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镜子里的脊椎骨像是一条慢慢伸直身体的蛇,轻轻地,晃动。
灯光暗掉。
李漠呼出了一口气,放在双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住,大拇指往里轻轻地揉搓,手心里全是汗水。
那个房间里的灯光再次亮起,比之前柔和,她已经换了一套衣服,她走到玻璃前,一直盯着李漠看,片刻之后,她微微转动脑袋,拿出一个盒子,打开,先是刷了刷自己的眼睫毛,补了补妆,然后收起盒子,拿出一支唇膏,上下涂了涂,抿了抿嘴唇,又慢慢张开。两片鲜红的柔软先是紧紧地黏在一块,又缓缓地扯开,李漠忍不住站起来,走到那面玻璃前,能看清她嘴唇的每一条细纹。
灯光暗掉。
再次亮起,她已经不在那里,三面镜子里,有李漠无数的身影。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没有再出现,李漠推开那扇门,沿着楼梯走回酒吧,里面的人更多了,没有人看向他,好像除了他们眼中所看到的,他们并不知道任何事情发生过一样。
第八章 就像一个幽灵穿过镜子 09 10
09
提前十分钟,应约来到“本”酒吧,刚坐下不久,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男人走到桌前对李漠说,“你好。”
“唔,你好。”李漠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站起来。
男人朝李漠伸出了手,他犹豫一下,伸出手快速地握一下,还没等他握下就收了回去,“请坐。”
等他坐下与李漠齐平之后,李漠才注意到他的具体模样,像是个混血,李漠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林奇!”
他微微一笑,“Lisa跟你说过我?”
“我参加过你的魔术表演。”李漠摇头解释,“就像一个幽灵穿过镜子。”
“就像一个幽灵穿过镜子。”他咀嚼起这句话,“我喜欢这个,下次能借我使用吗?”
“不是我的原创,应该是在本雅明书里看到的,可能不是原话,但应该是差不多的意思。”李漠说。
“很棒。”他说。
李漠突然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决定让林奇先说,他没有李漠想象中的强壮,很干净利索,应该还不到三十岁。李漠突然想起Lisa来,也不知道她到底几岁,感觉比这个男人要成熟一些。
林奇点了杯威士忌,双手捧着杯子轻轻转着,“谢谢你,能来和我见面。”
“我真不知道Lisa已经结婚了。”李漠低头看着自己的杯子,已经空了。
“不是因为这个。”林奇说,“我就是突然想跟你见个面,所以趁她洗澡的时候,给你打了这个电话,希望你不会跟她说这件事。”
“相信我,我不喜欢麻烦。”李漠说。
“嗨,哥们,说这个就没意思了,你喜欢她可以直接跟我说啊,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做人嘛,开心就好。”林奇说,“你要不喜欢,那我可就要不高兴了。”
“哦。”李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抽烟。
“她经常跟我提起你,所以就对你很好奇。”林奇看着李漠,微笑,让李漠感到有点坐立不安,他拿起杯子放到唇边,意识到没酒了,尴尬地放下。
“再来一杯吧。”林奇说,举起手对服务生打了个响指。李漠没有拒绝。
“你喝什么?”林奇问。
“随便都行。”李漠耸耸肩。
“我不会和Lisa离婚的,她也不会和我离婚,我们太了解彼此了。”林奇说,“我们太适合了。”
“我没想过这件事。”李漠往后靠了靠,轻轻扭了扭脖子,似乎这样能够舒服些。
“我知道。”林奇说,“我们都知道,她也和我说了,你们有约定,在你租房到期那天你们也会到期。”
李漠侧过头看向边上不远的台球桌,一个老外正从后面抱着一个女孩在教她打台球。
“Lisa挺喜欢你的。”林奇说。
“呃,谢谢。”李漠说,幸好这个时候服务生端着酒过来了,他接过喝了一口。
“Lisa其实是个好女孩,有什么想法从来不会隐瞒。”林奇说。
“嗯,Lisa挺好的。”李漠说。
“她有跟你说过吗?她从小学舞蹈的。”林奇说,“她跳舞很棒的,却决定要当个艺术家,当然,她也是个很棒的艺术家,她的偶像是提诺赛格尔,这是一次进步,其实世界根本没有进步。”
“嗯。”李漠说。
“所以你也喜欢她对不对。”林奇看着李漠。
李漠没有回答。
“她很喜欢你。”林奇继续说。
李漠把目光移动到桌面上,盯着跳跃不定的烛光。
“哦,不好意思啊,其实我找你并不是想跟你聊她的事。”林奇笑了笑。“我就是想跟你随便聊点别的什么。”
“嗯,我们聊点别的吧。”
“对了,你知道Lisa手机里你的号码她存的是什么名字吗?”
“这个真不知道。”
“作家。”
“呃,好吧。”
“其实我以前也有想过成为一个作家。”
“现在呢?”
“读者。”
“嗯?”
“开玩笑的,但要说每天花最多时间干什么,还是看书,什么书都看,除此之外就是骑摩托车,算是个骑手。”
“骑手,送外卖的那种吗?”
“这是个好主意。”
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
李漠再次看向那张台球桌,那个老外又打赢了一局,特别嚣张地比着手势。
“怎么,你喜欢打台球?”林奇问。
“还行。”李漠耸耸肩,“以前经常打。”
“干他去?”林奇露出微笑。
“干他。”李漠站起来,走到台球桌的边上的黑板前,转过身问林奇,“你先上,还是我先上。”
“你先来。”林奇比了个手势。
他们站在台球边上看,不再说话,林奇偶尔拿一片放在高脚小圆桌上那个玻璃碗里的炸虾皮放进嘴里。
老外又打赢了一局,轮到李漠,老外挑衅地勾了勾手指。
李漠走过去,“会说中文吗?”
老外看向身边的女孩,她对李漠摇了摇头。
“那刚好,我也不会说英文。”李漠说着弯下身开球。
五分钟不到,李漠把黑色八号球打入袋中。林奇走过去和他击掌,转身对老外伸出手,老外嘟嘟囔囔不服气地把球杆递给林奇,走到高脚桌边上,拿起几片炸虾皮塞进嘴里。
“你在写的每一篇东西我都看过了,挺喜欢的。”
“那真不好意思,谢谢,都是瞎写的。”
“我是真心这么觉得,不过最后一篇,你写隔壁发生分尸凶杀案的那篇,怎么删除掉了?”
“那个想重新好好写,有个制片人看中了,想要我改写成剧本,再找机会拍出来。”
“是个好事。”他点点头,“恭喜你啊,到时候我一定去电影院捧场。”
“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了。”李漠耸耸肩。
“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取名叫‘朝阳理发店’,看到最后,跟那个理发店也没有什么关系。”
“单纯就是觉得那个理发店很酷,一开始脑袋里就是这个标题。”李漠说。
“你不觉得这么做很个人吗?一点也不用考虑读者的感受?”
“我不想写一个一目了然的故事,那样太无聊了。”
“看你写的东西,好像都有些模糊,可能是因为多少会觉得没头没尾的感觉?”
“就像是魔术,都是突然开始,突然结束的,你们会把自己的魔术从头到尾解释得一清二楚吗?那样就会很没意思吧?可能那样的读者不是我期待的,就是总想要看到一个厉害的结尾的那种,在我看来,故事真正精彩的部分应该在过程之中,在语言之间沉浮,所谓的结尾其实只是一种暂停而已,点到即止即可,不要刻意去裁剪,让它自然生长或者枯萎。”李漠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虽然心里已经感觉到,越解释就会把事情弄得越复杂,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就在虚实之间转换,虚构无法真正抵达真实,就像你开始编造谎言,不停地用其它谎言去掩盖或者解释,九假一真的那种,让人忘记真实本身,你看过盗梦空间吧,就是那种有无数面镜子的空间,每一次虚构都是一面镜子,本体的真实可以在其中任意穿梭。”
“有点复杂,但好像能明白,所以你把自己真实的经历和凶杀案连糅合到一块了?让人分不清真假的那种?”
“不是,一切都是真的,我确实和隔壁的那个女孩有过联系。”
“所以你现在真的住在那个凶宅里?”
李漠点点头,弯身瞄准,击球,加了点高杆右塞,目标球掉入中袋,白球碰壁后旋转飘忽,“我喜欢Lisa,因为她基本不问我问题,什么都无须解释。”
林奇的注意力不在李漠身上,在他自己的想象里,目光落在旋转的白球上,“真好奇,如果不是答应过Lisa,真想去你住的地方感受一下。”
“随时欢迎。”李漠继续弯身瞄准。
“整体来说,那篇小说最让我感觉生硬的就是,隔壁的分尸凶杀案感觉就是为了增加点故事性硬塞进去的。”他说。
“我还以为你会说,除了那个凶杀案故事,其他都是硬加进去的。”李漠耸耸肩,“毕竟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想看的还是一个有意思有点刺激的故事。”
“所以谋杀对你意味着什么?”他追问。
“并不意味什么,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谋杀犯不是吗?我们把生命里的人一个个谋杀掉,比如我的前女友,我相信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她了,一个人从你的世界消失,只剩下谈资,和一个人被谋杀掉没有任何区别。”李漠说。
“虽然不明白你和你前女友的关系,她在你的故事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有点难过的是,你们确实是因为参加了我的那次魔术表演分开的。”他说,“我很抱歉。”
“没有关系的。”李漠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很好,一语双关。
“不过,我还是有个建议,一个读者的建议,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在指手画脚,我觉得你刚才说的那句‘就像幽灵穿过一面镜子’就很适合作为标题。”
“嗯,是个不错的建议,不过我说的是,就像一个幽灵穿过镜子。”李漠说,“一面又一面的镜子。”
“对不起,我确实没有太认真思考你说的话,作为读者,我确实也只想满足自己的心理预期,整篇文章看下来,有点博尔赫斯的感觉,又不完全是。”他说,“也有点李沧东的《燃烧》的感觉,哦,是春上村树的《烧仓房》的感觉。”
“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还可以谈到海明威和福克纳了。”李漠说,目标球没有打进,从洞口处弹开。
“其实我也可以向你表演下剥橘皮的魔术。”林奇说,“说实话,自从Lisa跟我说了你之后,我就成了你的读者了。”
“那你可能是我现在唯一的读者了。”
“我第一次有那样奇妙的感觉,好像我跟你很熟,但我又不是你的朋友,而且我不想成为你的朋友,因为我知道,做为你的朋友是不会愿意看你写的东西的。”
“哦,怎么说?”
林奇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说不上来,因为看你写的东西,有种没办法跟你做朋友的感觉。”
“哦?”
“你似乎可以写得很好,但你好像不在乎写得好不好。”
“不是的,我很在乎的。”
“真的在乎?”
李漠耸了耸肩,“可能是确实没办法写得很好,所以只能假装可以写得很好。”
“好吧,感觉像是做梦,可是又不像是夜里会做的梦,更像是白日梦,迷迷糊糊,似懂非懂。”
“或许,就想打发时间?”李漠说,“只是一旦开始写,就算是再胡说八道,也希望别人能看得津津有味。”
“就像打发时间。”林奇点点头,“都是为了打发时间。”
“就像是在城市里骑摩托车,明明骑不快,可是还是想骑能开得最快的那种。”林奇又跟服务员要了两杯酒,“在这个时代写作应该也是一样的情况?”
李漠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写作其实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想得最多的,还是怎么把故事拍成电影比较实在一些。
“Lisa从来不看书。”林奇突然说,“她以前几乎也从不做梦。”
李漠看着他,想了想,然后点点头说,“好像是。”
“我的重点是以前。”林奇说自顾自地说话,俯身瞄准,“自从我和她一起留学回来,她突然就经常做梦。”林奇的杆法很好,目标球进洞之后,白球撞了两次库边回到他的面前,几乎不用移动脚步,俯身继续瞄准,“她开始迷恋自己做的梦,然后梦见什么,就会去做什么,非做不可,不一定要完全一样,但一定要与其相关,梦见自己是一个钢管舞女郎,就要去酒吧跳舞,梦见自己是个艺术家,就去当艺术家,梦见自己在和一个作家偷情,所以她就找上你了,你知道,女人都太感性了。”目标球在轻轻停在洞口处,他站直身体摇了摇头。
“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李漠说,开始寻找自己想要击打的目标球。
“毕竟我是她的老公。”林奇笑着耸耸肩,“但她也不是什么都愿意告诉我。”
李漠打进一个球之后站直了身子看他,林奇微笑伸手示意他继续打,“过了好些天她才忍不住跟我说,她梦见自己死了,我问她想怎么办,她说自己也不知道。”
李漠犹豫了一下,没有打进球,“你劝过她吗?”
“没有,我只是好奇,她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梦。”林奇拿起一块巧克抹台球杆的枪头,轻轻吹了两下。
李漠想了想,“其实我可以写一个故事,主角就是她,想以什么样的方式实现自己的梦境都行,告诉我她的梦就行。”
“不错的主意。”林奇点点头,“难怪她很喜欢你。”
“她跟我说过,想要尝试一下飞翔的感觉,不是坠落,是飞翔。”李漠说。
“她喜欢坐在我的摩托车后面也是为了这种感觉。”林奇说着转移开话题,“先不说死亡这种话题了,我就是觉得她还有我无法理解的部分,比如说,她也不喜欢我看书,说我每次看书都不理她,还不如一起看电影,但是她却找了一个作家,可比我厉害多了。”
“这个没有直接关系吧。”李漠被他说得很尴尬。
“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挺开心的,那样我就能不被人打扰,好好地看书了。”
“这个……”
“哈哈,跟你开个玩笑。”林奇伸出手拍了拍李漠的肩膀,“每次喝完酒我就想跟人开开玩笑。”
李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Lisa在你那边会和你一起看书吗?”
“这个,我也好久没正经看书了。”
“书确实不能两个人一起看,这个挺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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