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久晟准备妥当,上场。
喝彩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屏蔽外界杂音,闭了闭眼,蓄势待发。
看台之上,雅间的门帘掀开,前面的人狗腿似的扶着帘子引路,微笑道:“季公子这就走了?”
季无谢远远看了眼下面,“走了,吵得人心烦。”
比赛正进行到精彩之处。
赛场上的选手挥汗如雨,进攻退守直接了当。
季无谢路过时视线落在台上,停顿几秒。
周久晟头上额上都被汗浸湿,几缕略长的头发凝结成小辫子随着动作甩开,眉眼凌厉,模样冷漠又英俊,赤身搏斗时又多了几分野性。
他的招式很有门路,一气呵成,一看就是练过的,又加上年少气盛,出拳有力,对手节节败退,很快便落了下风。
胜败已成定局。这场比赛的结果在意料之中。
陈冼看得起劲,“这小子可以啊,不简单。”
周久晟粗喘着气,撩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右手被裁判举起,吹口哨宣布他的胜利。
识眼色的侍者主动过来解说道:“这是我们拳场最近来的新人,真是一匹黑马,才几天,就赫赫有名了,当然,他也不是战无不胜的,但他败的几率很小,季公子可是要押他的注?”
季无谢没回答,只是轻扬了下眉,“有点意思,再看看吧。”
接下来的几场比赛都以周久晟的胜利为终,一晚上的工作量下来,实在累极了。
他在后台休息,喝水,数着手里的钞票。
有人推门进来,几个工作人员在前面开道,被簇拥的男人穿着黑色衬衫和西裤,身形修长挺括,那张情绪寡淡的脸无可挑剔,他有着极其优越的身高和长相。黑沉眼眸在光影的洒落下深邃清晰,带着点儿冷颓的气质。
周久晟数钞票的手指停住。
男人很有目标性地朝他走来,嚣张而不失礼貌道:“自我介绍一下,季无谢。”
周久晟垂眸,像是没听见一样,手指机械性地重复之前的动作。
季无谢:“你看起来很会打架啊。”
周久晟上半身仍是赤裸着,腰腹紧实,肌肉线条流畅,他脖子上搭了条白色的毛巾,身周的热气和血腥味还未散去。他淡淡开口:“那要看值不值得打。”
陈冼看他整理完一沓钞票,利落收进口袋里,道:“这么缺钱?”
周久晟轻抬眼,不自觉看向男人腕间的钻石袖口,以及银色手表,那价格怕是足以买下这整个场子。
跟这种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有什么好说的,他起身去穿衣服,准备要走。
陈冼拦住他,主动找话题:“嘿哥们你混血吧?长得有点洋气啊!”
周久晟表情波澜不惊,没说话。
陈冼半开玩笑地继续缓和气氛:“我说你,长成这样,去找个富婆姐姐撒娇早就发家致富了,何必赚这辛苦钱?再不济,去会所挂个牌那估计也挺值钱。”
周久晟:“……”
这人是得了失心疯还是怎么的?
季无谢忍无可忍,踹了他一脚,“不会说话就别说。”
终于安静了会儿。
季无谢叹口气,开门见山道:“阁下贵姓?我看你身手不凡,有意聘请你成为我的私人保镖,价钱你出,多少钱,都可。”
周久晟眼皮都不掀一下,径直就要离开,“免贵姓周,周久晟,已在西环片区警所谋得职务,抱歉,无法应先生之聘。”
“这样啊。”季无谢似有些惋惜道。
*
世上的事情总是瞬息万变,谁也不知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前些日子姜荔还满心期盼着那个英国军官会带她离开,她会远渡重洋在被海洋和鲜花包围的,充满古典浪漫情调的岛屿上开始新的生活。
而如今收到的却是那个死鬼佬带着她的钱独自跑路的消息。
姜荔带着行李箱,在码头甲板上从早上等到晚上,吹了一天的风。云霓阁的人找到她时,她已是形容憔悴,万念俱灰。
云裳撑着伞过来,为她挡住码头边的风浪,带着斥责与抚慰道:“多久了?”
她问的是,这事情瞒着有多久了。
姜荔眼里噙着泪水,“半个月了。”
云裳问:“你是怎么打算的?”
姜荔摇摇头,气若游丝:“不知道。”
她已不知如何再去面对云霓阁的姐妹们。
云裳看她这副颓靡不振的模样,恨铁不成钢道:“你就这样自轻自贱,这样不值得?不过是个男人,竟也叫你迁就成这样!”
姜荔低头哭了起来。
云裳轻拍着她的背,语气五分狠五分柔,“你想离开,一时鬼迷心窍着了他的道,我不怪你。回去吧,收拾好自己,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这世间男子大多薄情寡义,他越是负你,你就越要活得更好。我们这样的人,原是不配拥有理想的爱情的,更别奢望谁会真心对你好。你只有你自己,所以你也只能爱你自己,别再犯傻了,明白吗?”
暗色海浪一层又一层拍打过岸边,甲板逐渐漫上海水。
潮湿腥咸的海风吹拂起她们的发丝,云裳墨绿色的裙摆随风在慢悠悠晃动。
林清嘉跟着众人在后面远远地望着,眼前视线仿佛蒙上淡淡的薄雾。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云裳不再是那个唯利是图的鸨母,更像是个温柔敦厚的母亲,为姑娘们遮风挡雨,悉心照顾她们。
姜荔的身体需要慢慢调养,起码得停工十多天。
云霓拿着账本计算,“我们亏了不少。”
姜荔这些日子的亏缺,加上之前她被那死鬼佬骗去的钱,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吴妈妈想了想,道:“之前不是进来个新人么,一直让莉莉安调教着,也不知结果怎样了,刚好可以让她补上莉莉安的空缺。”
“只是,我看那孩子倔得很,怕是还得吃些苦头才行。”吴妈妈看向云裳,眼神试探。
“云霓阁从不养吃闲饭的,她既来了,就应当做好本分工作,哪儿那么多小性子,惯得她!”云裳合上账本,吩咐吴妈妈道:“你去准备一下,今晚让她上工。”
吴妈妈得了准话,欣然应道:“是。”
**
房间门突然被推开,以吴妈妈为首,后头跟了好几个姑娘,手里端着檀木托盘,托盘里装放了玲琅满目的艳丽衣裙和发钗首饰。
上次见这阵仗,还是林清嘉刚来那会儿被抓去梳洗那次。
林清嘉下意识往后退,神色警惕道:“姐姐们这是做甚?”
吴妈妈早就手痒了,手一挥,便有人上前去,“你说是作甚,好生将养了这些时日,也该去干活了吧?你又不是来享福的!”
“早晚是要伺候人的,你若是乖乖的,顺从些,也省了我好多事。”吴妈妈坐在木桌旁,身旁有人在慢慢斟一碗茶汤。
“我知道,要你认这种不干不净的命途,你不甘心。但这里的姑娘哪个不曾是干干净净的,又是这样过来的呢?迈出了那道坎儿,便也没有什么所谓了。心性再高,也得认清这现实,我说姑娘,这就是你的命。”
虽是心比天高,但终究是命比纸薄。
“你们放开我,放开!”
林清嘉被几个人团簇着按住,一点儿劲也使不出来。
与其活着受屈辱,倒不如死了。
她假意配合,趁她们放松戒备给她梳头发时,瞅准了机会要往墙角撞去。
“当心,她要寻死!”
有手疾眼快的看出她的意图,及时将她拦住。
吴妈妈走到林清嘉跟前,擒住她下巴抬起来,“想死?还由不得你。云霓阁花钱买下你,可不能就这么折了本,先把欠的钱给我还清了再说!”
林清嘉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
如果没有人拦住她,或许,就这样死了吗?
可是――
总归是有一点不甘心啊。
有人拿来桌上调好的茶,边打量梳洗好的女孩边说:“也不知云姐从哪儿物色来的,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
她皱了下眉头,又道:“只可惜年纪尚小,身段略显稚嫩了些。”
看着女孩这荏弱稚小、青涩的模样,吴妈妈端过碗,道:“总会长大的,不过也够了,市场需求还是有的,有客人就好这口新鲜,年纪小皮肤嫩的。”
灰褐色的茶汤凑近唇边,林清嘉被迫张开嘴,她拼命别开头,防备着不吞下那些汤水。
这些日子见的多了,她知道,这茶汤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清嘉的嘴巴像是漏的,才倒进去一点,又顺着嘴角淌出来。
“妈妈,这药灌不进去呀。”
话音刚落,“哐啷”一声,瓷碗被她挥到地上,碎了。
林清嘉扶着桌子,狼狈地喘气。
吴妈妈大怒:“反了你了!”
她治过的人多了去了,什么样的没见过,最后不都是服服帖帖的。
她早有准备,叫人拿了医药箱来。
林清嘉看见那注射器的针尖缓缓沁出一滴晶莹的药剂,脸色一白。
吴妈妈拿着针走近,道:“没办法,这是你自个儿选的。这西成药见效更快,药性更猛,你且好生消受吧。”
林清嘉被人按着,动弹不得,心头巨大的恐惧感蔓延。小臂上痛感袭来,她看见那根针缓缓扎进皮肤,注射液受力推动。
林清嘉绝望地闭上眼睛。
这次是真的,完蛋了。
第16章 .少年听雨歌楼上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大厅被暖光的壁灯映射成淡金色,隔着流水回廊亭榭,那些花了钱的贵客们如同高高在上的神o,俯瞰着下面赏心悦目的歌舞。
阮夏今日难得露面,抱着把琵琶低眉信手地弹了起来。
眼下时兴的虽是从洋人那边传来的摩登舞曲,但倾倒于她那带着淡淡哀愁的古典气质的,大不乏人。
转轴拨弦间,心思却在另一处。眼波也不受控制地时不时偷掠过去一眼,抿嘴淡笑,含羞带怯。
看台之上的雅间,帘幔卷开。
香烟浓烈呛口,白雾中,男人懒懒陷在沙发里,半掠低眼皮,百无聊赖拨弄打火机,火苗忽明忽暗,那半截香烟断断续续地燃,便有烟雾拉拉扯扯萦绕。
黑色衬衫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但也能看出宽肩窄腰结实挺拔的身形,领口的扣子解了几颗,更显得慵懒随意,仿佛从骨头缝里生出的懒散劲儿。
姑娘们按捺不住内心的小小雀跃激动,是一片花枝乱颤的窃窃私语。
“快看,是季公子。”
“季公子这模样,便是以后有机会出去嫁了人了,也是不会忘的,难免要为他心痛。”
“不然怎么叫咱们花魁姐姐惦记了这么久。”
阮夏身旁的姑娘道:“方才季公子朝这边看过来了,他定是在看你。”
“是吗?”阮夏低头含笑,神情羞赧。
有平时跟阮夏不大对付的听见这话,翻了个白眼,哼笑一声。
“你哼什么?”
“觉得好笑罢了。”
“哪里好笑?”
“季无谢是何许人?他见过的漂亮姑娘,估计比你们吃过的饭还多,哪里就一定是在看她呢?”
“你……”那人气急,“你就是嫉妒我们阮夏姑娘!”
……
季无谢手指拽了下领口,半侧过头与身旁人讲着话,烟雾中他半眯着眼,目光似乎在这边停顿了一瞬,随后转开。
旁边人不知讲了句什么,男人嘴角轻扯了下,笑得桀骜又浪荡。
那真是一张招桃花的俊脸,眉眼疏懒,漆黑瞳仁里光色不过幽暗一转,便像极了调情模样。
周围环境聒噪,丝竹管弦器乐,歌舞声靡靡,姑娘们嘴巴还在巴拉巴拉讲着话,但阮夏看向季无谢时,所有声音都消止,世界安静得出奇,仿佛能听见他嘴唇张合所发出的字音,心脏也跳动得欲从胸腔中蹦出来。
或许可以将这命名为,某种心潮起伏的悸动。
*
窗外夜色渐浓,水晶灯光璀璨摇晃。
那些调笑声响沸腾着,放荡的作乐淫秽声肆无忌惮地钻进人耳朵里。
林清嘉眉心紧蹙,手指紧抓着宽绰廊道口的雕花铁栅栏,只觉身体天旋地转的,头晕得很。她努力寻找着楼梯口的一点凉风,竭力让自己平缓下来。
附近的一座雅间,有姑娘在弹奏古典丝竹乐器,细细听来,竟然还有男子在吟诗。
那人似乎是个儒雅风流的文人,吟诗的声音也是温润好听的。
这个好,总比那些粗暴直接的污言秽语要好得多。
也可以借此转移注意力,缓解身体的难受。
林清嘉挪动脚步,靠近了点儿听。
“轻拢慢捻抹复挑。”
林清嘉听见这么一句,原来是《琵琶行》,她闭上眼,也努力在思索着全文。
只是一闭上眼睛,听觉就变得愈发敏感,夹杂在诗句中的某些不正经意味便明显起来。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喑哑声色拖着腔调,伴随女子似有若无的低笑。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林清嘉猛地抬手捂住耳朵,此情此景,实在叫人难堪。
从此怕是再也无法直视这些诗文了。
身旁似有人走过,林清嘉被浓重的烟熏呛得皱眉,她佝偻下身体,一只手遮住脸,往无人在意的角落移动。同时警惕地环视四周,松一口气,还好,没追上来。
一想到那个好酒颟顸的客人,林清嘉后背就一阵发凉。趁他醉酒不备之际,林清嘉拿花瓶砸了他,这才得以逃出来。
总之她是不会屈服的。她得活下去,真相还未查清楚。为了父亲,为了林家那些惨死的无辜之人,为了还未实现的理想,她都得保护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正戒备着,后肩忽然被人轻扣了下。
“谁?”林清嘉转过头。
那时候,风恰巧向这面吹。
她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他眉眼懒洋洋的,视线似乎微眯着,在看她。
季无谢远远看到走廊尽头的林清嘉,走近了,更加确定是她。
女孩衣着清凉,白皙干净的脸上涂脂抹粉,远山黛眉,胭脂唇,眉心与眼尾涂着一层薄薄的银箔细粉。赏心悦目之余,还多了几分媚态,全然不见之前的清明。
雾沉沉的夜色侵吞浑沌光影,灯光交错地在他身上闪过。
季无谢唇瓣抿成平直的一条线,默了半晌,开口,是没什么温度的声线:“你怎么在这里?”
“季无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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