见乔杏初映在玻璃上的脸庞,他的样子有些难堪,还有些愠恼。
“亭丽!”
闻亭丽不肯回头。话说到这份上,谈话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乔杏初抬手想触一触闻亭丽,自尊心又逼他收回了手,他难过地看着她:“你一定要这样曲解我的意思吗?”
闻亭丽还是不吭声,无论乔杏初怎样粉饰自己的用意,到头来伤害的都是她和白莉芸两个。
此时此刻,她心中对他只有失望。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乔杏初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好,我不勉强你。”
他顿了顿,转身朝外走去,步子迈得很大,带着负气的意味。
闻亭丽始终没有回头,听见他下楼而去,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扑到床上,把头深深埋进被褥里,奇怪眼眶里干干的,连哭的冲动都没有。
不一会,楼梯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闻德生火急火燎上楼来了,进屋后看到女儿消沉的样子,一屁股坐到身旁的凳子上:“后悔了?”
很显然,刚才他一直在楼下偷听女儿和乔杏初的对话,并且他也不打算在女儿面前掩饰这一点。
闻亭丽气得转头瞪父亲一眼。
闻德生却自顾自一拍手:“不后悔就好!刚才爹真怕你一时糊涂答应了他。这个乔杏初,叫我说什么好。乔家人那样强势,白家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婚一旦结了,哪有说离就离的道理?你若真答应等他,便会年复一年地白耗下去,拖到最后,最好的结局是稀里糊涂给乔杏初做小老婆,真到了那一步,你这一生就算是完了!早断了也好,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日久见人心’,平日里千好万好,遇事才能看清一个人骨子里如何,好孩子,你也别灰心。凭你这好模样,还愁日后遇不上好男人?”
闻亭丽听得心烦意乱,都这时候了还“男人”“男人”的。
“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闻德生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絮叨,见状,只好摆摆手:“好好,我先回屋去了。昨晚爹也是一整夜没睡,你别睡过头了,爹只给你请了一上午的假。”
闻德生一走,闻亭丽就睁开眼望着天花板。眼下最让她难过的不是与乔杏初分手这件事,而是对于自己未来的担忧。
当初母亲掏出家里的大半积蓄送她去秀德女子中学读书,无非是听说那里的学生都是达官贵人的千金,在母亲有限的认知里,嫁给品行上佳的有钱人,是当今社会一个女子最好的出路,而在秀德读书,就意味着女儿有机会认识好人家的男儿。
事实上,闻亭丽所住的i堂里还有许多她父亲和母亲这样的夫妻,他们困在这狭窄的一方天地中,日日为一些琐碎的事情吵嘴。自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闻亭丽老早就明白何为“贫贱夫妻百事哀”。
所以她进学校后并未醉心功课,而是把更多的心思用在发展才艺和结交家境好的同学上。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如愿以偿认识了富家公子乔杏初,可那样如何?高门大户自有高门大户的盘算,即便母亲没做过妓女,他们也绝不可能同意她进门。
闻亭丽越想越清醒,干脆下床翻起书包来。
眼看八月就要毕业,倘若不继续念大学,以她的学历只在洋行找到一个打字员之类的工作,每月薪水只有几块大洋,维持她自己一个人的开销都有些吃力,要想在社会上谋个好差事,最起码也要先考上大学再说。
只恨她过去没怎么把心思用在功课上,尤其是认识乔杏初之后,就更加有恃无恐了。如今想来,当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她居然傻到把自己的将来寄托到另一个人身上。
翻了半天报纸,好不容易翻到了今年沪上各大学校的招生简章,一看直叹气,凡是名气响一点的学校,招生条件无有不苛责的。
中午小桃子回来找姐姐,一进屋就看到闻亭丽坐在书桌前埋头用功。小桃子诧异地“呀”了一声。跑进来踮脚冲桌上左看右看,看清是书本没错,不禁再“呀”一声。
闻亭丽没忍住噗呲笑起来,周嫂也在门口啧啧称奇:“大小姐,今天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闻亭丽把小桃子抱到自己膝盖上,没好气地说:“怎么,我就不能偶尔用用功吗?”
小桃子在闻亭丽的怀里坐了一会,很快就不老实了,一会儿在课本上点来点去,一会儿捉着闻亭丽的手不放。
闻亭丽一概不理,只皱着眉头用功,忽听楼下传来吵架声,是闻德生的声音,吵得还挺凶。
闻亭丽心想,父亲上午一直在楼上睡觉,这会又能跟谁吵起来?该不是邱大鹏来了?忙让周嫂把小桃子带回屋里,自己怒气冲冲跑下楼去,谁知来的不是邱氏父子,而是房东刘良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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