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一时无声。
林清嘉补充道:“也可以是非裸体。”
不过是在探讨艺术问题嘛,她底气还是很足的。
季无谢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林清嘉说:“当然是男同学。”
虽说现在是倡导民主和科学,要做思想进步的新青年,但林清嘉还是无法想象,如果女同学来画,会是什么样。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突然又被捂住嘴,季无谢做噤声手势,“嘘。”
头顶上的地板传来阵阵响动,脚步声凌乱、急促。
听动静,来的人还不少。
“找到人了吗?”
“报告,还没有。”
“废物!继续给我去找!”
“报告长官,后面房间的窗户是开着的,地面有脚印。”
“定是从那里跑掉了,给我追!”
那是季无谢故意留下的破绽。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也停了,夜空和街道都被洗刷过,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谁家小孩子的哭声。
地板上的遮掩物被推开,林清嘉踩着季无谢的肩膀爬了出来,她略微整理衣裙,伸出手,想拉里面的人一把。对方却一溜烟地蹿了出来,根本不需要她拉,林清嘉默默收回手。
医馆像是遭遇了劫匪一般,东西被砸了不少,乱七八糟的。
林清嘉扶起一张坐椅,想了想,还是店里的尸体更棘手,刚想过去拖死者尸体,被季无谢拦住,“不必动手,我来解决。”
之前太过紧张,现在才发现地上的死者穿着警服,是这片辖区的巡警。林清嘉抿了下唇,问道:“他们为什么抓你?”
季无谢缠着手上的绷带,“现在后悔救我了?”
林清嘉摇头:“不,我认得你,你之前救过我的。所以我现在医治你,算作报答。”
季无谢动作停了一瞬,“所以是为了报答才替我医治?”
“医者仁心,任何一个病患进来,我都不会见死不救的。”
季无谢踱着步,检查门窗的损坏程度,修修补补的给关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语气懒散,有些嘲弄道:“这样啊。”
折腾了一夜,此刻稍稍放松下来,林清嘉感觉到强烈的困意,在柜台前略做整理,便往外走。
季无谢扣住她肩膀,“去哪儿?”
林清嘉:“很晚了,当然是回家。”
“你不能回去。”
林清嘉皱眉:“为什么?你不回去吗?你还是早些找到藏身之处好好躲起来才是要紧,被警官找到,可就没有这次这样的好运气了。”
季无谢轻嗤,她倒是担心起来了。
他捂着伤口处,模样看起来有些难捱,“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你既救了我,就不能不管。”
林清嘉:“?”
不是已经医治过了吗?
“你还难受?”她小心翼翼问。
季无谢咳嗽几声,“嗯,现在感觉虚弱乏力,夜里可能还会发烧,需要有人照看。”
……虚弱?
可刚才不是,能跑能跳,能修门窗,还能徒手杀人,身手敏捷得很吗?
也有可能是回光返照,那股劲儿过了,就撑不住了。
林清嘉说:“放心,我会善始善终的。”
她想了想,扶着季无谢,“里间有病房,你先过去躺着吧,躺着舒服一些,有利于伤口愈合。”
“行。”季无谢捂着伤处咳嗽。
这病床对于季无谢来说实在有些小了,一双长腿微屈着,躺下的姿势看上去也不是很舒适。
林清嘉困得眼皮打架,安置好季无谢后,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林清嘉在桌上睡得极不舒服,一会儿便觉得腿麻手麻,翻来覆去的。
第二天悠悠转醒时,习惯性地翻了个身,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倏的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不是应该伏在案桌上睡觉吗?那季无谢又去哪里了?
她起身,彼时熹微的天光从外头漏进来,撒在脸上,有些刺眼。
林清嘉伸手挡了挡,眯起眼睛,看见窗边负手而立,闭目神思的季无谢。
晨光像是给那道清挺身影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眼睛轻阖,睫毛在冷白的肤色上懒懒错叠。
可能是打坐?那为什么不坐着?
林清嘉都怕他万一站着睡着了一不小心摔倒了怎么办。
她伸了个懒腰,明明动作也不大,那边却像似有所感般睁开了眼睛。
逆着光,那是极好看的一双眼,让林清嘉想到了漂亮剔透的琉璃石,以及皓月千里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浮光跃金。
“醒了。”
林清嘉点点头,“嗯,我怎么……”
“你看你在桌上睡不安稳,中途给你换了个位置。”
“多谢。”
林清嘉去药柜那边按着药方给季无谢拿药,有调养的中草药,也有消炎止痛的西成药,最后都装在一个袋子里,”药剂服用量和方法都写好放在里面了,如此,我也算是善始善终。”
“且慢。”
林清嘉回过头,“怎么了?”
季无谢没说话。
算了,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的,也早晚得去承受。想来,现在回去,应该已经没有什么危险。
“没事了。”
门外一阵O@响动,季无谢一把拉过林清嘉,警惕地掏枪上膛,正要扣扳机,陈冼先出声:“老大,是我!”
他扛着枪跳进来,“原来你在这里,让我们好找!”
“啊,老大你这是受伤了?”陈冼一惊一乍的。
季无谢:“小伤,无碍。”
闻言,林清嘉看季无谢一眼,不是说身体很虚弱,夜里可能还会发烧吗?
怎么有种被人糊弄了的感觉。
陈冼注意到旁边的林清嘉,“这位是……”
林清嘉微笑道:“你好,我是这家医馆的大夫,林清嘉,昨天晚上他来问诊,我替他医治的。”
女孩笑起来明眸皓齿的,眼底干净清澈,眼尾稍稍往上勾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在淡淡阳光下,像只灵动翩跹的蝴蝶。
叫人有些看直了眼睛。
原是很正常的见面流程,到了握手这一步,陈冼正准备伸手出去,季无谢拦在前面,叫他汇报昨晚的情况。
陈冼伸了一半的手又缩回去,抓了抓头发。
陈冼汇报的空隙,季无谢转过头来,瞥了一眼林清嘉,“见面说你好,还握手,可真是有礼貌。”
这话怎么听怎么感觉不太像是夸奖呢?
林清嘉有些无言以对:“……”
怎么,讲礼貌有教养难道不是很好吗?
他们在说些什么,林清嘉没太清听,也不是很在意,临要走时,又被季无谢叫住,点名让一个手下送她回去。
护送她回去的人叫许砚,是个身形健壮的年轻男人,很健康的小麦肤色,只是板着个脸,沉默寡言,看起来淡漠疏离,很凶的样子。没有陈冼看起来那样亲切。
陈冼一听是熙和路,来了劲,“老大,熙和路我熟呀!”
季无谢面不改色道:“你话多,怕是会扰人清静。”
陈冼默默闭了嘴。
快上车时,林清嘉犹豫着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只知道姓季,但不知道叫什么。想起来,她还有东西没有还给他,要是就这样走了,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碰见。知道姓名,好歹以后还能找到。
然而,季无谢沉默了会儿,像是在思量,手指在掏出的烟盒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看上去并不急于回答她的问题,或者是根本就不想回答。
林清嘉明白了,“若是先生觉得不便相告,也没事,是我唐突……”
“季无谢。”
“唐突了”几个字还未说完整,就听见他这样说。
林清嘉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几秒。
季无谢目光和她相对,深色的瞳仁是昏沉夜里平静的湖,不经意便惹人陷溺。
雾气微冷,昨夜暴雨潮湿的水汽好像还未褪去,风吹在脸上凉凉的。
周围好静,静到仿佛全世界都停止下来,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我叫季无谢。”
咬字清晰,每个字都利落又郑重,告诉她,他是,季无谢。
林清嘉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季无谢,后会有期。”
这名字从嘴巴里说出来,念了几遍,林清嘉皱起眉,小声碎碎念:“怎么听起来像是寄居蟹?”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一个黑衣部下道。
林清嘉吓了一跳,她说这么小声音都能听见?
季无谢沉声道:“不得无礼,林小姐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林清嘉抬眼,发现他有点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陈冼:“你没听说过这名字?”
林清嘉略微思考下,确实是有些熟悉,她带着疑惑问:“应该听说过吗?”
难不成“季无谢”这三个字很有名?
季无谢抽了根烟出来,打火机在指间转着,正欲点燃,忽然东西都被一只手给夺了去。
季无谢保持着手虚虚拿着的动作,眉稍稍扬,看向林清嘉,半眯的眼睛让视线内敛,有种冷冽的戾气,看起来就非常吓人。
四目相对,寂静几秒。
陈冼等人也没出声,只是想着这姑娘居然敢抢季无谢手里的东西,当真是胆大,活得不耐烦了。
林清嘉也不知是怎样的勇气支使,身体比大脑更先一步,就做出行动了,或许是作为医者的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感。
林清嘉表情无比认真,也无比严肃地说:“吸烟有害身体健康,也不利于你的伤口愈合,作为伤患,你应该……遵从医嘱。”
在他的注视下,林清嘉越往后面说越没底气,音量也逐渐变小。
季无谢眼皮微垂看着她,无意识用舌尖顶了下腮,他收回手,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语气却谈不上有多认真:“行,遵从医嘱。”
陈冼等人表情惊骇地听完整段对话,面面相觑,等到许砚护送林清嘉离开也没缓过来。
“老大什么时候脾气变这么好了?”首先挑起话题的是陈冼。
“吓死了,刚刚那个眼神好恐怖,上一个敢这样冒犯大哥的人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可能是还没出生。”
“小姑娘勇气可嘉啊。”
不知何时,季无谢已经站到了他们身后,他面无表情,语气毫无起伏地说:“再多说一句废话,你可能就要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
第9章 .变故
一场暴雨将天空都冲刷得干净,鸟雀啁啾,叶子新绿,上面汲着的雨珠摇摇欲坠,不一会儿,便“哗”的一下滑落下来。
陈冼摆摆头上的雨珠,走了进来,“老大,你猜得没错,昨晚偷袭我们的人正是李虎。”
“他和警署那帮人勾结上了,以后恐怕对我们的行动多有不利。”
季无谢神色凝重,一旁的医生正在给他复查伤口,“季先生这伤已基本无碍,只需静养时日即可。”
季无谢正欲穿上衣服,却见医生还在端详他的伤口,启唇道:“还有何事?
“还是处理得及时哪。”医生反应过来,说:“哦,我是想问给季先生处理伤口的那位同仁不知是哪位,这执刀手法之缜密,伤口缝合之细致,所开药方之妥当,当真是高明,这伤口可能留疤都很淡。此人医术上的造诣极高啊,我倒是很想与他交流切磋一番。”
季无谢系好纽扣,“你不必认识。”
“……”
恰时,护送林清嘉的许砚回来了。
季无谢已经起身,目光看向许砚,许砚汇报道:“老大,林小姐已经安全送回去了。”
季无谢皱眉:“你确定安全?”
按这速度,应该是把人送到家门口之后,当即就赶了回来。
而现在的林家,恐怕早已不是当初的林家了。
许砚如实道:“林府出了点状况,说是昨夜遭遇贼人洗劫。”
季无谢指尖轻敲着桌子,看来他的猜测没错,李虎对林家动手了。
*
黄昏,天空这位艺术家似乎格外偏爱颜料盘中的橘红色调,洋洋洒洒将热烈的橘红肆意涂抹了大片。
夕阳掺在这云层里,给林府办丧事的白色布条镀上一层金色。
前来吊唁的人不多,零零散散地来,无不唏嘘,林老生前也算是乐善好施,广结善缘,不曾与人树敌,不想有朝一日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据说贼匪连个全尸都没给他留,最后只在后院的河旁边找到部分尸首。
林清嘉一身黑衣,披着白色丧布,鬓边别着白花,跪在灵堂前。
除了林嫣然父女和那晚去医馆没回来的林清嘉,包括佣仆在内,林府上下十几口人几乎无一幸免。
如今偌大的林宅显得有些冷清。
那场暴雨将所有作案痕迹都冲刷得无踪无迹,警察署的人查了几天都毫无头绪。
林清嘉神情凄怆,看向林颂:“林家此次劫难,叔父当真不知道些什么吗?”
医馆资金链断裂,许多项目都被暂时搁置下来。而这些时日,林颂急于接手林家的事务,取代林懿的地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对林懿的追悼会也似乎漠不关心。
又恰巧,几乎所有人都不免于劫难,除了他和林嫣然。
林清嘉想了好几天,很难不怀疑是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活下来的人就有罪么?你自己不也好好活着?”林嫣然抢先道。
林颂:“查案是警署的事情,你这样说可有证据?”
林清嘉:“……”
暂时还没有证据。
或许是她多虑了,但直觉就是告诉她,事情没这么简单。
林懿的丧事没办几天,棺椁便被急着拉去下葬。
林清嘉红着眼睛,拦在灵堂前。这些天,家里的佣仆们都换了新的一批,而他们对林清嘉的态度也肉眼可见的差了起来。
“大小姐还是让开些吧,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林清嘉依旧拦着,没说话。
林嫣然从后面走过来,“这事儿呢,也该翻篇了,还得向前看。”
她轻挥手,示意丫鬟小厮们继续动手,“想必,姐姐也不希望伯父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吧?”
林清嘉被推到一边,她看向林嫣然,“父亲也曾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变得这样?”
“为何?”林嫣然笑了笑,“你说是为何?只因我早就受够了你们假惺惺的施舍,自己高高在上,装得好人模样。不过是鸠占鹊巢,掩人耳目罢了!人人都知你是苏州林家小姐,可我呢?天晓得,我竟才是正真的林家人。究竟谁是主谁是仆?诺大的家业本来就是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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